第一部 野心
我有本领装出笑容,一面笑着,一面动手杀人;
我对着使我痛心的事情,口里却连说“满意,满意”;
我能用虚伪的眼泪沾濡我的面颊,
我在任何场合都能扮出一副虚假的嘴脸。
——莎士比亚,《亨利六世》,第三幕
第一章 堂•萨尔瓦拉骗局
1
洛克•拉莫瑞的经验之谈如下:一场优秀的骗局需要三个月筹划,三星期演练,三秒钟决定是否能够赢得肥羊的信赖。这一次,他计划把三秒钟花在被人勒死上。
洛克跪在地上,卡罗站在他身后,手里攥着根麻绳,在他脖子上缠了三圈。这玩意看上去相当骇人,还会在洛克脖子上留下一道颇为可观的红印。当然,洛克心里清楚,卡莫尔城货真价实的刺客们,只要年岁大到开始蹒跚学步,就不会将丝绳或金属线以外的东西用于绞杀(只有细丝才能更好地勒住受害人的气管)。但如果堂•洛伦佐•萨尔瓦拉能在眨眼之间,从三十步外分辨绞杀的真假,那他们对计划中的肥羊就存在严重判断失误,整个骗局注定要泡汤。
“你还没看见他吗?也没听到小虫儿的信号?”洛克尽量压低声音问了一句,随后又发出一阵可信的咕咕窒息声。
“没有信号。没有堂•萨尔瓦拉。你还能喘气吗?”
“还行,没问题,”洛克轻声说,“你得再摇晃我几下,使劲摇晃。这是最有说服力的部分。”
他们身处老旧的福水神庙旁边的一条死巷,神庙中的祈祷瀑在高墙之后传出潺潺水声。洛克再次抓住围在脖子上的无害粗绳,瞥了一眼站在几步外注视自己的那匹驮马。马背上放着几个货包,看上去价值不菲。这匹可怜的畜生已然经过“柔化”,那双眨都不眨的乳白色眼瞳中完全没有好奇或是恐惧的影踪。就算这场谋杀是真的,它也不会在乎。
宝贵的时间一秒一秒过去。碧空之中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巷道的尘灰像湿水泥一样黏在洛克的裤腿上。金•坦纳就躺在不远处的烂泥中,盖多(基本是在)假装踢着他的肋骨。他已经兴致勃勃地踢了至少一分钟,就跟卡罗绞杀洛克的时间一样长。
堂•萨尔瓦拉随时可能从巷道口经过,并且——按理说应该——冲进来把洛克和金从“匪徒们”手中解救出来。但按照这个速度来看,萨尔瓦拉估计只能把他们从无聊中解救出来了。
“诸神啊,”卡罗把嘴凑到洛克耳边,仿佛是在提什么要求,“那该死的萨尔瓦拉到底在他妈哪儿?还有小虫儿呢?咱们不能把这蠢样保持一整天,其他人也会从这见鬼的巷道口经过!”
“继续勒我,”洛克细声细气地说,“你就想想那两万克朗,继续勒我。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一天不喘气都成。”
2
今天上午,就在这场骗局的预热阶段,一切都是那么称心如意。就连一名年轻小贼因为首次参加大买卖而产生的躁动感,也无法破坏这份美好感觉。
“我当然知道行动开始时,我他妈应该干什么。”小虫儿发着牢骚,“这几天我趴在那神庙屋顶上的时间,比当年在我妈该死的肚子里待的时间都长。”
金•坦纳探出右手,抚过运河中温暖的水流,同时咬了一口左手拿着的湿地酸苹果。在淡红色的晨光中,平底驳船的船头是个放松身心的好地方。虽说金•坦纳的啤酒肚再加上粗壮圆胖的四肢足有两百多斤,但也能舒舒服服地躺在这里。船上的另一个人——也是担负所有工作的人——正是小虫儿。这名一头乱发、身材清瘦的十二岁少年站在船尾,怀里抱着撑竿。
“你妈妈急着把你弄出来,这可以理解,小虫儿。”金的语气温柔平缓,和言辞极不相称,他说起话来就像个音乐教师或者卷宗抄写员。“我们则不然。所以您还是行行好,把您对咱们这场游戏的透彻理解,再跟我说上一遍吧。”
“见鬼。”小虫儿赌咒一声,又在朝入海口奔去的柔和水流中撑了一竿,“你、洛克、卡罗和盖多在纳拉神庙花园和福水神庙间的小巷里等着,对吧?我藏在街对面那座神庙的屋顶上。”
“接着说,”金含着一嘴的湿地苹果,嘟嘟囔囔地说,“堂•萨尔瓦拉在哪儿?”
在这条灰白色的水道上,很多驳船从他们身边缓缓驶过,船上满载着各式货物,从啤酒桶到哞叫的牛只不一而足。小虫儿撑着船竿,沿卡莫尔城商贸主河道维阿•卡莫尔拉赞河一路向北,前往“流动集市”。整座城市正在他们身边徐徐醒转。
岸边那些歪歪扭扭的灰色石质房屋,久经水波打磨光滑如镜。它们纷纷将住客吐到阳光之下,置于渐渐升温的暑热之中。本月是帕西斯月,这意味着夜晚凝结的水珠已经蒸腾成浓稠雾气,等到炽热无云的午后时分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按照堂•萨尔瓦拉多年来的习惯,他会在每个悔罪日的正午前后离开福水神庙。他有两匹马和一名随员,如果咱们走运的话。”
“这真是奇怪的习惯,”金说,“他干吗要这样做?”
“这是他在母亲临终前发下的誓言,”小虫儿把撑竿插入河道,努力与水流角力,随即又将船往前推了一下,“她在嫁给老堂•萨尔瓦拉后,仍旧信奉韦德兰宗教。所以洛伦佐每周都要到韦德兰神庙敬奉一次,然后尽快赶回家中,以免引来不必要的注意。见鬼,金,这些破玩意我早就记住了。如果你不信任我,那我干吗还要到这儿来?而且怎么变成我一个人,把这艘傻船一路撑到集市上去了?”
“哦,只要你能在五局三胜的单挑中打败我,就可以随时扔掉撑竿。”金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歪歪扭扭的牙。他这张脸就像是曾被人放到铁砧上,试图打造出更体面的形状。“更何况,如今你是一项高贵行业的学徒,正在道上水平最高、要求最严的师匠们手下修习。揽下所有脏活儿,对你的道德教育大有裨益。”
“你们根本没对我进行过什么该死的道德教育。”
“没错。哦,这可能是因为很多年来,洛克和我一直在逃避自己的道德教育。至于咱们为何要再次复习行动计划,请允许我提醒你,只要出个小小的纰漏,那么与等待咱们的命运相比,这些可怜虫简直就像是在天国了。”
金•坦纳指了指停在河边大道上的一辆粪车,正有一道黑色浊流从酒馆二楼窗户中倾倒下来。这些赶车的人都是犯了点小事儿的犯人,罪行太轻不值得长期关押在耐心宫中。他们每天早上都会被放出来享受阳光,当然是被锁在马车上,蜷缩在不牢靠的长雨衣中,不时还要为卡莫尔城数千居民倾倒夜壶时的糟糕准头儿咒骂两声。
“我不会搞砸的,金。”小虫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就像在翻弄一个空空如也的钱袋,试图挤出两句像样的说辞,让自己显得镇静自若信心十足。在他的眼中,金和另外几位年长的绅士盗贼永远都是这副样子。但跟大多数十二岁的孩子一样,他的嘴巴总比脑袋跑得快。“我就是不会。我他妈不会,我发誓!”
