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争鸣记:墨守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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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取桥

桥。

一座奇怪的桥。

在一道狭长的山谷里,黄河水奔腾而过,涛声如雷。

河上一桥飞架南北,桥身分成了四段:

北岸、南岸各有一段坚实宽厚的石筑桥身,但在河心正中,却留下了九丈多宽的一个缺口。

缺口里矗立着两座巨大的水车,垂直于石筑的桥身。

木质的水车,“嘎吱嘎吱”地旋转着,又用机关连接,在顶部托起两片木板。

每片木板都是四丈余长,两尺来宽,上面用漆料画满了花纹。

河北边的那片,画的是白茫茫的雪山,连绵不绝;

河南边的那片,画的是红彤彤的太阳,赤焰万里。

画雪山的由左至右地旋转,好像雪山崩塌,碎玉飞琼,要把一切都吞没了;

画太阳的则由右至左地旋转,好像天上同时升起了十个太阳,火红一片,只消看一眼,就让人浑身燥热,简直要燃烧起来。

两片木板相对旋转,此起彼伏,只偶尔才在与石筑桥身平齐的最高处,有一瞬间交错而过。

那一瞬间,艳阳高照,冰雪消融——

那一瞬间,这座桥才作为完整的“一座桥”,而存在着!

桥头一块石碑,刻着这座桥的名字:大取桥。

在大取桥的北岸,半山腰的地方,有一座青色的城池,巍然坐落。

那城池不算大,但城墙高耸,外郭浑圆,既雄浑万分,又精巧别致,如一枚古拙的青印,端端正正地盖在远山与碧空之间,气象万千。

城门上悬挂匾额,上书三个大字:小取城。

“小取”“大取”,都出自墨家《墨子》一书,而此地便是墨家根基。

每三个月,墨家会开放一次小取城。

传说中,只要你能在这一天进城,受到墨家钜子的接见,那么你的任何一个愿望,报仇雪恨、一夜暴富、破军复国、起死回生……便都会由墨家弟子帮你一一实现。

无论多么艰难、荒诞,只要不违背墨家兼爱、非攻的大义,都可以。

而唯一的要求,就是求助之人必须由大取桥进城。

今日,来到大取桥上的,共有二十四人。

此时,站在断桥最前面的,是一个肩荷长锄的少女。

那少女穿一身粗布衣裳,丰胸细腰,身材挺拔,皮肤微黑,一双杏核眼目光坚定。又黑又长的头发,用一枚荆环束着,沉甸甸地垂在腰间。

她手中拄着一柄长锄,锄柄粗如鸡卵,长足七尺,泛着紫红色的光泽。木质的锄头上,尖端包着一圈铁刃,雪亮、锋利,是农具,又像是奇门的兵器。

这少女盯着不断旋转的大取桥,嘴唇不住翕动,似在计数。

“姑娘是在数这桥的转速吗?”忽然有人问道。

问话的,是一个少年书生。他站在那少女身后半步处,斜倚在桥栏上,十七八岁年纪,衣带当风,长眉俊目,一双眼望向别人时,清澈平和,直如一泓春泉,令人备感温柔。

他的肩上斜背着一口扁平的黑色木箱,垂在腰侧。

“它们转得我眼都花了,”那荷锄少女抱怨道,“我老是数了这边,忘了那边。”

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元气十足,虽带着些乡下口音,却颇见娇憨。

那少年书生哑然失笑,道:“你追着它们数是不行的,需得分开来看。先数红色木板,从两块木板平齐的一瞬间开始数,它转四圈之后,两块木板再一次平齐;随后数白色木板,平齐之后,转三圈,两块木板就会再一次平齐。”

“真的啊?你可别骗我!”那荷锄少女惊喜道。

按他的算法一数,居然顿时清楚了,那荷锄少女不由欢喜,叫道:“真的有用!你可真聪明!”

“设计这桥的人,才是真聪明。”那少年书生摇了摇头,微笑道。

时间紧迫,令人无暇思考;河水湍急,令人胆战心惊;板上花纹,令人眼花缭乱;木板交错,令人难以计数……这么一座水上怪桥,借助天时、地利、人心、物用,将他们困在这里,正是墨家名动天下的机关术!

“唉,聪明可不用在正地方呢!”荷锄少女怒道,“就知道为难我们!”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那少年书生笑道,“我相信,墨家留下的怎么也不会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那荷锄少女被困在此地,其实已有两个时辰。

迟迟不能过桥,她的心中难免忐忑不安,眼见这少年书生如此自信,不由也踏实了。

正想再和他商量过桥办法,身后忽然有人击掌叫道:“各位朋友,我乃‘均家’弟子郑为零,大家要是想过桥的话,请听我一言。”

那叫郑为零的人,是个约莫四十岁的中年男子。

他身材胖大,穿一身绛色袍服,文饰精美,内衬罗绮。腰间悬着一柄长剑,头上横插一根长长的发簪,簪子的两头各垂下一枚猫眼大小的铜铃,一左一右,沉甸甸地在他耳边摇晃着。

春秋以来,诸子论道,百家争鸣。

百家之中,又有一支小小的流派,名为“均家”。

均家的“均”,是均衡、均摊之意,“以大化小,将有化无”,乃是他们的八字大道。

据说均家的创始人,出身卑贱,本是卫国一位公子豢养的伴读书童。这书童在为主人研磨的时候发现,一滴墨汁滴入一杯水中,便能染黑这杯水,但若滴到一缸水里,就只能把水变得稍微浑浊一点。而真要滴入湖泊江河,则墨汁之色,立时就化为无形。

那一瞬间,他大彻大悟,感受到了“均”的力量。

郑为零道:“大,即是空;多,即是无。无论面对什么困难,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团结更多的人。只要解决困难的人足够多,困难均摊到每个人的头上就足够少。人数越多,均摊越少,均摊越少,难度越小,到最后,所谓的困难便不能称其为困难。”

他摇头晃脑,侃侃而谈,头上的两枚铜铃,叮咚作响,宛如伴乐。

他双目炯炯,容光焕发,隐隐然竟有君临天下之势。

这正是百家弟子在谈及自己学派的学说时,最为常见的神情。

——那些他们研究而出,并坚信着的“道”,是关乎天地、生命、家国的秘密和准则。

——而经由他们之口说出的一瞬间,他们也已不再是血肉之躯,而是“道”在人间的具体化身。

那荷锄少女看着他,已是满面仰慕之色。

“如果我们所有人一起结盟,均摊这过桥之‘难’,则这座桥就一点都不难过了!”郑为零宣布道。

他这么一说,桥上众人登时惊喜起来,纷纷问道:“怎么结盟?怎么均摊?如何过桥?”

“我们所有人,只需提前将自己要向墨家求助的事说出来,”郑为零肯定地道,“再加以汇总——那么只要有一个人过了桥,我们就可以让墨家知道我们所有的请求!”

“但据说小取城的规矩,一个人进城,只许求助一件事。”那少年书生皱眉道。

“那么,就请墨家的人代为选择,”郑为零早有准备,道,“由他们选出我们之中最需要帮助、最令人同情的一件事来完成。那并不违背小取城的原则。”

“可是这样一来,过桥的人岂不是有可能白忙了?”

郑为零摇了摇头,头上铜铃作响,仿佛赌徒正摇着的骰盅。

“但你反过来想想,加入我们的人,即使最后没能过桥,也仍然有二十四分之一的机会得到墨家的帮助,了却心愿。每个人都在别人的身上得到了二十四分之一的机会,最后加起来,岂非有了几乎十成十的把握?”

