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战(诺贝尔文学奖作家文集·丘吉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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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托钵僧帝国

苏丹的各个民族应该团结一致,组成一个强大的共同体,由共同的信仰驱动,在固定的法律下生活,并由单个君主统治,而不是成为众多狂野而动乱的部落——这在最初看来似乎是他们的优势。但是有一种中央集权形式的政府,顽固守旧,比所有其他形式的政权耗资更大,也更残暴,即军事政权。其人民和政权的结合,不取决于其选民的真诚和善意,而是取决于他们的纪律性和几乎机械式的服从。他们之间相互恐惧,互不信任,推动了内部个体之间的相互合作。从古至今,历史上记载了很多这样的统治,或文明或野蛮。虽然教育和文化可能使之改变,但他们的主要特征不会改变——正义对利益的持续服从;他们对苦难的冷漠,对伦理原则的蔑视,对道德的疏忽以及对经济的全然无知。军事等级制度的卑劣性始终如一。他们的统治带来的是所有人的不幸。不幸程度可能会随着时间和地点而变化,但军队的政治霸权总会导致高度的中央集权,随之而来的是各省的贫困、压迫和物资匮乏,以及由此带来的和平居民的糟糕境遇、商业的衰败、教育的没落,以及最终的道德败坏,甚至傲慢自大和放纵肉欲带来的军事秩序的混乱。

历史上所记载的军事统治中,托钵僧帝国是最糟糕的一个。其他的军事统治者都表现出了弥补过错的美德:高度的个人荣誉吞噬了最基本的公平正义,高贵的爱国主义可能会弥补经济方面的部分愚钝,人民的苦难常常被军队的壮丽所掩盖,道德的缺失在某种程度上被优雅的举止所宽恕。但是,除了勇气,托钵僧帝国没有任何德行可言,这样的品行罕见得让人钦佩。贫穷扼杀了这片土地的辉煌,但是其民众对礼仪并非一无所知。托钵僧帝国因战争而产生,因战争而存在,最终也因战争而没落。它始于喀土穆劫掠之夜,在十三年后的恩图曼战役中戛然而止。就像火山爆发的前奏,随着一声震响飞向天空,在动乱时期大放异彩,随后便被更猛烈的火山岩所淹没。

喀土穆沦陷,英军撤退之后,马赫迪成了苏丹的绝对主人。他纵情享乐,沉迷于西方人心目中的放纵行为。他修建了一个巨大的后宫,为自己所独享,将战争中所俘获的漂亮女人都囚禁在那里。统治者的行为被他的臣民模仿。女人的存在增加了勇士们的虚荣心,没过多久,那些曾昭示着叛军神圣贫穷的破罩衣就变成了征服者的俗艳长袍。由于喀土穆处于肮脏的沼泽和湿地之中,如今奢华的阿拉伯人不再赞赏它,马赫迪开始在白尼罗河西岸,从埃及统治时期就存在的独立城堡恩图曼的基础上修建新首都。首先修建的建筑是一个为宗教服务的清真寺,一个军用物资仓库和他自己的住所。但是当他刚开始放纵欲望、享受至高无上的权力时,他所信奉的、满足了他所有请求的真主,忠诚地带走了他的灵魂;于是他凭借自己的智慧和勇气赢得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变得毫无意义了。

6月中旬,马赫迪在获得起义胜利后不到五个月就病倒了。有好多天他都没有出现在清真寺。人们充满了恐慌,直到他们想起这样一个预言时才稍感安心:他们的解放者在征服地球之前是不会去世的。然而,穆罕默德的病情愈加严重。此时,那些在他身边的人不再怀疑他得了斑疹伤寒热病。哈里发阿卜杜拉在诊察台上不断地观望着。第六天,居民和士兵们被告知统治者的严重病情,各个阶层的人都为他的康复发布了公开祷文。第七天,他已危在旦夕。所有那些见证了他命运的人——他所任命的哈里发,他重塑过的宗教祭司长,跟随他获胜的军队领袖,以及他视为神祇的家人,全都挤在这间小屋里。几个小时后,他躺在床上,意识失常,神志不清;但随着死神的临近,他打起了最后一点精神,竭尽全力召集了他的臣民,向他忠实的追随者和朋友们宣布哈里发阿卜杜拉作为他的继任者,并命令其余的人尊敬他。“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你们要像臣服于我一样对待他。愿真主怜悯我!”(斯拉廷,《苏丹的火与剑》)然后他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整座城市充满了悲伤和沮丧。尽管法律禁止所有大声的哀歌,但“几乎家家户户都传出了啜泣和恸哭”的声音。所有人因瞬间失去他们公认的领袖和精神向导而震惊恐慌。只有马赫迪的夫人们,“因她们丈夫以及主人的死亡在心底暗喜”,如果我们信得过斯拉廷的叙述的话。并且,因为她们的贞操从此将注定变得强制性地不可侵犯,她们欢喜的原因就像她们的朦胧外表一样反常。马赫迪的尸体裹着亚麻布,被恭敬地埋在了在他死去的房间里挖的深深的墓穴之中。直到1898年英军侵占恩图曼时,他的墓穴才在基奇纳将军的命令下被打开,尸体也被挖了出来。

