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杜陵·前尘
南郊杜陵,乃阴煞之地,活人不敢入,死人妄想出。
春的暖风吹到这,是阴冷的。夏日暖阳照到这,是冷的。
秋天,落叶不会来到这。因为,这里没有树木。
若追溯到白骨妖出世前。这里还是有稀稀的扫墓之人,孤冢,依然有人顾。
白骨妖杀人夺婴后,此处便成了禁地。除运送尸体这种事,几乎是没有人会到这的。
除了一个孩童,常坐于此,以白骨为席,潜心修炼。
孩童说罢了就是小孩。
小孩怕鬼,怕黑,怕孤独。
小孩一开始被母亲带到那杜陵时,也是哇哇大哭,因为这里太静了,太黑了。
如果自身的光芒不够强大,就一定会被黑暗吞噬的。
可是母亲告诉她,曾经有一只狐狸,一个人来到那,救下了本该惨死于白骨妖手下的十二个孩子,她就是其中一个。当时,母亲问她,“小发财,想成为狐狸一样的人吗?”小孩痴痴地望着母亲,不哭了,两下子就擦干眼泪,咧嘴笑了,“阿娘,当然想······想,到时候,狐狸老了,我去保护它。”
母亲揉揉她被剃得有些扎手的头发,道,“所以,你就要乖乖呆在这里,呐,这个给你。”
给她的是本古蓝色的小书,书中有很多小人,它们摆的是不同的动作。母亲没有过多的解释,她想让她自己去悟。
小孩呆呆地对着母亲点点头,母亲将之前买好的糖葫芦塞到她手里,而后,扬长去了。
白天,小孩会在枯草中刨,有时,会刨出白森森的骨头。她还小,不知道这是什么。
只觉与书中的小人拿着的东西有一点点像,便操这那白骨,照着书中的动作人模人样地去做。
夜晚,日落了,周围好静好静,常常有凉风从四面袭来,她看风,似乎它有影子,她也看满地的枯草,看着它们奇怪的形状在地上蔓延。她更看她白日操练的白骨武器,这时,它似乎在冒着黑烟。
她不知道害怕这个词语,只是感觉心很空,心中所想的东西在身体里蹿上蹿下。她的眼睛不住地往四周看,四周皆是空荡荡的一片。
她只好看向天空,隐隐约约寻觅到几颗星星。她看着看着,便睡着了。
睡着的姿势很奇怪,是枕着白骨睡着的。
夜很深的时候,母亲会来到这片坟地,将明日的事物准备好。每隔一个月,她会来接她。
她每天都在练功,起初,杜陵的奇怪气场和不时发出的声音会让她很恐惧,她会很好奇地去东张西望,渐渐地,她能够适应那里的黑暗,安静,阴森。
神奇的是,那种适应不是被黑暗同化,而是试图将黑暗转化为光明。
那年,她六岁。
已习得古书上的修炼之术,而且非为略懂,是精通。
她似乎不懂得疲倦,小发财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旦有了坚定的目标,就会一直前进,一直前进。纵使是在那个地方。
起初,她不懂母亲为何要将她放在那个很黑很暗很冷很静的地方修炼,这是个能扰人心神的地方,刚开始时,她发现集中注意力很难,总会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很遥远又似乎很近的地方传来,那声音像抽泣呜咽,又像是失心疯般的狂笑。可她坐在那,任凭那些声音肆虐,逐渐,那声音渐渐小起来,甚至渐渐地,周围越发的安静。那种静,不是之前那种很凄然的静,是一种能让人潜心下来的静。
她在那静中,渐渐悟道——母亲在做一场豪赌。赌她能不能修一种道,一种吸纳阴煞之气,转化为自身至阳之气的道。
而南郊杜陵,就是阴煞气至极之地。
当她愈发静下心来,那个拿着糖葫芦走向她的母亲在记忆里就愈发的模糊不清。反而,那只她从未见过的母亲口中的救命恩人的形象却是一步步向他走来。
这种修炼的成长,究竟是件好事吗?她又真的悟道了吗?
即使有很多的困惑,但它们也只能随着时光的挪移,悄悄隐没在曾经,消失在这空旷的偌大的无人的禁地,没有人倾听。
又过了好久,乌鸦绕过杜陵的上空飞了一圈又一圈,远在天边的景色轮回了很多遍。当她的感知力已经能脱离这片荒芜,抵达那片繁华之地时。她看尽春日的繁花盛开,夏日的青荷鸣蝉,秋日的萧萧红叶,冬日的寂皑白雪。那些东西,好像和永远不变的这里,很不一样。
她很喜欢那,但也不讨厌这。
一日,她盘坐在荒野枯草,凄凄白骨之上,感知很远的地方有很亮的东西,远方的街上似乎很热闹,那里的香味时浓时淡,叫嚷声时高时低,她努力让自己的感知蔓延,但那一刻,意识停滞住了,她只好睁开眼来。
目光所及之处,立着一个妇人,良久未见,她没怎么变。依旧是一身蓝布裙,白头巾,眼角一颗痣。
“孩子,你成了!”