这种算法,似乎哪里不对。但大家听说可以平白增加自己获利的可能,早都已经又惊又喜,顾不上细想了。

不过又有人问道:“若是有人过了桥,却反悔不帮别人了呢?”

“墨家使者在此,谁敢背信弃义?”郑为零大喝着,向北岸的凉亭一指。

在对岸的石桥下,有一座孤零零的凉亭。

凉亭小巧,只有一根立柱支撑,青檐翘起,如同飞鸟小憩。亭下设有一方石案,案上堆积着数卷竹简。石案旁又斜倚着一卷长长的、细细的席筒。

那席筒漆黑,上部露出一截九寸长的竹节手柄,看那制式,应是长剑剑柄。

剑柄修长笔直,以兽骨磨制而成,刚好合一握粗细;竹节浮凸,上面又箍了五枚闪闪发亮的铜环,精美好看之余,更有防滑助力的效果,显然不是寻常之物。

木案后端坐一人,正自展阅竹简。

远远望去,只见那人二十三四岁的年纪,窄窄的一张长脸上,额角开阔,鹰鼻高耸,深深的眼窝里,一双细长的眼睛,自带睥睨一切的傲气。

但他在读着竹简时,冷酷的脸上,唇角不觉翘起,竟露出极其风雅的笑容。

他正是墨家派来,在此迎接过桥之人的使者。

“请墨家使者见证!”郑为零大叫道,“我们南岸众人自愿结盟。结盟之后,再有过桥者,即是为所有入盟之人请愿。请墨家钜子代为挑选其一,加以实现!”

凉亭下那墨家使者听见郑为零的话,稍一抬头,那双细长的眼睛向南岸一瞥,眼中寒光一闪,道:“很公平,可以!”

那声音尖锐刺耳,如同枭号。

郑为零扯着脖子大喊,才将声音传过去,而他却只是这么随口一答,便已压过了黄河水声,如在众人耳边说话,令人起了一阵寒栗。

桥上众人再无顾虑,已有几人大叫道:“那我加入了!”

于是郑为零从自己的包袱中取出笔墨竹简,取水化墨,笔走龙蛇,将结盟之人的姓名、家乡、来此所求之事,一一记下。

最开始时,有四五个人踊跃加入;后面的人见郑为零如此郑重,也不由多信了几分,一个带动一个,最后共有十六人加入;余下八人中,郑为零再去稍一游说,便又有四人加入。

只剩四人,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入伙。

四人中,除那荷锄少女和少年书生之外,还有一个黑甲武士,一个白发老翁。

“墨家用这怪桥为难大家,单打独斗,根本毫无胜算。”郑为零苦口婆心地劝道,“你们固执己见,到时候见我们过了桥,可别后悔。”

那少年书生斜倚在桥栏上,笑吟吟地摇了摇头。

黑甲武士仰天发出一声冷笑,转身走开;白发老翁嗫嚅着,看看这边,看看那边,终于两手乱摆,逃也似的退开了。

只有那荷锄少女皱眉,道:“先生心眼恁好,可我不能入伙!”

“姑娘啊!”见总算有个人理他,郑为零连忙道,“什么时候啦,你还单打独斗?怪桥拦路,时间无多,你一个乡下女子,又没有父兄跟着,能干什么?快加入我们的结盟,你帮大家,大家帮你,所有人一起分担,一起实现愿望,这是多好的事!”

“要不说先生心眼好呢!真是个大善人!”那荷锄少女只是摇头,道,“可是咱远道而来,要求的事实在太大!真不想千辛万苦地过了桥,却把机会给了别人。”

“你要这样想才对:只要你的遭遇果真令人同情,你的苦难确实值得墨家相帮,那么你加入我们以后,你过去了,墨家也是选你;你没过去,墨家也会从别人那儿选你——除非,你对自己的苦难并无信心。”

“信心咱倒是有。”那荷锄少女被他纠缠,吐了吐舌头,笑道,“只是我娘一直教我,做人得本分:不是咱的,咱不能要;是咱的,咱谁也不能给!”

她说得如此直白,结盟的人不由发出一阵窃窃私语。

这乡下姑娘模样虽然尚可,但算盘竟打得如此精明,不由令人不喜。郑为零屡劝无效,沉下脸来,道:“你这姑娘,原来是怕别人占了你的便宜,未免也太自私了。”

他不再劝解,转身将晒干的竹简仔细包好,才对其他入伙的人道:“我们不必管他们。只要我们的结盟中,有一个人能够过桥,我们就可将竹简送到对岸。到时候墨家选择了哪些愿望去实现,大家各安天命,不必后悔。”

入伙的人登时又欢欣鼓舞,仿佛已经看到实现己愿的情形。

那不入伙的四个人,索性退到了一边。

“你为什么不加入这位郑先生的结盟?”那少年书生似笑非笑地问道。

退到一边,他自然而然地又与那荷锄少女站到了一起。那荷锄少女虽然拒绝了郑为零的邀请,却也忍不住眼巴巴地望着那边,想看那结盟是否真能过桥。

那少年书生看在眼中,故而有此一问。

“我在老家种地,却也知道叔伯兄弟们农闲时尽可以互帮互助,相亲相爱;但真到麦子抢收的时候,家家户户玩了命干,亲爹都不认了,哪还会帮别人的忙?”那荷锄少女听他问话,连忙回过头来,皱眉道,“越是艰难的时候,人越是要靠自己。这位郑先生说得太好听了,白给人占便宜似的,我可信不过他——你咋也不入他的伙呢?”

那少年书生懒洋洋地倚在桥栏上,压低声音道:“他的算法其实是错的。他的那个结盟……成不了。”

“他咋算错了?”那荷锄少女大吃一惊。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那少年书生望着她的眼睛笑意盈盈地道,“你要向墨家求什么呢?”

那荷锄少女犹豫一下,看看他,摇了摇头,道:“我不能说。”

她原来并没有对这少年书生十分信任。

在她的身上,乡下人的热情与谨慎、笨拙与精明,巧妙地并存着。

那少年书生越看她越有趣,问道:“那姑娘怎么称呼呢?”

他这样询问一个女子的名字已近失礼,但那荷锄少女对此倒毫不在意,咧开嘴来笑道:“我叫麦离。公子你叫啥呢?”

“我叫姜明鬼。”那少年书生笑道。

“接下来,便请各位奋勇过桥了!”

另一边,均家的结盟既成,郑为零立刻安排起来。

群情激昂,那二十个人个个期待地看着身旁的同伴,然而片刻之后,大家大眼瞪小眼,仍然没有一个人走上转桥。

——大家都想着别人过桥,帮自己传达愿望,去实现自己的“二十分之一”。

——可根本没有谁想着是由自己过桥,去帮别人实现“二十分之一”!

“大家不要害怕,”郑为零见势不好,连忙道,“墨家兼爱,天下闻名,造了这桥又怎么会害人呢?只是为了考验一下求助人的诚意罢了!因此这桥一定是可以过去的,我们现在只需勇敢尝试,一定是可以过去的!”

可是他说得再好听,那十九个人仍然沉默着,没人上前。

风吹动郑为零头上的铃铛,发出“叮当叮当”的脆响,绵绵不绝。

虽然大家多半不知道他的算法有错,但其实每个人心里隐隐约约都觉得哪里不对劲。

终于有人问道:“那你怎么不先走?”

“我得在此以均家的思想主持大局啊!”郑为零痛心疾首道,“要是没人自愿先行,那我们只好再抽签来决定顺序了!”