马赫迪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才宣布哈里发阿卜杜拉作为他的继任者。阿卜杜拉决定通过民众投票让大家接受这个选择。他赶到清真寺院子里的讲台上,带着强烈的兴奋和激动之情向聚集的群众演说。作为战士,以及马赫迪所期望的继承人,他的讲话激起了民众的热情,数千人当即宣誓效忠于他。仪式持续到夜幕降临之后很久。凭借着惊人的耐力,他的演说持续到后半夜。在危急时刻忙前忙后的斯拉廷,此时已精疲力竭,躺在地上睡着了。他知道主人的继承人已然确定,他说:“我听到路人们大声赞扬已故的马赫迪,并相互表达他们支持他的继任者的决心。”

阿卜杜拉必须紧紧握住自己所获得的权力,就像这权力是通过武力获取的一样。马赫迪所引发的强烈骚动拯救了他。整个苏丹都沸腾了。那些让叛乱变得冠冕堂皇的成功,鼓舞了叛乱分子。所有骚动和狂热因素都被唤醒了。随着埃及人从各个省份被清除,新任行政长官根据穆罕默德·艾哈迈德的意愿,任命统治这个国家、掌管税收的领袖为军事总督。马赫迪的去世是一系列各种各样的、长期的军事、政治、宗教反叛开始的标志。驻军叛变,埃米尔们暗中密谋,先知们说教布道。这片土地被内部矛盾困扰着,其边境也不断受到威胁。在东部,强大的阿比西尼亚[66]人不断威胁逼近。在北部,他们与埃及爆发战争,在萨瓦金附近又和英国交战。在马萨瓦[67]方向他们又不得不面对意大利人。在遥远的南部地区,艾敏帕夏仍然面临着令人头疼的阻挠。然而哈里发几乎战胜了所有的敌人。苏丹在1885年至1898年间所呈现的最壮丽的景象,就是这位强大而能干的统治者抵抗所有叛乱,清除种种危险,克服各种困难,直面每一个敌人的画面。

任何这种事件的完整经过都不可能以后代感兴趣的形式和风格被记载。那些复杂而奇特的名字和记载文献的缺失都可能阻碍历史编撰者。肮脏的场面和历史人物的无知使他们更加灰心丧气。另一方面,他们也得不到高额奖赏。这场战争是最残酷、最血腥和最混乱的那种。一支野蛮军队屠杀了另一支。一位凶猛的将军割断了他对手的喉咙。同样的情况一遍又一遍地发生,千篇一律,让人生厌。当一场战争被接受时,所有其他的便都可想而知。在叛乱之上,哈里发严厉而孤独的形象冉冉升起,这也是唯一可能吸引更发达国家人民兴趣的东西。然而,哈里发的方法也是令人压抑而单调的。尽管叛乱的性质或势力可能会随时机而有所不同,但结果始终如一;他所有主要的敌人、他的许多将军和他的大多数议员的首级,最终都被埋在了恩图曼一个巨大的土坑里。

在执政的十三年间,阿卜杜拉几乎用尽了所有东方统治者试图巩固其危在旦夕的政权的手段。他毫不退缩,自我保护是他政策的指导原则,是他的首要目标和唯一理由。在众多邪恶和诡计多端的权宜之计中,有三种引人注目的主要方法:首先,对于所有真实或潜在的竞争对手,他要么和其和解,要么清除祸患;其次,他所追求的是阿尔弗雷德·米尔纳爵士所称的“全面军事集权政策”;最后,他在沙漠和沿河地带的人民中,保持着自己部落势力的平衡。所有这三种方法都值得关注。