“好孩子,”金说,“很高兴听你这么说。但我只想知道,你不会搞砸的事儿是什么呢?”
小虫儿长叹一声。“等萨尔瓦拉从福水神庙走出来,我就发出信号。我同时还要留意有没有人想从巷道口经过,特别是城市卫队。如果有人这样做,我就拿着长剑从屋顶上跳下来,把他们该死的脑袋砍掉。”
“你就干什么?”
“我说我会尽可能把他们引走。你耳朵聋了,金?”
一排高大的银行从他们左手边掠过,每一栋都有漆面木雕、丝质遮阳篷、大理石立面,以及各种华美装饰。财富和权力的根脉深深扎在这些三四层的建筑中。吻金路,整个大陆上最古老最富庶的金融区。此地的影响力,就如五塔一样直入重霄。
而说起五塔,这五座祖灵玻璃筑成的巨峰,超脱于尼克凡提公爵辖下的卡莫尔城之上,正是他和五大家族的幽居之所。
“把船靠到桥下的岸边去,小虫儿,”金•坦纳手里拿着苹果,大概比画了一下,“有位先生将会在那里等待登船。”
两座祖灵玻璃拱桥坐落在吻金路中央,横跨维阿•卡莫尔拉赞河。上面那座较为狭窄,可供行人通行;下面那座比较宽阔,专为车辆行驶。这些晶莹无缝的奇异玻璃如钻石般清澈透亮,看上去似乎是由巨手轻轻弯曲,然后架在河道两岸。吻金路对面是福利亚区,这座人口稠密的小岛上到处都是多层公寓和屋顶花园。水车木轮搅起白色水花洒在石岸上,将河水浇进水槽。这些高架水道网络纵横交错,凌驾于福利亚街道上空。
小虫儿将驳船撑到步行桥下方破败的码头旁。有个人从拱桥淡薄纤细的影子中跳上码头,接着又满不在乎地轻轻一跃,跳进驳船,小舟随之微微一晃。此人跟金和小虫儿一样,身穿油迹斑斑的皮裤和一件粗棉衬衣。
“向您致意,尊敬的金•坦纳先生。您偶发雅兴,适时惠临此间,令我无胜感激!”来人言道。
“您能纡尊降贵踏足此等粗鄙舟船,实乃我辈殊荣,拉莫瑞先生。”金说完这话便把剩下的苹果连核带肉扔进嘴里,发出一阵闷湿的咀嚼声。
“恶心死了,伙计,”洛克•拉莫瑞说着吐了吐舌头,“你非得这么干吗?你知道黑炼金师们就是从这鬼东西的籽儿里提炼鱼毒的吗?”
“那就算我走运,”金咽下最后一口嚼烂的果肉,“不是条鱼。”
从任何角度来看,洛克都是个普通人——高度普通,身材普通,普普通通的黑色短发长在既不英俊也没特点的脸上。他有一张典型的瑟林人脸庞,但不如金和小虫儿那么红润;换作在光线不太明亮的场合,说他是晒得很黑的韦德兰人也勉强过关。至于那双浅灰色的眼眸,更不会给别人留下什么印象。总而言之,诸神大概是特意为他塑造出了一副注定要被忽视的外表。洛克靠着左舷船首坐了下来,随即跷起二郎腿。
“也向你问好,小虫儿!我就知道能指望你可怜可怜这帮老人家,让他们躺在太阳下休息,把撑船的活儿自己揽下。”
“这全因为金是个懒惰的老混球,”小虫儿说,“而且如果我不撑船,他就会把我这一口牙从脑袋后面敲出来。”
“整个卡莫尔城,就数金•坦纳的灵魂最为温柔,你这番毁谤深深伤害了他,”洛克说,“他今天肯定要哭上整整一夜了。”
“反正我无法入眠,”金•坦纳接口道,“总会被风湿病痛折磨得痛哭流涕,还得点燃蜡烛驱散邪恶瘴气。”
“这可不是说我们这把老骨头到了白天就不会吱嘎作响,我狠心的学徒,”洛克揉着自己的膝盖说,“我们的年岁至少是你的两倍,对咱们这行当来说已经太老了。”
“这个礼拜艾赞•基拉的女儿们已经六次试图为我祈祷冥福。”金说,“算你运气,我和洛克还能勉强走动,才好带你一起玩这场游戏。”
如果从远处观瞧,洛克、金和小虫儿很可能会被看作出租驳船上的三名船工,正懒洋洋地驶向维阿•卡莫拉赞河与安杰文河交汇处载货。小虫儿撑着船,逐渐靠近流动集市。像他们这样的驳船、舟身细瘦的黑色划艇,以及各式各样的破烂舟船逐渐挤满河面。但并不是所有船都稳稳当当地浮在水面上,也并非每条都在船夫的掌控之中。
“说到这场游戏,”洛克说,“咱们急不可耐的学徒,可曾记牢了他所负责的任务?”
“我已经给金背了一上午了。”小虫儿说。
“那么……结论是?”
“我全都记熟了!”小虫儿使出吃奶的力气一推撑竿,让小船钻入两艘船舷高大的浮动花园之间,两侧都只留下几寸空隙。茉莉和甜橙的香气从上方飘落,小舟从一座花园上探出的枝条下方驶过。一位警惕的仆人从大船上望着他们,手里拿着木杆,随时准备把他们推远。这些大驳船可能是要把准备移植的草木运送到某些贵族设在上游的果园去。
“记熟了。我不会搞砸!我发誓!我知道自己的任务,我知道信号是什么,我不会搞砸!”