“那就抽签吧!”结盟的人马上道。

于是有人到岸边的灌木中采了二十片树叶来。

郑为零在树叶上做好标记,众人逐一上前抽签,确定了过桥的顺序。

“均家虽是百家中的小支,但他们的思想颇有可取之处。”姜明鬼叹道,“可惜这位郑先生,不知是学艺不精,还是心术不正,一个好端端的‘均’字,被他当成了拖延和敷衍手段来使用。这么一来,虽然能鼓舞一群人,但真的落实到每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却足以败露,无法继续。”

麦离瞪大了眼睛,虽然仍不知他所谓的“败露”是什么,却也不由对他有些刮目相看。

同为不愿入盟之人,那黑甲武士面色阴沉,转过身去;白发老翁垂头丧气,扁着嘴,不住地擦着眼睛,已快要哭出来了。

抽签的结果,第一个要过桥的,是一个齐国人。

这齐国人个子不高,愁眉苦脸,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衣裤,一双眼大而无神,好像只挨了打的狗儿,受了天大的委屈,却又说不出来。

之前统计各人的所求之事,他说是他爹死后,家产一夜之间被族人欺占,而他却毫无办法。妻子气不过,拿根磨盘杠子给他头上打了个大包,将其赶出家门。他这才来小取城求助。

——结果抽签抽到第一,他登时脸色惨白。

越怕事,越来事,他捏着那片树叶,哆嗦得连步都迈不开了。

郑为零亲亲热热地抓着他的胳膊,一边把他往断桥处推,一边安慰他。

“你年轻力壮,正可以为大家开个好头!也许你第一个就过去了!即便你过不去,将来你的妻儿,我们也会好好照顾的。”

那齐国人给他推着,身不由己,踉踉跄跄地来到断桥处。

不断旋转的红色木板近在眼前,一颗一颗滚烫的太阳,像从黄河里跳起又落下。

河水咆哮如雷,更像是已被太阳烧得滚开了。

“叮当叮当”,郑为零的铃铛在他耳边响个不停。

那齐国人身子猛地一低,整个人已烂泥一般瘫在地上,大哭出来:“我……我不上桥!你们合起伙来,净坑我!”

郑为零大怒,喝道:“你已入盟,又抽了签!轮到自己,就说话不算话,你不知耻吗?”

“反正我不上桥……凭什么让我上桥?”那齐国人整个人往后缩,叫道,“你们都欺负我!你们想让我送死,你们都是坏人!这桥谁爱上谁上,我不干了……”

他连滚带爬,拼命想要退回桥头。

郑为零脸色铁青,叫道:“抓住他!别让他坏了结盟的规矩!”

结盟的人纷纷过来抓那齐国人。齐国人屁滚尿流,挣脱了探到他身上的几只手,拼命向前一扑,反抓住了另外一个人的脚,死命抱住,叫道:“救命!杀人啦!杀人啦!”

这齐国人的双脚、腰带,被他的盟友七手八脚地向后拉着,他自己却死死抱住了眼前的那只脚,结果两相角力,忽地一下,身子已给拖得离地而起,悬在空中。

“嗯?”只听有人冷哼一声。

虽然只是轻轻的一声,但是杀气腾腾。

就像是一把在冰水里浸过的快刀,迎面剁来一般,让人从心里打了个寒战。

郑为零等人吓了一跳,不由自主放开了手。

齐国人“啪”的一声,摔回地面,惊魂未定,正想要看看是谁救了自己,怀中抱着的那只脚轻轻一抬,已将他踢了个跟头。

原来他刚才所抱的大腿,正是那不愿结盟的黑甲武士的。

那武士三十五六岁的年纪,豹头环眼,虎背熊腰,穿着一件黑漆的牛皮短甲。

他蓬头垢面,一身血污,腰佩短刀,身背长弓,腿边悬着箭壶。短甲上的漆皮斑驳,甲片脱落,更有刀砍火烧的痕迹。

一脚踢开了齐国人,他一手按刀,环顾四方,怒气勃发,直欲伤人。

那一瞬间,众人都直觉杀气扑面而来,如斧钺加身。

黑甲武士一眼看去,只见郑为零等一个个露出那又恨又怕的神情,顿觉意兴索然,一声长叹,道:“想我王某人一世英雄,如今竟沦落到和这般混账蠢人为伍,去向墨家摇尾乞怜,真是可悲可笑!”

一语既毕,他一把推开郑为零,撞开人群,仰天大笑着下桥而去。然后他解下一匹黑马,翻身而上,泼剌剌地径直往山谷外去了。

翠谷青山,那马越跑越远,木石遮蔽,转眼已看不见那一人一马的身影。

远远地却有歌声传来:“终南何有?有条有梅。颜如渥丹,其君也哉!终南何有?有纪有堂。佩玉将将,寿考不亡!”声遏行云,久久回荡不息。

“他唱了个啥?”麦离问道。

那黑甲武士所唱,乃是《诗·秦风》中的《终南》一首,是说昔日秦襄公取周地,周遗民见他仪表堂堂,且惊且喜,最终痛下决心效忠于他,并劝诫他不要忘本的故事。

那黑甲武士此时唱来,显然是报国无门,满心愤懑。

姜明鬼本来一直斜倚在桥栏上,这时却不由直了直身子,肃然道:“真是位壮士啊!”

这一声他并未刻意压低声音,麦离连忙想阻止他,却已被郑为零听见。

郑为零被那黑甲武士推得跌了一个趔趄,本已老羞成怒,再听姜明鬼的一声赞叹,更是怒不可遏,狠狠地瞪了一眼姜明鬼,“唰”的一声抽出了腰间长剑,大步抢到那齐人身边,喝道:“过桥!你不遵守约定?我杀了你!”

见要弄出人命,结盟的人发出一阵惊叫,纷纷让开。

那齐人魂飞魄散,想要逃跑,却被郑为零一剑压在肩膀上,登时脚都软了。

郑为零双目赤红,喝道:“你过不过桥!”

那齐人瘫成了一摊泥,既不敢说“过”,又不敢说“不过”,张大了嘴,只道:“我……我……”

一片混乱中,只听一人叹道:“他过不去的。还是我来吧。”

那声音虽然不大,却登时令大家都安静下来。

麦离更是大吃一惊,那说话的人居然又是她身边的姜明鬼。

“你不是不入他的盟?”麦离连忙道。

“虽然不加入他们的结盟,但过桥还是可以试试的。”姜明鬼仍微笑着道,“再说,我也不能看着他们逼出人命来啊!”

他站起身,随随便便地将斜背的黑箱向腰后一推,便向石桥的断口处走去。

那边结盟的众人都是喜出望外,“呼啦”一声,把他围住了,七嘴八舌地夸他“英雄少年”,又像是怕他后悔跑了。

郑为零也是大喜,连忙收了长剑,迎了过来。

“其实你不应该骗人的。”姜明鬼待他走近,突然道。

郑为零正欢天喜地地赶过来,登时一愣。

“你的算法是有错的。你说每个人每次都有二十四分之一的机会被墨家挑中,重复二十四次,便有十成的把握,让每个人如愿以偿。但实际上,你故意少算了过桥人的概率。大部分人根本过不了桥,也许能过去的也不过是二十四分之一而已。所以最后大家实现愿望的概率,不是你所说的十成,而是二十四分之一中的二十四分之一——你的那个‘均’字,其实根本毫无意义。”

他仍是笑吟吟的,郑为零的脸色却已在一瞬间红如喷血,叫道:“你胡说!”