一年后头发已齐肩短发的孩童有些呆愣地望着眼前之人,杜陵的风凌乱了她的黑发,拂到她漆黑的瞳孔旁,她对着母亲点了点头,“成了。”
母亲听着这声音,那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属于这个孩子,她笑了笑,既是满意,也是无奈,她尝试着去摸摸她的头,“是哪,成了。”
她立于母亲身前,腰杆挺得很直,目光却望向的是远方的云彩。其实,她只是在赌气,她不懂,为什么不能像那些小朋友一般玩着荡秋千,捉迷藏的游戏长大,用自己的眼睛去真正地看繁花,秋月。但,她是一个悟了道的人,所以,发脾气时也亦要有道人的风度。
母亲来之前,她其实已经悟了道。可当她来时,她发现,自己还是个小屁孩,一个渴望像普通小孩一般长大的小发财。
“别绷着你的小脸啦,给阿娘笑一个。”蓝布衣裙主人原本平淡无奇的脸上一笑起来,竟若红霞般绚烂。
她还是看着远方。她不敢看母亲,她害怕那灿烂太耀眼,她以后会舍不得离开。
“今日来此,汝带东西了?给吾瞧瞧,是何方秘籍。”
她没怎么历经过世事,不知道怎么对话,只瞧过母亲给她看的正经戏文,故说话有些书中人的风范。
“今日这秘籍呢。得小发财自己选。”
“何如?”
“你得自己选个心仪之兵器。”
“兵器?”她望着远方的云彩,微微皱了下眉头。
“兵器,乃打架所需之物,即手中所持之物。方才给小发财的蓝本中,各种招式里边的人手持的名为剑。”
“可还有其他的?”她原本皱着的眉头松了些。
母亲噗嗤一笑,“当然咯。还有枪、戟、戈、矛、刀……这些呢,是主要的兵器。”
话毕。她从蓝布包裹里拿出一本很薄的红色册子,册子上边赫然写着兵器谱三个大字。她递给小发财,“嗯……上边有兵器的图谱,你看看,看比讲来得快些。”
小发财头也不怎么回地接过那册子,也没怎么仔细翻阅,方随手翻了一翻,便道,“就练枪吧。”
她的眼神落到那长身利锋的武器上,稚嫩的笑脸上洋溢着些许开心。
母亲见状,低头又往蓝布袋里边努力掏,拿出本很厚的牛皮纸包装的用线缝好的本子。而后,掏出根糖葫芦。
一并将糖葫芦和书本塞到小发财的手上。母亲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恰好,今日把有关练枪的书给捎上了,给。”
“说完了。”小发财应答她,语气有些淡然。
“嗯。糖葫芦,新鲜的,早些吃了吧。甜甜的,小发财,我记得……你小时候……就很喜欢吃!”
难道,她现在不是小孩吗,不处于小时候吗?她小小的手,背向她的一侧,紧紧地攥起了拳头,她悄悄地磨了磨牙,终究是松了口,道:“阿娘……你走吧。我会好好练功的……”
许久,她才回过眼去,不再看天边云彩,目光定定地看着那个愈来愈远的浅蓝色身影,口中微微呢喃道:“阿娘……我想家了。”
距离太远,声音很小,她没有停下来。剩她一人在这荒野墓冢里。远处的乌鸦盘旋着回来,嘎吱嘎吱地叫,夕阳渐沉,隐匿了最后一丝光。她摩挲着手中的牛皮本子,迷茫地看着低空中盘旋的乌鸦和仅有不多的枯藤,干干地笑了几下。
大风此时忽地刮过,枯叶在地翻滚,远便的云彩忽然乌压压地沉过来,原本隐隐约约的那点白光全然被吞没了。
一滴,两滴,而后是密密麻麻的,再后来是一大颗一大颗地砸下来。
她没有跑,而是盘腿坐下,微闭双眼,她又是苦涩地轻笑了一声,“反正,我是不会生病的。”
狂风依旧在作,大雨依旧在下。轰隆隆一阵响雷劈下来,把一间蒙尘的小茅屋劈得亮堂堂。
那道雷下,缠绕的蛛网,发朽的门窗,屋梁上边的乌鸦筑的巢,通通在那道雷下原形毕露。
一个身着黑衣的消瘦男人扛着一个身体娇弱,腹部隆起的美妇,带着一个半旬老妇,滞着积水,赶进了茅屋内。
狂风依旧在大作,时不时来一道惊雷,将孕妇惨白的双颊耀得更加苍白。
雷声大作,轰隆隆,分明是很闹腾,却又格外的静。
“哇哇哇——”
一声清澈的啼哭声格外清晰。
不远处盘坐的少女敏锐地感知到了这一声啼哭,心中生出几丝游离的疑惑。
随即,她睁开开来,眼中竟是欢喜,似东曦明月,朗朗风清。
欢喜只因一个单纯的原由——不寂,则生喜。
那日以后,若她所料,远处破败的小木屋里果真住上了人家,有炊烟袅袅,烟火芬芳。
白云悠悠几朵,绕着木屋,偶有云鹤栖于离木屋不远处的澄蓝的湖水旁。
后来,她知道,那个湖一直有个很美很神秘的名字——未名湖。
当时的小发财瞧着这景象,只觉杜陵和湖泊判若两地。
即便如此,她瞧着那家人,也是满心欢喜。瞧着手中的牛皮练功卷,亦是顺心了许多。
顺心便顺意,不出半载,她已悉数领会了那枪法。不出一载,母亲便将她接了回去。
她只记得,临走时,一个大人暖和的大手拉着她的小手,她口中含着甜甜的冰糖葫芦。周围的乌鸦在她头顶上盘旋了一周又一周,远处房屋的炊烟依旧在缭缭升起,小风刮过,吹的周遭的枯草沙沙作响。那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喧哗。
那日,夕阳斜下光辉,将沉未沉,在空中留下一道绚烂的光弧。那景儿十分美,却道尽数般凄凉。
终此,她心底倒是生出几分怨,原由是,一个未曾与她见面的狐狸,竟让她明明年龄尚幼却尝遍人间沧桑。
她当时倒是这般想的,若能见上他一面,定要先数落他一番,而后再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但心中也曾设想,若是没能碰个面,那岂不是白练了这身功夫。
不过,总之,她以后可能都不会再来这里了,还望,这里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