3
卡罗使劲摇晃着洛克,而洛克对受害人这个角色的演绎可以说登峰造极。但时间仍旧一分一秒地流逝。他们全都陷在这场哑剧中,就像瑟林神学中极富创意的地狱场景:两个强盗注定要永生永世困在一条巷道中,威逼永不昏厥,也不肯放弃财物的商旅。
“你跟我一样心慌吗?”卡罗低声说。
“别忘了你的角色,”洛克嘶声说道,“你可以一边祈祷,一边勒我。”
一声尖叫突然从他们右方传来,在神庙区的圆石地面和墙壁间回荡。紧接着是一阵吵嚷,外加散乱的脚步声和护甲碰撞声。但这些声音正逐渐远离巷道口,而非接近。
“听起来像是小虫儿。”洛克说。
“我希望他只是在把卫队引走。”卡罗说。他握绳子的双手突然松了一下。与此同时一道黑影从巷道高墙间的空中跃过,扑扇的影子从他们头顶飞掠而去。
“这又是见的哪门子鬼?”卡罗问道。
在他们右侧,又有人尖叫起来。
4
小虫儿撑着载有洛克、金和自己的驳船,准时从维阿•卡莫尔拉赞河进入流动集市。正赶上西卫塔巨大的祖灵玻璃风铃迎上从海面吹来的微风,鸣响了上午十一点的铃声。
流动集市是卡莫尔城正中央一片相对平静的湖面,周长大约半英里。一连串石质防波堤抵御着安杰文河及周遭运河中的湍急水流。集市中唯一的潮流是汹涌人潮,成百上千的商贩驾着他们的小舟排成了行,小心翼翼慢慢悠悠地沿逆时针方向转动,争抢平顶防波堤旁的有利位置。众多买家和观光客们就云集在此。
穿着深黄色号衣的城市卫兵们指挥着船身修长的黑色武装快艇,每条快艇上都锁着十二名从耐心宫拉来的罪犯作为划桨手。卫兵们用长竿和喝骂在混乱的流动集市中维持出几条大致的通道。贵族们的游船、满载货物的驳船,还有像三位绅士盗贼所乘的空船,就在通道中穿行。小舟滑过这片希望和贪欲的海洋,绅士盗贼们浏览着周遭的货品。
小虫儿几竿下去,驳船便驶过了众多铺面。一家子五金杂货商划着艘破败的棕色轻便船;一个香料商站在被称作沃多拉的笨拙圆形木筏上,正中央的三脚架上摆着许多坛坛罐罐;一棵“运河树”在水面上漂荡摇晃,皮质囊泡浮筏支撑着它的根系,条条根须垂进水中,吸吮着这座繁忙城市的尿液和臭气。扑簌的翠绿树叶织成天篷,投下数以千计的细碎阴影,落在从下方经过的绅士盗贼们身上。柑橙的香气沁人心脾。这棵树是通过炼金术培育出的杂交品种,能够同时长出酸橙和柠檬。一位中年妇女和三个小孩照管着果树,孩子们在枝条间攀爬奔走,将果实扔给过往船只上的买主。
在流动集市的各色船只上空,翻腾着长旗、角旗和丝质旗幡的波浪。它们竞相展示出绚烂的色彩和夺目的招牌,试图将信息传达给观望的买家。有些旗帜上绣着简陋的鱼形、鸟形,抑或二者兼而有之;有些旗帜上绣着麦酒杯、红酒瓶和面包棍,还有靴子、裤子和穿了线的缝衣针,抑或水果、厨具、木匠工具,以及其他上百种琳琅满目的货物和服务项目。不时可以看到几艘挂了小鸡旗或是鞋子旗的舟筏聚成小团,船主们大声吆喝着各自货品的过人之处,抑或高声推断某人家的崽子肯定是个杂种。每到这时,警卫艇就会在不远处停下,以防有人不慎落水,或是有人试图冲上对方的船只。
“有时候假装穷人可真痛苦。”洛克出神地环顾四周,小虫儿如果不是在聚精会神地操船避免碰撞,肯定也会像他这样。一艘船从他们的尾迹划过,船上的木条笼里关着几十只嗷嗷乱叫的家猫。空中飘扬的蓝色三角旗画着一只经过艺术加工的死老鼠,血红色的丝线从它喉咙上的大洞垂了下来。“都是因为这个地方,我几乎可以让自己相信,现在迫切需要一磅鲜鱼,几根弓弦,几双旧鞋和一把新铁锹。”
“幸好咱们鸿运当头,”金•坦纳说,“在通向堂•萨尔瓦拉那傲人财富的金光大道上又前进了一步,马上就要到达下一个重要地标。”他抬手指过市场东北方的防波堤,那里有一排生意兴隆的临河旅店和酒馆,就横在市场和神庙区之间。
“说的没错,金。正是超乎想象的贪婪,让咱们不断前进。”洛克兴奋地抬起手来,指向金已经在指的方向,“小虫儿!把船划到那条河去,然后右转。双胞胎中应该有个人在舷斜旅店等着咱们,就是南岸第三家。”
小虫儿撑船向北驶去,每一竿都要竭尽全力才能探到流动市场的湖底,此处最浅的地方也比周围河道深一半。小船躲避着卖柚子、腊肠卷或是荧光棒的热情商贩;洛克和金玩起了他们最喜欢的一个游戏,试图在防波堤上拥挤的人群中找出小贼。老态龙钟的盗贼导师仍旧躲在阴影山潮湿拥挤的巢穴中,等待着卡莫尔城疏忽大意的繁忙民众们来喂养。从洛克和金最后一次踏足墓穴算起,已经过去了几乎二十年。
他们离开集市进入河道后,小虫儿和金默契地交换了位置。显然金的肌肉更适合安杰文河的湍急水流,而且小虫儿也需要歇歇胳膊,好在接下来的游戏中完成自己的任务。小虫儿往金刚才所躺的地方一倒,洛克仿佛凭空变出一颗肉桂柠檬,抛给男孩。小虫儿只用了六口,就连油皮带果核全塞进嘴里,用那两排虽然白净却歪歪扭扭的牙齿,以可笑的姿态大嚼略微发红的黄色果肉。最终他咧嘴笑了笑。
“他们不用这东西做鱼毒吧?”