“你说胡说就算是胡说吧。”姜明鬼轻笑道,“反正这位老兄已经怕成这样,上桥也只是白白摔下去而已。还不如我来上桥,成与不成,至少给大家打个样子。”

这样说着,他终于从郑为零的身边走过,来到石桥的断口边缘。

越靠近断口,河水的声音越是震耳欲聋。

河风凶猛,自桥下翻起,带来一阵阵浓浓的泥土腥气。

红色木板日升日落,白色木板气吞山河。两片木板发疯似的转个不停,令人多看几眼,便已站立不稳。

“我乃燕人姜明鬼!”

姜明鬼看了一会儿河水,又转过身来,向桥上众人道:“我与邻人蔡魁的女儿蔡女自幼青梅竹马,可是蔡魁贪图富贵,将蔡女献与宫中,我因此来求墨家,好帮我夺回蔡女。谁知走过千山万水,我在中途却已经释怀了。其实我喜欢蔡女,却也未必非得和她在一起。燕王宫中锦衣玉食,我该为蔡女高兴才是。”

他说着自己的遭遇,衣衫猎猎,长发飞扬,在那高山大河的天地间,走投无路的断桥上,竟有说不出的潇洒。

郑为零叫道:“话说得好听,还不是害怕得不敢过桥了?”

姜明鬼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桥自然是要过的。只是我过桥的理由,已不再是为了蔡女,而是为了我自己。一会儿我若是侥幸成功,便算给大家做了个示范;若是不幸坠桥身死,也请大家做个见证:我先前所争,不过是蝇头小事,姜明鬼上桥,早与人无尤!”

“你不怨她就更得回来啊!”麦离心软,大叫道,“你都不恨她了,可别干傻事!”

姜明鬼看了她一眼,一双黑白分明的温柔眸子中,忽然露出些俏皮,道:“可是,我却恨我自己。”

说完这一句,他蓦然一个转身,已真的迈步上桥。

——一大步,踏上红色木板!

那画满太阳的木板,正升到最高处。

最高处,正与断桥相平。

姜明鬼踏上之后,木板便向左下方沉去。

他立足未稳,身子一轻,不由一个踉跄,猛地张开两臂,这才站稳了身形。

“木板下落时,人的身子发轻,好像踩不结实一样!须得小心!”背对众人,姜明鬼大声道。

他屈膝站在那里,站在灿烂、炽热的烈日中间,站在翻腾、咆哮的河水之上。

他双臂大张,一脚在前,一脚在后,有好长时间,一动也不能动。原本推到身后的黑箱,也一下子又甩到了他的身前,不住地晃来晃去。

断桥边众人的一双双眼睛死死盯着他,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却只听姜明鬼大声道:“伸开两条胳膊,人便能站得更稳一些!河风强劲,别穿太肥大的衣服上来!”

“你可别逞强了,快抓住我的锄头!”

麦离眼见情势危急,连忙伸出长锄,要将他拉回来。

锄头从后面伸到姜明鬼的身侧,他才一抬手,身子就是一晃。

“不要让我分神!”姜明鬼连忙重新平衡了双臂,叫道,“记住我的话!看清楚我的动作!我要是中途掉下去了,别让我白死!”

木板向下沉去,带着他沉到断桥桥面之下,沉到机关的最低处。

像是要直接没入那满是漩涡的河水里一样——但是并没有!烈日沉到尽头之后,终于复又向右上方升起。

姜明鬼大张着双臂,左右摆动,小心翼翼地找回平衡。

麦离在后面看着,一手紧紧地捂着嘴,一时间直如自己死里逃生了一回一般。

“沉到最低处,水声大得像是在耳边打雷!”姜明鬼又叫道,“还有水沫溅到脸上,腥气逼人!但是没关系,只是吓人而已,不会真的沉到水里去!”

他说个没完,郑为零大怒,道:“你别废话了,快走啊!”

姜明鬼果然慢慢向前走去。

他张臂、弯腰、屈膝,迈出左脚,一步只出三寸。

然后右脚慢慢跟上。

两脚移动时,几乎没有离开木板,就那么“蹭”了过去。

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向前蹭,木板起落数次,终于给他蹭到了与白色木板交接的地方。

前一步玉龙翻滚,后一步万里骄阳。

后面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七嘴八舌地叫道:“小心啊!”

姜明鬼在那冰火交接的地方停了一下,然后犯了他登桥以来最大的错误——他低下头来,似是想要看清脚下两块木板之间的距离。

一瞬间,他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再次被定在那里。

河底的漩涡,一下子吸走了他的魂魄。

他的背影一动不动,众人却清清楚楚地看出,他那原本已经恢复了一些灵性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又僵硬起来。

麦离又惊又怒,问道:“他怎么了?”

这时候,她就是想用长锄救人,却也已经够不着了。

此时也有人看明白了,叹道:“不能看脚下啊!人在高处,往下一看,胆就寒了。”

可是已经太晚了,姜明鬼只看了一眼,便已经胆寒,心丧,失魂,落魄。

整个人,变成了转桥上一动也不能动的一尊石像。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僵直地站在那里。

垂在他身前的黑箱被河风吹动,摇摆得更加厉害。

——眼睛乱了,心就乱了;

——心乱了,脚就僵了。

木板又旋转两周,他像是突然梦醒了似的,毫无征兆地向前迈了一步。

那一步,却根本就踏偏了。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姜明鬼一头栽下桥去。

人在半空,还保持着张臂、弓腰、耳聋、目瞎的僵硬姿势。

河水滔滔,那少年书生转眼便消失在浊流之中。

就连他激起的水花都只是一闪,便已被两旁的漩涡撕裂、吞没。桥上的人发出一阵惊呼,便是想要救人,却也已经来不及了。

麦离仓促间伸出长锄,也毫无意义。

——那样一个看起来温和、善良、聪慧、勇敢的少年,一瞬间已是葬身河底。

二人虽只是初识,但麦离一瞬间便已怅然有失,以至于喉头哽咽,几乎要落下泪来。

而河北凉亭中,那墨家使者却只是摇了摇头,便又低头看书。

——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啊!

于他而言,却好像连书简上的一个字,都比那来得重要。

那不愿结盟的白发老翁脚下一软,瘫坐在地。

“我……我不去了!”他已经没剩几颗牙的嘴巴开合着,喃喃道,“我……我去告官便好了,儿子不孝顺而已,起码还留着我这条老命……”

原来他是因为家中儿子不孝,才来向墨家求助的。

他有三个儿子,分家后谁也不愿养他。他每个月在每个儿子家住十天,可是在这十天里,三个儿子家都天天只喝稀饭,一锅清水里,根本没有几粒米。

谁也没明着把他赶出来,可是他每天都觉得自己快要饿死了。他终于忍无可忍,跑出来到小取城求助,谁知却被拦在大取桥上。

——过桥,或者死在河里。

这样悬殊的代价,终于吓坏了他。

白发老翁退出人群,一骨碌爬起身,没命地逃走了。

姜明鬼落水,已令人胆战心惊。

那白发老翁的退缩,更令桥上众人士气大跌。

回想姜明鬼逞强上桥,更多的人不由开始犹豫,心中暗道:“那傻小子连夺妻之恨都能放下,我这点小事,和他相比,又算得上什么?那我这般赌命过桥,还值得吗?”

又有人不由进一步去想:“若是我连死都不怕了,那我眼下的困难,还不能解决吗?”