“不用,”洛克说,“他们只从金吃的那玩意里提炼鱼毒。”
大块头不屑地哼了一声:“吃点鱼毒可以让你的胸脯上多长点毛。除非你是条鱼。”
金几乎把船靠在了安杰文河南岸,远离船竿探不到底的深水。一座祖灵玻璃桥从已然升起的艳阳和驳船之间划过,在他们身上投下几缕珍珠白色的炽热光芒。这条河足有两百码宽,闷湿水气夹杂着鱼腥和泥沙的味道,蒸腾进卡莫尔城空中。
隔着泛起涟漪的热浪,可以看到北方阿瑟葛兰提群岛整洁的坡道,那里是城中小贵族们的居所。高墙环绕的花园、精工细作的水雕塑和白石别墅随处可见,像洛克、金和小虫儿这种衣衫破落的平民绝对禁止入内。太阳已然接近天顶,五塔巨大的阴影也缩回了上城区,只剩下一片淡淡的玫瑰红色玻璃光晕,铺洒在阿瑟葛兰提群岛北沿。
“十二诸神,我爱死这地方了。”洛克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敲打着大腿,“我有时候觉得,这座城市之所以存在,只是因为十二诸神肯定对罪恶青眼有加。扒手抢平民,商人抢任何可以愚弄的人,巴萨维大佬抢强盗和平民,小贵族几乎抢所有人,而尼克凡提公爵时不时兴兵远征,把塔尔维拉和杰里姆人抢得屎尿横流,更不用说他对自己的贵族和平民们也上下其手。”
“所以咱们就成了强盗中的强盗,”小虫儿说,“还是假装为一个抢强盗的强盗工作的强盗。”
“没错,咱们的确把这幅美丽画卷搅和得更乱了,不是吗?”洛克咋着舌头沉思片刻,“就把咱们的工作视作,哦,向钱多到不知道怎么花的贵族们征收的一项秘密赋税吧。嗨!咱们到了。”
舷斜旅店下方有一处宽敞洁净的码头,六根泊桩此刻全都空着。光滑的灰色河堤高约十尺,宽阔的石阶直通路面,还有一条圆石斜坡供货车和马匹通行。卡罗•桑赞正在码头前等待他们,他的衣着比同伴们略好半筹。一匹柔化驮马安静地站在旁边。
洛克挥了挥手。“情况如何?”他喊道。金撑船的动作熟练优雅,码头越来越近。二十码,十码,一阵轻柔的挂蹭声响过,小船最终靠岸停好。
卡罗伏下身捡起驳船的缆索,同时轻声说道:“盖多把所有东西都打包放在屋里了。一层的船首桅套房。”
卡罗肤色黝黑,头发如一抹夜色。一双黑眼睛周围皮肤光滑,只有几条细密笑纹——不过认识桑赞家双胞胎的人,倾向于将其称作捣蛋纹。突兀的大鹰钩鼻从英俊的面庞探出,犹如一柄蓄势待发的匕首。
卡罗把驳船牢牢系在泊桩上,随即拿出一柄沉甸甸的铁钥匙扔给洛克,钥匙上还连着长长一条由红黑丝线编成的流苏。像舷斜这种上档次的旅店,每个私人套间的房门都配有一副暗含机扣的保险锁,它安在门上的龛位中,可以随时通过某些巧妙的方法予以替换——当然这些方法只有店主才知道。每个出租房间都会得到随机提供的新锁匣,和与其配套的钥匙。数百个外观相同的锁匣就储存在接待大厅的磨光柜台后面。旅店可以百分之百保证,如果某个盗贼想要复制钥匙用于日后行窃,那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这项措施同样可以为洛克和金•坦纳提供安全可靠的私密空间,让他们进行乔装改扮。
“好极了!”洛克跳上码头,动作轻盈敏捷,就跟上船时一样。金把舵杆交给小虫儿,也跳了上去,驳船随之一颤。“咱们赶快进去把从安伯兰来的客人们接出来吧。”
洛克和金拾阶而上,走向舷斜旅店。卡罗示意让小虫儿帮忙牵一下马。这匹白眼畜生完全不知道什么是恐惧,也不存在什么主观能动性。自卫本能的缺失让它很容易对驳船造成损害。经过几分钟的推拉牵拽,他们终于把马弄到小舟中央。它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好似一尊碰巧会喘气的雕塑。
“可爱的牲口,”卡罗说,“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叫障碍物。你可以把他当桌子使。作扶壁也成。”
“柔化动物总让我觉得发毛。”
“我也这么想,”卡罗说,“但新手和面瓜们更喜欢柔化驮马。一言以蔽之,咱们的安伯兰商人老爷就是这号人。”
几分钟时间就这样过去,卡罗和小虫儿悠闲安静地站在灼热阳光下,看上去就像两个不起眼的驳船水手,正在等待一名重要乘客离开舷斜旅店的怀抱。没过多久,这位客人就走下楼梯,随即轻咳两声引来众人的目光。
他当然就是洛克,不过样貌已是迥然不同。他的头发向后梳去,抹了玫瑰油显得光可鉴人;颧骨在脸颊上投下的阴影似乎更加明显;一副黑珍珠框眼镜架在鼻子上,在太阳底下闪着银光。
他身穿安伯兰式样的黑大衣,用一排纽扣系得严严实实,从肩到腹的部分几乎是紧贴在身上,自腰部往下却突然胀大变宽。两条配有磨光银扣的黑皮带系在肚子上。三层褶饰黑色丝颈巾从衣领处倾斜而下,在暖风中摇动飘摆。镶边灰裤管套在厚跟鲨鱼皮鞋子上。黑缎带鞋舌翻卷而出,像温室花朵低垂的卷叶耷拉在脚上,看起来多少有些滑稽。小钻石般的汗珠挂在他的额头上。对于北方气候区服饰风格的肆意入侵,卡莫尔城的夏天可不算友善。
“敝人名唤,”洛克•拉莫瑞说,“卢卡斯•费尔怀特。”洛克的声音清晰准确,再也听不出原先的口音。他像酒吧侍者调制饮品一样,在稍显晦涩的卡莫尔本地方言之上加了一点刺耳的韦德兰腔。“我穿了一身没几分钟就会浸透汗水的华服。而且我蠢到不带任何武器,就敢在卡莫尔城里溜达。”他又用略显沉痛的口气,懊悔地说:“可惜我从头到脚都是虚构出来的。”
“我对此深表遗憾,费尔怀特老爷,”卡罗说,“但至少我们已经为您盛大的游览活动准备好了驳船和马匹。”
洛克小心翼翼地走向船舷,上身摇摇晃晃就像个刚刚离开海船的人,还不适应脚下不会倾斜的地面。他腰杆挺得笔直,举手投足间透着拘谨柔和的感觉。洛克把卢卡斯•费尔怀特的派头穿在身上,就像一套看不见的服装。
“我的随从马上就会过来,”洛克/费尔怀特踏上驳船,开口说道,“他名叫格劳曼。跟我一样,他也承受着身为虚构人物的痛苦。”
“诸神慈悲,”卡罗说,“这玩意肯定传染。”
话音未落,金就迈着沉重的步伐,从圆石坡道上走了下来。他身上背着嘎吱作响的马具,镶边皮囊塞得满满当当,又用带子紧紧扎牢。这些东西总共能有一百二十多磅。白色丝质衬衫紧绷在金•坦纳圆滚滚的肚子上,有些部位已被汗水浸成半透明状;衬衫外套了一件敞怀黑马甲,还戴着条白颈巾。他的头发从正中分开,用浓稠的黑油固定,看起来像是两片羊毛垫扣在脑门上,形如廉价公寓的屋顶。
“咱们已经迟了,格劳曼。”洛克背着手说,“快加把劲,让这匹可怜的马驹开工吧。”
金把那堆东西放到柔化驮马背上,这头牲畜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又弯下腰,把马肚带牢牢系好。小虫儿将舵杆交给卡罗,从泊桩上解下缆绳。小船再度出发了。
“要是堂•萨尔瓦拉单选今天抛弃他那小小的仪式,”卡罗说,“那可就好玩死了。”
“别担心,”也许是因为卢卡斯•费尔怀特的作派,也许只是为了不引人注意,洛克略微压低声音说,“他非常重视对母亲的追思。涉及遵守约定的问题,人类的良心有时就像维拉水钟那样好用。”
“出你的嘴,入诸神的耳。”卡罗轻快地撑着船说,“就算你说错了,也不会伤到我的蛋蛋。反正在帕西斯月中旬,穿着十磅重毛皮黑大衣的人是你。”
小船与右侧的神庙区西沿平行,沿安杰文河逆流而上,很快从一座宽阔的玻璃拱桥下方通过。在距离水面大约五十尺的拱桥中央站着一个人,身形精瘦黑发如墨,样貌长相跟卡罗一般无二,尤其是那个大鼻子。
卡罗将船撑到桥梁下方时,盖多•桑赞满不在乎地把一颗吃剩一半的红苹果扔进河里。水果砸到水面上,就在卡罗身后一两码处激起小小水花。
“萨尔瓦拉在神庙里!”小虫儿说。
“令人敬佩,”洛克摊开双手,露齿一笑,“我不早说过了吗,他在对母亲的承诺问题上,绝对不容有失。”
“我很高兴你只选择道德水平最高的肥羊,”卡罗说,“错误的人选会给小虫儿树立一个坏榜样。”
一处公用码头从神庙区西北岸探出,就在新建的艾奥诺(风暴之父,肆虐波涛之主)神庙宏伟高大的建筑下方。金以最快速度把船拴好,将“障碍物”牵上岸。这匹柔化牲畜怎么看都像某位富有商人的驮马。
洛克把费尔怀特局促紧张的高贵气质做到十足,幽默戏谑的态度就像炉灶下的煤球一样荡然无存。小虫儿冲进熙熙攘攘的人群,急于占领位于巷道交叉处的瞭望哨,堂•萨尔瓦拉的古道热肠很快就要在那个岔路口被吊得老高。卡罗看到盖多正从玻璃桥上往下走,便溜溜达达向他靠近。这对双胞胎都下意识地拨弄着藏在宽松衬衣下的武器。
桑赞兄弟会合后,开始向福水神庙的集合点移动。此时,洛克和金•坦纳已经跑到一个街区之外,从对面朝相同地点靠近。
演出开始了。
这是绅士盗贼们有生以来第四次将肥羊定在卡莫尔城中最富权势的贵族之中。
他们设计好了一次巧遇,最终可能会让堂•洛伦佐•萨尔瓦拉跟他的半数家产分道扬镳。
现在就看这位贵族能否按时赴约了。
5
按照原定计划,小虫儿藏在一处位置绝佳的地方,可以在其他人之前发现卫兵巡逻队。从某种角度来说,巡逻队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它的出现意味着计划泡汤了。
“你是这场游戏中的天眼,小虫儿。”洛克已经把这个任务解释了好几遍,金又用没完没了的问题加以巩固。“我们要在神庙区最僻静的小巷中跟萨尔瓦拉进行首次接触。在附近望风的人很容易被发现,但躲在两层楼高的神庙屋顶上的男孩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要望什么风?”
“任何冒头的东西。尼克凡提公爵和他的夜琉璃部队。七髓王国的君主。赶粪车的小老太婆。只要是有可能干扰计划的人出现,你就发出信号。也许你可以把平民引走。但如果是卫队,哦,那咱们可以装清白或是玩命跑。”
此刻有六个人正从南面大步走来,距离福水神庙也就几十步远,行进路线正好经过那至关重要的巷道口。他们身穿深黄号衣和上了油的皮甲,警棍和刀剑挂在双层腰带上,发出晦气的磕碰声。就算小虫儿及时警告其他人藏起卡罗的绳子,洛克和金也无法掩饰身上的泥巴,双胞胎的装束更是(刻意地)神似舞台剧里的强盗,面孔还完全遮在围巾下面。不可能装清白了。如果小虫儿发出信号,接下来就是玩命跑时间。
有生以来,小虫儿的脑子还从没转过这么快;心脏更是加速跳动,感觉就像有人正在翻动一本书,用书页扑打着他的胸膛。男孩必须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仔细观察,寻找可乘之机。分类!他需要给眼下的选项分分类。
他的选项烂透了。十二岁的孩子,蹲在一座废弃神庙的房顶上,距离地面二十尺高,隐身在荒草丛生的屋顶花园边缘,手里没有远程武器,也没有任何能够引开巡逻队的东西。堂•萨尔瓦拉还在福水神庙中,敬奉母亲信仰的神祇;放眼望去附近只有四位绅士盗贼,外加六个汗津津的卫兵,马上就要撞破他们设的局。
等等。
在向下二十尺,往右六尺的地方有个垃圾堆,就靠在小虫儿脚下这座破败神庙的墙根里。看上去像是几片虫吃鼠咬的粗麻袋,外加一堆乌七八糟的棕色垃圾。
此刻审慎的选择是向其他人发出信号,让他们撒腿快跑。卡罗和盖多跟黄号衣们玩过多年“别想抓我”的游戏,正是此中高手。他们可以下周再来,重新设局。但也许!也许今天的失败会惊动某些人,在此后几周增派巡逻队。也许会有流言说神庙区不像往常那么宁静。也许麻烦不断的巴萨维大佬会对这未经授权的骚动产生兴趣,进而开始清剿。到那时堂•萨尔瓦拉最好能把钱放在该死的月亮上,如此一来绅士盗贼们还有下手的机会。
不,审慎出局了。小虫儿必须赢。这个垃圾堆的存在,让一项惊天地泣鬼神的愚行变得极为可能。
还没等第二个念头钻进脑海,小虫儿已经飞在半空。他张开手臂,注视着几近正午的炎热天空,仰面朝天往下摔去。在过去十二年中,死亡和伤痛只曾发生在别人身上——此刻小虫儿心中充满这种不可动摇的信念。他在下落的同时乱喊乱叫,只求能引来巡逻队难以撼动的注意力。
在落地前那半秒钟里,小虫儿感到地面巨大的阴影在身下迅速逼近。与此同时,他突然看到一道黑影从福水神庙上空划过。一道光亮美丽的黑影,个头不小。一只鸟?某种海鸥?除此以外,卡莫尔城里可没有这么大的鸟,更不会像弩箭似的移动,而且……
垃圾堆较为柔软的表面撞了上来,把空气从小虫儿肺中挤出,爆出噗的一声,同时让他的脑袋往前一磕。尖下巴撞上了单薄的胸脯,牙齿在舌头上戳出几个血洞,略带咸味的温热液体充溢在嘴里。小虫儿又条件反射地尖叫一声,把血水吐了出来。天空的景象先是向左一摇,进而向右一摆,仿佛整个世界试图摆出几个怪异的新角度,等待他的认可。
穿皮靴的双脚在圆石路上奔跑;武器撞在盔甲上嘎吱乱响。一张中等年纪的红脸膛挤进小虫儿和天空之间,两缕汗透的胡须从这张脸上垂了下来。
“佩里兰多的蛋蛋,孩子!”卫兵看起来既困惑又担心,“见鬼了,你到底在干吗,跑到那上面瞎鼓捣?掉在这地方算你运气。”
黄号衣们挤在为首的卫兵身后,热切的附和声在人群中响起。小虫儿可以闻到他们的汗味和护甲油味,当然也少不了接住他的那堆垃圾的臭气。哦,如果你随便跳进一堆卡莫尔城里的棕色物体中,当然很清楚它闻起来肯定不像玫瑰香水。小虫儿晃晃脑袋,甩脱在眼睛后面跳动的白点,随即弯了弯腿,确保它们还能管用。感谢诸神,似乎没有断的地方。等这事儿结束之后,他会重新评估自己到底是否永生不朽。
“警官,”小虫儿含混不清地说着,又有不少血水从他嘴里流了出来(见鬼,他的舌头疼得火烧火燎),“警官……”
“嗯?”那人瞪大了眼睛,“你的四肢还能活动吗,孩子?你感觉怎么样?”