一时间,人人心里都有了一点感慨。

而河水滚滚东逝,片刻不停。山风冰冷,日光昏黄,树木的影子越来越长。这一天的时效将过,看起来注定没有任何一人能够过去。

终于有人问郑为零,道:“郑先生,那少年书生先前说你骗人,是真的吗?”

“反正大家过不去,我骗了你什么?”郑为零反问道。

问话的人支吾着,说不出来。

郑为零摇着头,头上的两只铜铃,为他正名似的响个不停。

但郑为零确实骗了他们。

他昔日追随均家的老师学习,老师告诉他,均家真正的力量,不在祸,而在福;不在君,而在民;不在个人,而在家国。

但所有的这些,他却根本无法理解。

怂恿结盟的人过桥,如果有人过了桥,他就平白收获了被墨家实现愿望的机会;如果没有人过桥,那就从那些失败者的身上吸取经验;若是经验足够,找到了过桥之法,他就亲自过桥;若是不够,还是过不去,就干脆放弃。

如果他能过桥,他当然不会管别人的愿望。

在他的计划中,他未必真的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但一定不会对自己有任何损害。

——用别人的“失败”,来分担自己“失败”的可能性。

——在一片混乱的均衡中,趁机抓住自己的利益。

这,便是以郑为零的悟性,至多所能理解到的均家之“道”了。

可惜现在,他的计划无疑已经落空。

有人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小心翼翼地问道:“那……现在是没办法了吗?”

郑为零再次长叹,道:“其实我们都被墨家骗了。墨家主张‘兼爱天下’,可是天下这么大,墨家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所以他们建造了此桥,将我们拦在小取城外,我们无法过桥,也就无法向他们求助。其实不过是告诉天下之人,不是墨家不爱世人,而是世人无能,不能将求助之事传递给墨家知道。”

他狠狠地往桥上吐了口口水,道:“这座桥,根本就是一座过不去的桥!墨家?呸!”

事已至此,众人终于绝望,纷纷骂骂咧咧下桥回家,临行之前,都免不了朝着半山上的小取城啐上几口,出口恶气。

那北岸凉亭中的墨家弟子,见他们吵闹,也放下了书简,将一双冷眼向南岸望来。

南岸之人一时都有些畏惧,可想到自己注定无法过桥,索性便没了顾忌,一个个尽显无赖之相,啐得更加厉害。

那墨家弟子冷笑着看众人作态,并不制止,只是站起身,将案上书简都收入身后的一口书箱中去,又将石案旁那黑色席筒裹着的长剑也插在书箱旁。

然后,他将书箱整个地单肩背起,来到了亭外,抬头望天,心不在焉。

看起来,等南岸众人走完,他就要回小取城复命去了。

那么,终于是到了过桥的最后机会了。

麦离站在断桥边,紧紧握着长锄,心跳得飞快。

她本是一个极其聪明的女子,更兼身逢奇遇,得拜名师,因此虽然出身乡下,但意志坚定,眼界不凡。刚才姜明鬼落水,她有一瞬间惊怒交集,但在那之后,却突然看到了大取桥上的一条通路!

那道路从南岸的石桥出发,经过画满太阳的红板、画着雪山的白板,直达北岸的石桥……灿烂光明,耀眼夺目,像是融化的金水,在桥上浇出的一条康庄大道!虽然纤细曲折,却让人一眼就可以看出,那才是唯一、正确的路线。

郑为零正打算下桥,忽见麦离举止怪异,不由停下脚步,问道:“这位姑娘,你还不死心吗?”

“我还没见到墨家钜子,”麦离回过神来,强笑道,“当然不能死心!”

“别白费力气了,墨家根本没打算让咱们过桥!”

“可是,我已经找着过桥的办法了!”

这消息无异于一声惊雷,桥上还剩下的四五个人闻听此言,登时又都聚了过来。

郑为零又惊又怒,道:“那你倒说说看,如何过得去?”

“走……”麦离犹豫了一下,道,“就走过去呗!”

“哈哈哈哈!”郑为零一愣,已笑得弯下了腰。

她多次折损自己的面子,郑为零早就怀恨在心,这时见她犯蠢,登时不加掩饰,笑道:“我还以为你能有什么办法,原来只是‘走过去’?是啊,只要走过去就好,可是怎么才能走过去?”

“我是‘农家’弟子麦离。”麦离虽然老实,却也看出他是在嘲笑自己,不由生起气来,道,“我的老师,是农家在韩国的长老黎铧子。我家种着二十亩地,半尺宽的田垄,我走上几百遍都不会踩到一棵苗!”

自东周以来,礼崩乐坏,但民智开放。各种学说或雅或俗、或简或繁,或显或隐、或正或奇,莫不各成一家,自成体系,用自己对世间万物的独到看法,强大自己,改造世界。推陈出新,群星闪耀,是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儒、墨、道、法鼎盛繁华,自不必多说,郑为零的“均家”也算其中一支。

而农人每天土里刨食,看天吃饭,有智者为了能使收成更好,自然不断钻研春秋稼穑之法、四季耕种之道,久而久之,也卓然成家,对这世界有了自己的理解。

可务农之人终日辛劳,到底是动手多于动脑,耕种多于著述。因此虽然天下农人最多,农家的弟子却始终有限。

这女子麦离手持长锄,乡音难改,即使不说,别人自也知道她出身田亩,以至于郑为零听她说起“农家”,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她说的不是自己的出身,而是师承。

“不踩苗又怎样?”郑为零一时忍俊不禁,道,“不踩苗,你就能肋生双翅,飞过这断桥?你们农家大字都不识几个,研究怎样种地就行了,也学人家说什么道理?怕要笑掉谁的大牙!”

剩下的几人,果然都笑起来。

——他们虽然不能过桥,却也不曾失败。

——因此看到有人不断努力,却又不断失败,便不由生出扬扬自得的心来。

麦离受他们嘲笑,又羞又气,一跺脚,已来到了断桥边上。

桥心的两片木板此起彼伏,如同一条红白相间的斑斓巨蟒,扭动翻滚,令人眼花缭乱。但在姜明鬼给她讲解之后,她才发现,原来它们的旋转其实很有规律。

——而那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

她之前一直在计算那两片木板的旋转速度,反复估量,想要算好每一步,好能过桥。但现在却已知道依照那样的算法,她永远都过不去。

在石桥尽头的中轴线上,她忽地将长锄举起。

怪桥如同巨蟒,而她却像一只叼着草棍的田鼠,不知死活地站在那天敌面前,似乎随时会被一口咬住、吞下,连骨头渣都不吐出来。

但她已镇定下来。

“所有的太阳、雪山、河水、缺口……全都是给我们捣乱的。会怕的话,不看也就是了!反正我们农家弟子,这样径直走个八九丈的距离,就是闭着眼睛,也不在话下!”

她放下长锄,反手在衣襟上撕下一条长长的布条,将自己的双眼用力蒙住,又在脑后打了一个死结。然后她重新提起长锄,双手持中,平举于胸前,就那么蒙着眼,抬起头。

“红色木板快,白色木板慢。红色木板每转四圈,就会在顶上和白色的木板平齐一次。从上一次平齐开始,数到红色木板第三次升起,就立刻上桥。”

一语既罢,在她脚下,红色的木板刚好升起。

别人不知道,她却早已在心里数得清清楚楚,那正是这一轮的“第三次”!

“姜明鬼,你最好别骗我!”

她大声叫道,一步,就迈了出去!

——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断桥上所有人都已发出一声惊呼。

郑为零惊叫道:“你活腻了!”