小虫儿很自然地伸出双手,抓住警官的防具,似乎是想支撑身体。那微微颤抖的动作并不完全是装出来的。
“警官。”过了几秒,小虫儿接着说:“你的钱袋怎么这么轻。昨儿晚上风流快活去了,对吗?”
他举起皮质钱袋,在警官的黑胡须下晃了晃。看到那人眼中极度困惑的目光,小虫儿灵魂中热衷偷窃的部分(咱们实话实说,也就是绝大部分),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在这一刻,垃圾堆着陆失误引发的伤痛,全都被抛诸脑后。他又抬起另一只手,就像变戏法似的,将他的孤儿卷拍在警官双目之间。
孤儿卷又名小红包,是一种形如微缩短棒的麻袋卷。通常藏在衣服里,但又绝不贴身。里面一般塞满用卡莫尔城常见的红辣椒碾成的粉末,以及从某些黑炼金士店铺里搞来的恶心的下脚料。它没法对抗真正的威胁,更适合用于街头顽童间的打闹,或是某些毛手毛脚的大人。
以及一张没有防备的脸,距离之近就算啐口唾沫都能喷到。
红色尘雾从孤儿卷中爆出,小虫儿就势向左一滚,辣椒粉落在了距离他几寸之遥的地方。那名警官就没这么幸运了,麻包打了个正着,那些辣如地狱烈火的玩意钻进他的鼻孔,落入他的嘴巴,也直接洒在他双目上。那人哽咽地挤出一连串闷湿嘶吼,显然吃惊非小。他的双手抓在脸上,整个人向后倒去。小虫儿站起身扭头就跑,将孩子们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柔韧性发挥到了极致。在对“玩命跑”的强烈欲求中,就连舌头上惊人的痛感也被暂时忘却。
现在他绝对吸引住了巡逻队的注意,他们叫喊着追了上来。小虫儿撒开脚丫在圆石路上狂奔,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蜇人的湿热空气。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让游戏得以继续。在他带领公爵卫队进行午后锻炼的同时,这场戏仍然可以演下去。
一个脑筋转得特别快的卫兵摸出警哨,塞进嘴里,一边跑一边使劲吹。三次短促的哨声,等待片刻,再来三声。“卫兵倒下”。哦,妈的。这会引来半座城的卫兵,掏出武器穷追猛打,还会引来弩弓。奔跑速度突然变得生死攸关,小虫儿必须在其他警队把瞭望哨派上屋顶之前,甩脱这队人马。预料之中的快乐追逐游戏泡汤了,他可能还有一分半的时间,必须在此之前找个惯常藏身的舒适小洞,赶紧消失。
顷刻间,小虫儿觉得舌头疼得要命。
6
堂•洛伦佐•萨尔瓦拉离开神庙门廊,走到卡莫尔城正午时分炎热发亮的潮气之中,心不在焉地推想着一个刚刚跑过广场的小贼,在“卖弄小聪明”这个概念上所受的教育。尖利的警哨声在对面响起。萨尔瓦拉眯起眼睛,略带好奇地看着远处一个孤零零的城市卫兵。那人磕磕绊绊地跑过圆石小路,还不时撞在墙上;双手紧抓着脑袋,似乎担心它会飘离脖子,升上天空。
“您能相信吗,先生?”孔戴从神庙不显眼的小马厩洞中牵过马来,“醉得好像泡在酒桶里的娃娃,现在才正午刚过一点。这些新来的黄杆子,就是群尿尿歪歪的软蛋。”孔戴是个饱经风霜的中年男子,有着职业舞蹈家的腰身和职业划桨手的臂膀。且不说挂在十字皮带上的那对及膝短剑,单从他服侍年轻贵族时的举止作派,你就能看出孔戴是个什么人。
“完全赶不上你们过去的标准,嗯?”另一方面,堂•萨尔瓦拉则是个英俊帅气的年轻人,有着典型的卡莫尔血统。头发黝黑,肤色如阴影下的蜂蜜。脸型较宽,曲线柔和,但身材精瘦。那副时髦的无边镜片后面,是一双急于寻找目标的弓箭手的眼睛。也只有通过那双眼睛,你才能发现他可不是在化装舞会上扮成贵族的年轻学生。孔戴不屑地哼了一声。
“想当年,我们至少知道喝得烂醉如泥是室内娱乐项目。”孔戴说着把缰绳递给萨尔瓦拉。这匹体态优美的灰母马只比小马驹大一点,显然受过良好训练,但绝对未经柔化。正好适合在这个行舟比骑马方便的城市中(或者如堂娜•萨尔瓦拉常抱怨的那样,哪怕是走钢丝也都更容易),进行短途小跑。跌跌撞撞的卫兵消失在远处一个拐角后面,大致上正是警哨声传来的方向。既然骚乱没有向这边接近,萨尔瓦拉心里便松了口气,把马牵到街上。
今天的第二件奇遇,就这样分量十足地展现在他们面前。堂和孔戴往右一转,把福水神庙旁高墙夹出的小巷尽收眼底,当然也包括一对亡命徒正要将两名衣着考究的商人置于死地的场景。
萨尔瓦拉愣了一下,惊奇地盯着他们。神庙区的蒙面强盗?蒙面强盗试图勒死一个商人?身穿厚重到不合时宜的韦德兰黑色紧身服饰的商人?十二神慈悲。一匹柔化驮马站在一旁,没有任何反应。
几秒钟的震惊过后,萨尔瓦拉放开马缰,冲向巷道口。他不需要回头,就知道孔戴定然拔刀出鞘,紧跟在自己身后。
“你们!”堂的声音充满自信,只是因为心情激动而略显高亢,“放开他们,站到一边去!”
离他最近的那名路匪猛一转头,看到堂和孔戴步步进逼,简易面罩上的黑眼睛睁得溜圆。这名暴徒把面红耳赤的商人揪到前面,让他的身体挡在自己和闯入者之间。
“这点小事儿用不着您插手,我的先生。”路匪说道,“只是些小小争执罢了,纯属私事。”
“也许你们应该在不这么公开的地方处理此事。”
路匪换出一脸暴怒的表情:“什么,公爵大人把这条街送给你了?再多走一步,我就勒断这可怜虫的脖子。”
“随你的便。”堂•萨尔瓦拉故意把手放在蓝柄刺剑的圆头上,“我和我的保镖控制了这条小巷唯一的出口。我敢说等三尺钢刃插进你的喉咙时,你应该还会为杀掉那个人感到欣慰吧?”