就连北岸的那墨家使者,都不由向前抢出半步。

姜明鬼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可这疯女子居然就这么冒冒失失地上了桥!

——而且她还蒙上了双眼!

可是刚好,麦离右脚落下,那红色木板就将将升起、将它托住了。

——简直像是算计好了,配合了千百次一般。

木板转动着,而麦离便已笔直、坚定地向前走去。

木板上画着太阳,火红,滚烫。

她走在太阳里仿佛浴火而生,身形挺拔,脚下毫不犹豫。

她虽目不能视,却凭着身体的感应,稳稳地走出一步又一步。每一步踏出,都像是有看不见的根系,在她的脚下舒卷伸缩,帮着她牢牢地抱住了脚下的木板。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

红色木板微微震颤着,十个太阳沉到了机关的最低处。

麦离已经走到了红色木板的尽头,再向前一步,就可能落水丧命,她却忽地停了下来。

那汹涌的河水,就在她的脚下奔腾咆哮,飞沫几乎打湿她的裤脚。

麦离双手托着长锄,站得笔直。

河风吹动,她一动不动,发丝激飞,蒙眼的布条高高扬起。

然后红色木板上升,一路上升到最高处,与白色木板交错而过——那只有一个瞬间,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而麦离蒙着眼,却又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向前跨出!

——就好像她其实看得清清楚楚一样。

一步,她从红色木板踏上白色木板。

一步,她从烈日炎炎,走进冰天雪地。

身子向左,而脚下向右,她身子稍一摇晃。她横托在胸前的长锄,猛地一摆,便已找回了平衡。

她真的像是走在田垄上,小心翼翼地不踩坏一棵苗、一道畦,间或还停下来,掐个尖儿、摘片叶什么的。

可是在后边观望的那几人,这时已是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因为刚才那个趔趄,麦离的脚下其实已经偏了,偏出那块白色木板的中线,她走在了木板右侧的最边缘。

她的左脚边尚有一尺半的富余,而右脚,连小趾都已经露在了木板之外。

只要再向右偏出一寸……不,一分,她便会摔下桥去。

但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蒙着眼,就那么继续向前走去,仍然保持着自己的步幅、速度,一直走……

——仿佛走在一条细细的金线上。

——仿佛走在一条平坦宽阔的大道上。

一直走到白色木板的尽头,冰雪的边界,才再一次停下。

只待白色木板升至与北岸齐平,她才又跨一步,上了北岸石桥!

郑为零等人目瞪口呆。

麦离在石桥上站定,稍稍一顿之后,才一把拉下了蒙眼布。

“俺过来了!”

她转过头来,激动得连自称都更土气了一些,叫道:“大家只要数清楚,自己几步能走到木板尽处,然后直走就成!算着走到尽头时停一下,等到木板升到最高的地方,你的身子会突然轻一下子,你一下子站不稳,这时候再跨一步,就正好上了下一截的桥!”

平地上走这么一段路,当然是谁都不会走偏的。

郑为零等人又惊又喜,纷纷跃跃欲试,可是来到断桥边,登时又冷静下来。

——两色木板转动如风,滔滔河水奔腾不息……

等到有人把眼睛闭上,更立刻觉得一片黑暗中,天旋地转,水流声震耳欲聋,整个人如同落叶,似乎已不受控制地向河中坠落。

郑为零浑身战栗,只一瞬间,便已是两股战战,汗出如浆。头上的两枚铜铃,更是响个不停。

麦离的这一走,虽然看上去简单,但其中的大智慧、大勇气,又岂是一般人能轻易学得的?

郑为零在断桥边呆立良久,终是跨不出那一步。

——平衡、均分?

可是这个世上,有些事情,终究是别人无法分担,只能自己去承受和面对的。

一直停在山尖上的太阳终于西沉,红霞满天,如同烈火。

郑为零面如死灰,深深一揖。

“恭喜姑娘顺利过桥,祝姑娘得遂心愿!”

言毕,他长叹一声,再无余虑,领着剩下的数人黯然而去。

麦离顺利过桥,反倒更令郑为零等人绝望。

她站在河北的石桥上,招呼几声,南岸的人却走得更快了。一转眼,已是人去桥空。

麦离吐了吐舌头,这才握紧长锄,转过身来。却见那凉亭下的墨家使者,已不知什么时候走上石桥,在她身后站定。

离近看的时候,越发觉得这人气势迫人:他身量极高,肩膀极宽,麦离在女子中本已算是高挑,站在他面前的时候,竟然也自觉渺小了起来。他的五官轮廓如同刀削斧剁,坚毅威严,而那一双细长的眼睛,这般居高临下地望来,更如一只觅食的苍鹰,冷冷的没有一点感情。

麦离心头扑通乱跳,连忙行礼,道:“我是农家弟子麦离,见过墨家师兄!”

那墨家使者稍一回礼,道:“墨家助人,有三个原则:其一,正邪相争,墨家救助正者;其二,强弱相争,墨家救助弱者;其三,内外相争,墨家救助与墨家无关者。”他的声音冷冷的,“过桥之人,你是否是正者、弱者、无关者?”

麦离被他问得豪情激荡,抬起头来,大声道:“我是。”

那墨家使者这才将嘴角提起,算是笑了一笑:“那么,墨家小取城,恭喜姑娘过桥。在下墨家弟子秦雄,奉钜子之命,带领姑娘入城。”

于是二人下了桥,沿山路往小取城而去。

秦雄大步走在前面,昂首阔步,虽背着一口书箱,也走得极快。麦离不敢怠慢,将长锄当了手杖,快步疾行,才跟得上他。

岩石崔巍,草木丰茂,二人沿蜿蜒的山路不时绕行,走了数里,反倒像是离那半山处的城池更远了。

天色已全然暗了下来,远处山尖上,一弯青白的月亮惨淡淡地升起。冷风习习,阴影幢幢,虎啸猿啼远远近近地响起。

头顶上的一群乌鸦,伴着他们走了许久,这时再盘旋数遭,终于“嘎嘎”叫着,飞远不见。

秦雄忽然抬起头来,冷笑一声。

“秦师兄,”麦离忍不住问道,“我今日还能见到墨家钜子不?”

秦雄并不回头,只冷冷地道:“当然见得到。你过了大取桥,钜子就会见你。”

“那我们还要走多久?你可别骗我!”

“经此路上山,还要一个半时辰。”

这人虽冷冷的并不多言,但总还算有问必答,麦离“哦”了一声,稍稍放下心来。又走几步,麦离按捺不住好奇,道:“那我们……就这么走上山?”

秦雄反问道:“不然怎么上?”

麦离吐了吐舌头,小心道:“我听说,墨家的机关术天下无双,小取城铜墙铁壁!城里木头做的马车遍地跑,竹片编的家雀儿满天飞,墨家的弟子都是神仙转世,想要去哪儿都有机关伺候,根本不用走路。”

“小取城的人又不是没长腿,”秦雄冷笑道,“为何什么都用机关代替?”

话不投机,他又如此严厉,麦离虽然还憋了好多话想说,但终究没再多开口。

说话间,他们已来到一个岔路口。

路心上一块巨石,将山路分成左右两条,秦雄在石边停下脚步,示意稍作休整。

其时月色如洗,四下里一片明亮,树木影子格外清晰。麦离无意间低头,目光落在地上,忽然惊觉自己的影子有异。

——在她的影子旁边,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条人影。

那人影颜色暗淡,肥大臃肿,就“站”在她身后一尺半的地方,一双僵硬的手臂向前伸出,不知何时,已“搭”在麦离影子的肩膀上。

麦离大吃一惊,一瞬间汗毛倒竖。

可是猛一回头,却见自己身后空荡荡的,并无旁人,只有一条细细的山路如同绸带,延展下山,在月色下闪闪发光。

而她的左手匆匆在右肩上一扫,也没有扫到那搭着的“手”。

麦离惊叫道:“谁呀?”

秦雄听见她的声音,回头问道:“怎么了?”

麦离不及回答,又低头环顾了一圈,却见脚下的土地一片空旷,那凭空多出来的影子,仍清清楚楚地站在她身后——头部延伸到了草丛中,看不真切,但两脚的尽头,绝没有一个人站着!

“不要动!”秦雄忽然道。

他声音严厉,麦离心头一震,不敢稍动,只抬起头来。

只见那墨家使者脸色阴沉,一双如同鹰隼的眼睛,正从她的肩膀上越过,死死地盯在她的身后。

——她的身后,那影子的主人?

“嘶、嘶……”忽然有一阵细细的呼吸声响起。

像是有一个“人”就站在她的身后,低下头,将冰冷、恶毒的气息,喷在她的后颈上。

秦雄双目一眨不眨,冷冷地道:“不要回头。你不会想看到‘他’的。”

麦离更是惶恐,颤声道:“‘他’……是谁呀?”

“一个死人。”秦雄慢慢地道,一双细长的眼睛在月色下反着浅绿色的光,道,“一个湿淋淋的、被水泡得肿胀起来的溺死鬼。是了,他正是之前在大取桥上掉下去的那个少年书生,他回来了,来找你了。”

麦离有些僵硬地站在那里,不能回头,却能想象到那溺死鬼的样子。

——那有着温和眼神的少年书生,溺死至今,已有一个多时辰了吧?

她在家乡也见过溺死者的惨状,一想到那些被泡得惨白浮肿的人,更觉阴风阵阵,毛骨悚然。

“原来你是知道过桥的诀窍的……可是你却不告诉我……”

她的身后传来怨毒的声音,嘶嘶作响,带着奇怪的鸣音,道:“你眼睁睁地看着我掉下桥去……看着我死……我死得好惨……我死得太不甘心……”

虽然扭曲,但那无疑正是姜明鬼的声音。

“我那么信任你……你却骗了我……你赔我命来……赔我命来……”

麦离站在那里,瞪大了眼睛,浑身僵硬,握着长锄的手,指节都有些发白。

秦雄冷冷地站在她的对面,忽然轻轻一个侧步,身子压低,右手向脑后探出,已握住书箱旁插着的长剑剑柄。

——看起来,他竟似是要“斩鬼”了。

“等一下!”麦离突然叫道,“秦师兄,你让我先说两句话。”

秦雄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却也没有继续拔剑。

麦离深深地吸了口气,用力将长锄在地上顿了顿,终于冷静下来,道:“姜明鬼,我现在已过了大取桥了,我的愿望就要实现啦,你一定很为我高兴吧。”

身后的“嘶嘶”声骤然顿止,像是那水鬼也在专心听她说话。

“你是个那么好的人,你死了,变成了鬼,应该也是个好鬼才对。我没骗你、没瞒你,真是你掉下了桥,我才想到了过桥的办法——你现在要是能做个法啥的,就看看我的心,我心里一直记着你,谢着你呢。”

那“嘶嘶”的声音又慢慢响起来,像在叹息,又像在切齿磨牙:“你还在骗我。”

“我没骗你。”麦离摇了摇头,道,“我骗你干吗呢?我还挺喜欢你的呢。你那时要能从桥上下来,我都想代替那个蔡女,伺候你一辈子。”她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色恢复如常,对秦雄道,“秦师兄,我们继续上山吧。”

那“鬼”陷入沉默。

秦雄看着她身后,却露出促狭的神情,道:“你连鬼都敢喜欢啊?”

“他又不是一开始就是鬼!”麦离叹了口气。

“你这么想得开,”秦雄冷笑道,“不如你再试试和他阴婚一场?”

“姓秦的……”麦离身后那“嘶嘶”作响的声音连忙道,“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声音虽还阴森可怖,话的内容却已活泼起来。

人影一晃,那看不见的“水鬼”已从路心的大石上一跃而下。只见他长身玉立,斜背一口黑箱,面带微笑,果然便是先前在大取桥上落水的姜明鬼。

“你……你不是鬼?”麦离只看了一眼,已是又惊又喜,叫道,“你没死啊!”

姜明鬼笑道:“掉下桥是掉下桥,死是死——可不能混为一谈。”

原来大取桥下的河道,早就经过了墨家改造。河面下引入一条暗流,表面上看好像水流更急,漩涡更多,但其实掉下去的人,一定会在两里地外的浅石滩被冲上岸。只不过一般人都是被冲到南岸,还是没能过了大取桥。

姜明鬼却更加不同。他落水之后在水中潜行,顺流而下,游到北岸,才在浅滩上岸。

岸边的巨石下,自然早就藏好了换用的衣物。

之后他从小路上山,在高处借着草木掩蔽,看桥上的热闹。

远远地看见麦离蒙眼过桥,他也是大吃一惊。一时玩心大盛,这才在这必经之路的大石上,将身影分离,又吓了她一回。谁知麦离不经诈,竟说出倾慕之语,而那不苟言笑的秦雄,也顺势开起他的玩笑,登时令他装不下去了。

“你这姑娘,胆子也忒大了,”姜明鬼笑道,“连鬼都……都吓不住你。”

他犹豫的那一下十分突兀,显然差点也说成“连鬼都要喜欢”。麦离面孔发烧,叫道:“你这人咋会在石头上?你人在石头上,影子咋会孤零零地在这儿?”

“墨家精研万物之理,你看到的,便是光影的趣味了!”姜明鬼也乐得转开了话题。

原来刚才姜明鬼躲在大石之上,和麦离之间虽然隔着很远的距离,但影子铺在地上,只需调整角度,便能令他的影子和麦离的一正一反地挨在一起;同时,他又用墨家道具在头顶上做出双脚的影子,一下子便让麦离以为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是“站”在她的身后了。

“可是我明明听见你在我身后说话。”麦离奇道。

“那却要依靠这个机关了。”

姜明鬼不慌不忙,从麦离身后的草丛中拿出一只海螺,和自己手中的另一只海螺一起,捧在掌心给麦离看。

那两只海螺约莫巴掌大小,灰白色的壳体,螺口处,各绷着一层皮膜。

“光影之用以外,墨家也在研究声音的奥秘。海螺乃是造化神物,天生便能将海浪声保留在螺壳里。而墨家经过研究,能令它们拢音、传音的功效变得更为神奇。这种东海神螺,用蝰蛇蛇皮绷口,单独的一个,可以储存鹰唳、虎啸、犬吠、风嘶之声;而两个一组的话,则又会彼此影响,对着一个说话,五十步内的另一个便会几乎原封不动地复述出来,因此被称作‘同音螺’——我刚才便是如此,在大石上小声说话,却在你的身后清楚发声。”

这两枚灰白色的海螺竟如此神奇,麦离不由伸出手来,轻轻一摸,螺刺扎手。

“所以,你就是墨家的人啊!”麦离怒道,“你是故意落水的?你骗了我!我没骗你,反倒是你骗了我!”

姜明鬼深深一揖,正色道:“这确实是我的不对,向姑娘赔礼了。”

“那你为啥要骗我?”