那韦德兰商人几乎已经不省人事。为首的路匪没有放松勒在商人脖子上的绳套,但他开始警惕地朝死巷中后退,把黑衣男子笨拙地拖在身前。另一名强盗也不再踢打趴在地上的那人,谨慎地退开几步。两个蒙面强盗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我的朋友们,别干傻事。”萨尔瓦拉把刺剑从鞘中抽出一半,太阳在最精良的卡莫尔钢上映出白光。孔戴站稳脚跟,上身略微前倾,进入战斗状态。他显然是位天赋过人,又经过良好训练的刀客。
为首的路匪二话不说,直接把手里的商人扔向孔戴和堂。可怜的黑衣人惊叫一声,紧紧抓住两位救星。两名蒙面歹徒冲向巷道后墙。孔戴错身避过瑟瑟发抖气喘吁吁的韦德兰人,紧跟着追了过去。但对方既敏捷又狡猾。有根绳子挂在墙上,按一定间隔就打了些结;绳子很细,远处极难看清。两名匪徒爬了上去,迅速翻过高墙。孔戴和他的双刃慢了两秒。绳子上系着重物的另外一头从墙后飞了过来,落在他脚边,溅起一片淤泥。
“操他妈的窝囊废狗杂种。”孔戴把双刀熟练地插回腰带,弯下腰查看那名身材圆胖的男子。他躺在泥泞的巷道中,一动也不动。孔戴把手指搭在胖男人脖子上寻找脉搏,感觉那匹柔化驮马似乎在用诡异的白眼珠注视自己。“卫兵在光天化日之下醉得走不稳路。看看他们满世界胡闹时,在这该死的神庙区出了什么乱子……”
“哦,感谢七髓圣河。”黑衣人哽咽地说了一句。他解开套在脖子上的粗绳,扔到地上。尽管商人的衣服上沾满了泥污,而且厚得简直不可理喻,但堂•萨尔瓦拉可以看出这身服装质地精良,剪裁贴身考究,饰物昂贵精妙,又不浮华招摇。“感谢咸水,感谢甜水。感谢波涛之下的手,这些无赖居然在圣地旁袭击我们,而水流又将救星送来。”
他的瑟林语说得清晰准确,只是口音很重,而且声音干涩嘶哑——这倒是在意料之中。商人揉着擦伤的脖子,眨了眨眼睛,用另一只手在周围拍拍打打,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我想我可以再帮您一个忙。”堂•萨尔瓦拉用尽可能标准的韦德兰语说道。他这番话跟对方的瑟林语同样清晰准确,也同样口音很重。萨尔瓦拉从泥巴里捡起一副珍珠框眼镜(随即发现它分量很轻,但又坚固结实——显然质地上乘、价格不菲),用自己宽松红大衣的袖口擦拭干净,这才递给那人。
“您会说韦德兰语!”陌生人说起了自己的母语。在萨尔瓦拉听来,似乎是非常地道。黑衣人把眼镜重新戴好,冲自己的救星眨了眨眼。“这真是个奇迹,比我敢于期冀的还多。哦!格劳曼!”
黑衣韦德兰人晃晃悠悠地爬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向同伴。孔戴已经把趴在黏土中的胖大男人翻了个身,他此时正躺在地上,沾满泥巴的胸膛有规律地起起伏伏。
“他显然还活着。”孔戴探手摸了摸这可怜人的肋骨和肚子,“我想没有任何骨折或是骨裂的地方,但此后几周时间里,身上多半会布满瘀伤,青如池水,黑若深夜。要不然我就是个分不清狗屎和奶油冻馅饼的蠢货。”
衣着华贵身材瘦弱的韦德兰人长叹一声,明显松了口气。“奶油冻馅饼,没错。七髓河如此慷慨。格劳曼是我的随从,我的秘书,我勤奋的左右手。唉,但他对于格斗一窍不通。当然我在这方面更是汗颜。”陌生人又说起了瑟林语,他扭头看向堂•萨尔瓦拉,不觉睁大了眼睛。“就像我为自己的莽撞无礼感到汗颜一样。您肯定是一位卡莫尔城的贵族。”他深鞠一躬,比外国豪绅向同样尊荣的卡莫尔贵族行礼时应有的礼数还深,看起来几乎有向前栽倒的危险。
“我叫卢卡斯•费尔怀特,为贝尔•奥斯特家族服务,来自七髓帝国安伯兰行省。阁下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今后愿效犬马之劳。”
“我是堂•洛伦佐•萨尔瓦拉,这是我的保镖孔戴。愿效犬马之劳的,应该是我们才对,而且绝对心甘情愿。”堂以精确的角度鞠了一躬,同时探出右手想与对方一握,“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有义务向您展示卡莫尔城的盛情好客,方才发生的那一幕可算不上好客。能帮您这个小忙,是我的荣幸。”
费尔怀特接过堂伸来的右手,握在腕子上面一点,轻轻一摇;而堂也握住对方小臂的相同位置。如果说费尔怀特的手劲有些虚弱,堂也会将之归结于几乎被扼死的遭遇。费尔怀特又低下头,用前额轻触堂的手背;肢体礼节就算到此为止了。“但我仍难以赞同您的说法。您有个保镖,看起来强悍干练。您可以派他来帮我们,决不会有损于名誉,但您还是亲自上阵,准备战斗。从我所在的位置看去,似乎他还是追在您的身后。我向您保证,我刚才的姿势虽说很不舒服,但视野绝对清晰。”
堂轻轻挥手,似乎这样便可以把话语从空气中扇开。“我很抱歉让他们跑了,费尔怀特先生。看来我是没法为您主持公道了。卡莫尔城应为此向您致歉。”
费尔怀特跪在格劳曼身边,把胖男人汗津津的黑发从额头上梳向后面。“公道?我还活着,已是天大的幸事。我受诸神庇佑,安全抵达此地;而在您的帮助下,我得以苟全性命,继续完成自己的任务。这就够公道的了。”瘦小的韦德兰人又抬头看向萨尔瓦拉:“您不就是纳库扎葡萄园的堂•萨尔瓦拉吗?您的妻子不就是著名的植物学炼金师堂娜•索菲娅吗?”