姜明鬼直起身,笑容一片诚恳:“那实在是为了你们好。”

——最开始的时候,每逢小取城开放的日子,前来求助的人,都不下数百。

——人们从山外赶来,争先恐后,络绎不绝。

——鸡丢了也来,鸭丢了也来,儿子不孝也来,媳妇偷人也来,就连赌钱没了本儿,都有人来。

——许多事明明是自己就能解决的,偏要寄望于墨家弟子。

——小取城无奈,才建了大取桥,增加世人求助的难度。

麦离怒道:“用那怪桥为难我们不算,你还故意落水吓人,就是不让人过桥啊!”

“不是吓人,而是爱人。”姜明鬼耐心解释,“大取桥固然危险,但我奉了钜子之命,在对岸策应,就是为了在暗中帮助大家的。”

麦离更气,叫道:“你帮我们啥了?”

“其实帮了很多!”姜明鬼笑道。

——若没有人敢过桥,他就在木板上走得远些,给大家鼓励;

——若是有人冒冒失失地要过桥,他就在木板上跌得早些,让大家更小心;

——一旦有人真有难处,他就多给些经验,方便借鉴;

——万一有人只是求利,那他就会跌得惨些,令众人知道过桥的难处,重新考虑代价;

——遇见男子,他就多显示些勇气;

——遇见女子,他就试试是不是索性帮她传信……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机应变,因材施教,他奉了墨家钜子的命令,在桥上的那一跌,实在是深思熟虑。

麦离本就是一时气话,自是知道他对自己的帮助,听他解释,兀自噘着嘴,道:“那咋就不能让大家都过桥,大家都得救呢?”

“因为我们要兼爱天下啊。”

姜明鬼叹道,眼中笑意更盛,道:“钜子早就发现,救人一时易,救人一世却难。墨家救人终究有限,唯有人人自救,方能天下大同。”

所谓兼爱世人,不是令所有人都受墨家照顾。

总是躲在墨家羽翼之下,只会让人们越来越软弱,越来越无能。

让更多的人,有能力照顾自己,甚至有余力照顾他人……求助之人在大取桥前被激发出来的勇气、智慧,于生死之际想通的道理——这些,才是将来属于每个人的自救法宝。

“所以,过了桥,从墨家得到救助,是为‘小取’;过不了桥,从自己身上得到救助,方为‘大取’。”姜明鬼道。

小取城、大取桥,原来是这个意思。麦离念叨着这两个词,忽然想起自己的心事,面上已飞起一阵红云。

“不过,如果有像你这样胆又大、心又坚的人也解决不了的问题,”姜明鬼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坚定,道,“那便不妨由我们墨家出手解决!”

于是他们继续上山,秦雄依旧在前面带路,麦离与姜明鬼走在后面。

姜明鬼一边走着,一边随手拿出几枚野果,递给麦离。

麦离接过野果,只见都是拇指盖大小,青白圆润,望之可喜。咬一口,果肉酥脆,酸中带甜,登时令人口舌生津,精神大振。

“你之前是骗我的,那你到底叫啥呀?”她吃着果子,口中问道。

“我的确是叫姜明鬼。”姜明鬼笑吟吟地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不曾骗你。”

“那你真被悔婚啦?你那没过门的媳妇也是真的呗?”

“那却是我借来用的。”姜明鬼笑道,“世人万千,我兼爱不暇,哪还会有什么未婚妻?反正在大取桥上来来去去,我听多了向墨家求助的故事,随便借用了一两个而已,在桥上说出来,就是为了提醒各位‘夺妻之恨’也不过如此——你莫不是当真了?”

月色下,他笑眯眯的,果然是毫无伤心之色。

麦离想到自己还对他有过同情,不由耳热,啐道:“你这人说话没一句是真的,小心以后也讨不着老婆!”

“没关系啊。”姜明鬼哈哈大笑,“那我便以天下女子为妻,岂不是更好?”

前面带路的秦雄冷笑一声,似是听到他说的话,状甚不屑。

“秦师弟,请你尊重你的师兄!”姜明鬼笑骂。

秦雄走在前面,虽不回头,却腾出一只手来,在自己臀部一拍,“啪”的一声,越发不“尊重”了。

他们二人,一热一冷,一个活泼,一个倨傲,麦离看得有趣,问道:“你还是人家的师兄呢?你看起来可比秦师兄岁数要小。”

“师门之序,又不是看谁岁数大小来论。秦师弟进小取城,学习破字诀才不到一年,我可是从小就在小取城长大的。承字诀里,我的辈分最高。”

麦离奇怪道:“啥破字诀、承字诀?你们不都是墨家弟子?”

“姑娘听说过‘墨子援宋’的故事吗?”姜明鬼笑道。

“我当然听过啦!”麦离欢喜道,“我就是听了那个故事,才下了决心来的小取城!”

“墨子援宋”乃是墨家名扬天下的一战:

昔日楚国伐宋,巧匠公输班为楚王献上奇器攻城车,自信必胜。而墨子听说之后,孤身前往楚国,九日九夜,来到王都,再三劝阻楚王出兵,见楚王心有不甘,遂在楚王面前以牒为车,解带为城,与公输班演练攻宋战况。

其间,公输班攻势九变,而墨子守城九拒,尽破公输班之奇器。

公输班技穷之时,对墨子生出了杀心。然而墨子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人,却已在宋国殊死以待,终令楚王不敢造次,不仅送走了墨子,更停止了战争。

“那就好了。”姜明鬼笑道,“我接下来要说的,就是小取城中从这个故事里分流出来的承、解、造、破这四字字诀,以及由此形成的墨家四个流派。”

山路漫长,他竖起手指,慢条斯理地为麦离一一讲解:

所谓“承”,练的是承担、承受,引雷霆于己身,接灾厄于一肩,身历万劫,而令受保护的对象安然无恙。

修习承字诀的弟子,练的是“身担天下”的本领,最擅长防守、抵御。他们擅长将一切灾难、不幸、痛苦、不公,都吸引到自己的身上,即便是天塌地陷,也尽可以一肩承之,并从容化解,从而令这世间再无苦难。

所谓“解”,练的则是拆解、破解,令强敌不攻自破。

修习解字诀的弟子,多练的是“百解无忧”的技术,小可拆解一人的兵器、工具,大可破解一国之国体、军队,举手投足之间,便可令一人再无寸铁可用,一国再无可战之兵,而终成“非攻”之事。

所谓“造”,研究的则是制造、发明,以增强墨家弟子本身的实力。

修习造字诀的弟子,每日钻研机关、器械,以“神工鬼斧”的本领,不断推进墨家天下无双的机关术,并于背后支持其他三派弟子的行动,终令墨家弟子在世间行走时,奇技百出,以一当千。

所谓“破”,讲的则是击破、消灭,是“非攻”的最后保障。

小取城中,破字诀的弟子数量最少,却是墨家最为强横的一群人,他们追求“非攻”之道,信奉“杀破即止”,修习的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杀敌制胜的武技,一剑出鞘,不血无归。

麦离眼珠一转,道:“那你刚才说,你是‘承’字这一派的?”

姜明鬼这回没有答话,只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承、解、造、破,哪一支的弟子最厉害呢?”麦离又问。

“每一支、每一个弟子都各有所长,各有侧重,并没有绝对的强弱。”姜明鬼笑道,“麦姑娘,欢迎你来到小取城!”

说话间,峰回路转,他们的眼前豁然开朗。

原来不知不觉间麦离已来到小取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