“我确有这份荣誉,也确有这份荣幸,”堂说,“您是为‘那个’贝尔•奥斯特家族工作吗?您的生意不就是,嗯……”
“是的,哦,是的。我的确为那个贝尔•奥斯特家族服务。我的工作就是贩卖和运输您所想到的那种物品。这真神奇,简直太神奇了。圣髓河肯定是在戏耍我,水波下的手肯定是希望我惊讶得当场倒毙。您救了我的命,您会说韦德兰语,而且我们居然从事着同一个行业……这真是匪夷所思。”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却一点也不介意。”堂•萨尔瓦拉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条小巷,“我母亲是韦德兰人,所以我很喜欢说这种语言,虽说实在不怎么地道。您是被跟踪了吗?墙上的那条绳子说明此事早有准备,而且神庙区……哦,通常跟公爵的书房一样安全。”
“我们今天上午刚到。”费尔怀特说,“我们订好房间后——就在舷斜旅店,我想您肯定听说过——就直接到这儿来了。想赶快把供奉沉下,感谢诸神保佑我们从安伯兰平平安安地到达卡莫尔城。我没看清那些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费尔怀特沉思片刻,“但我相信他们把格劳曼打倒后,其中有个人将那条绳子从墙头甩了过去。他们很谨慎,但应该不是等在这里伏击我们。”
萨尔瓦拉咕哝一声,扭头看了看那匹目光呆滞的柔化马。“奇怪。您到神庙进行供奉时,总是带着马匹和货物吗?如果这些包裹真像看上去那么充实,那我倒可以理解为何会引来这些无赖。”
“通常这些东西会锁在我们旅店的房间中。”费尔怀特友善地拍了拍格劳曼的肩膀,随即站起身。“但对这批货物和这个任务来说,恐怕我必须随时把它们带在身边。而且我也知道,这样做不啻于让我们变成一块香甜的饵料。的确是左右为难。”费尔怀特慢慢挠了挠下巴,“我已经欠了您的情,堂•洛伦佐先生,很难开口求您再伸援手。但这关系到我此次来卡莫尔城所担负的使命。既然您是贵族,那么是否认识一位堂•雅各布?”
堂•萨尔瓦拉紧盯着费尔怀特,一侧嘴角不易察觉地往下一撇。“是的。”他说完这话再未多言,尴尬的沉默在小巷中萦绕片刻。
“这位堂•雅各布……据说他是个富有的人。即便对贵族来说,也非常富有。”
“这话……没错。”
“据说他极具冒险精神。甚至有些胆大妄为。据说他……您们是怎么说的来着,有发现特殊机遇的眼光,还有承担风险的韧性。”
“这是对他个性的一种描述,大概没错吧。”
费尔怀特舔舔嘴唇。“堂•洛伦佐……这很重要……如果这些话是真的,那您能否……可否通过您作为卡莫尔贵族的地位,帮我安排一次与堂•雅各布面谈的机会?这话我羞于启齿,但如果我放弃贝尔•奥斯特家族交代的任务,就更要无地自容了。”
堂•萨尔瓦拉微微一笑,但毫无欢悦之意。他把头转开几秒,似乎是在观瞧静静躺在泥地里的格劳曼。孔戴站起来,直勾勾地注视着自己的主人,眼睛睁得老大。
“费尔怀特先生,”堂最终说道,“您不知道那个帕列瑞•雅各布也许是我此生最大的仇敌吗?我们曾刀剑相向,两次。每次都要尼克凡提公爵亲自下令,我们才能暂罢干戈。这些您都不知道吗?”
“啊!”费尔怀特的表情语气,就像是刚将火把扔在一大桶灯油里,“真是太唐突了。我怎么会这么蠢。我曾在卡莫尔城跑过几趟生意,但真不知道……请恕我冒昧。我这人真是口不择言。”
“没有的事。”萨尔瓦拉的语调又变得和缓起来。他开始用右手手指敲打起刺剑圆柄。“您到卡莫尔来,是为了处理一件贝尔•奥斯特家族的差事。您带了一件不容有失的货物,所以必须随身携带。您显然是计划要与堂•雅各布合作,但是……您需要和他进行一次正式会谈。那么不用多说,他肯定还不知道您在此地,也不知道您选中了他,不是吗?”
“我……这次的生意……我恐怕不能多说……”
“但您要做的生意很容易推断,”堂•萨尔瓦拉此时显得特别兴奋,“而且您不是反复说明欠我的情吗,费尔怀特先生?尽管我声明情况正好相反,您不是还拒绝承认我的声明吗?难道说您现在要撤回这份承诺?”
“我……这我当然义不容辞,但是,尊敬的大人……该死。”费尔怀特摇了摇头,“我实在无地自容,堂•洛伦佐。我现在不是背弃欠救命恩人的情分,就是背弃向贝尔•奥斯特家族许下的誓言,我必须将这件事尽量保密。”
“这两样您都用不着背弃,”堂说,“也许我可以帮您完成贝尔•奥斯特家族想办的差事。您还不明白吗?如果堂•雅各布根本不知道您在此地,您对他又有何义务可言呢?显然,您到这儿来是为了生意上的事。一项计划,一个方案,某种提议。您到这儿来,是为了启动某个项目,不然肯定会有现成的关系渠道。别生自己的气,这都是简单的逻辑。我说得对吗?”
费尔怀特垂下眼帘,为难地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尽管我不像堂•雅各布那样富可敌国,但也略有几分薄产。而且我们本就是同道中人,不是吗?明天来找我,上我的游船,去参加流动狂欢节。把您的计划跟我说说,咱们仔细讨论一下。”堂•萨尔瓦拉眼中闪过一丝阴狠的光芒,尽管艳阳当空,也清晰可见。“您自称欠我的情,那就把此次造访作为答谢。撇清这份人情债后,咱们可以从共同利益出发,好好讨论一下这桩生意。您看不出我极有兴趣把您提供给雅各布的任何机会抢过来吗,哪怕他根本不知情?如果他根本不知情那更好,这样他永远也不可能归罪于您。我对您来说不够大胆吗?我敢说您的脸变长了,就像被施了魔法。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您的错,堂•洛伦佐。只是水波下的手又让我大喜过望。我们韦德兰人有句俗谚,横财在前,陷阱在后。”
“别担心,费尔怀特先生。如果您想谈的真是生意上的事,那无疑会有很多艰苦工作和恼人的麻烦在路上等待。那咱们就说定了?明天上午您能来跟我共进早餐吗?咱们可以去参加流动狂欢节,顺便讨论一下您的提议。”
费尔怀特咽了口唾沫,看着堂•萨尔瓦拉的双眼,坚定地点了点头。“您的建议合情合理。也许对我们双方都是莫大的机遇。我接受您的好意,会把一切据实相告。就按您所说,明天。我简直等不及了。”
“能与您相识,是我的荣幸,费尔怀特先生。”堂•萨尔瓦拉向费尔怀特略一颔首。“可以允许我们帮这位朋友站起来,再把您送回旅店,以保证您不再遇到任何麻烦吗?”
“有您作伴,敝人求之不得。只是请您稍等片刻,照顾一下可怜的格劳曼和我们的货物,让我到神庙去完成奉献。”洛克从马背上乱七八糟的货品容器中掏出一个小皮袋,“这次的供奉要比我原先的计划丰厚许多。但我的主人们肯定会理解,用于祈祷的酬仪在我们的生意中是不可避免的开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