一般的屠杀通常发生在篡位者取得王位之后。哈里发避免了这种极端的手段,他采取了预防措施。利用穆罕默德·艾哈迈德去世后的悲伤和恐惧,他设法让另外两个哈里发以及阿什拉夫和先知的亲戚们宣誓效忠于他。(马赫迪取代了原先的穆罕默德作为“先知”,他的亲戚们也因此变成了“阿什拉夫”。)但是这些顺从的人很快就后悔屈服于他了。每个哈里发都宣布独立。他们带着众多追随者游行示威,都声称自己拥有权力。所有落选的哈里发都联合起来对抗阿卜杜拉。但是,当他们还在忙于寻欢作乐时,这位明智的统治者已经获得了他所属区域的巴加拉人部落以及相当数量的黑人步兵的忠心。最后骚乱达到了高潮,双方都为战争做好了准备。阿卜杜拉在城外排兵布阵,给他的对手极大的挑战;被驱逐的哈里发的联合势力人数更多。凶猛的巴加拉人挥舞着手中的剑,苏丹步兵也因其勇敢而久负盛名。似乎一场血雨腥风即将在几个小时之内来临。突然哈里发联军解散了。精明的哈里发阿里·瓦德·赫鲁希望和谈。哈里发谢里夫的势力因此严重削弱,也赶紧在仅存的时间内寻求和解。最终他们都屈从于统治者更胜一筹的兵力和他的追随者无敌的勇气之下。一旦屈服,他们的权力便瞬间消失了。阿卜杜拉把他们的兵力削减为仅有50人的私人护卫队,收回了他们皇室成员的象征——旗帜和战鼓,最终他们成了自己无法颠覆的政府有力的支持者。

对于其他势力稍弱但更顽固的敌人,他表现得更加苛刻。马赫迪的两个叔叔,阿卜德尔·凯里姆和阿卜德尔·卡德尔,被囚禁在监狱里,他们的房屋被摧毁,他们的夫人和其他财产均被没收。许多自称为“阿什拉夫”的人,发现这圣洁的荣誉成了他们在世间的负担——为了避免他们节外生枝,哈里发命令他们每天到清真寺祈祷五次。基督教的编年史作者称这18个月的囚禁是“最高的惩罚”(奥尔维尔德,《十年囚禁》)。更为残酷的是对待掌管财政的埃米尔的手段。艾哈迈德·瓦德·苏莱曼在马赫迪的友善政策下惯于不公开财政,因此积累了大量财富。他极度敌视阿卜杜拉,并对阿什拉夫表示同情。于是哈里发邀请他详细介绍他的管理办法。他当然无法做到,随后就被免去了职务,他的私人财产被用来填补国库的空缺。残暴的恩图曼人也称赞他所受的惩罚为“正义行为”。(斯拉廷,《苏丹的火与剑》)

虽然哈里发可以通过这种暴行来建立自己的权威,但其权威的维持还取决于他一贯奉行的军事政策。常备军的可怕威力通常可以通过一个能够控制军队首领的人展现,就像一个强大的引擎通过转动一个把手而启动一样。然而,要转动把手,就需要一定的力量。阿卜杜拉知道要想统治苏丹,必须拥有一支强大的军队。为了使这支伟大的军队听命于他,他必须掌控另外一支独立的力量,因为他那让欧洲军队屈服的影响力在托钵僧军之中并不存在。多年来,他确实被迫放弃了很多机会和一些忠诚的军官。但后来,当完善了自己的组织后,他变得相当独立,不需要信任任何人。他凭借自己的地位和惊人的能力执行了他的计划。

他邀请自己的部落,即巴加拉阿拉伯人的塔艾莎分支来到恩图曼定居。“来吧,”他在给他们的大量信件中写道,“来接管真主赐予你们的土地。”对财富和女人以及允诺的权力的渴望,诱使7000名野蛮的牧民来到恩图曼成为战士。他们前往恩图曼的道路十分顺畅而轻松。沿途修建了许多粮仓,汽轮和帆船在尼罗河上等待着他们。抵达首都后,政府为他们所有人添置新衣。城区有一整块区域,强行驱逐居民,用来接纳这群陌生人。慷慨的哈里发所遗忘和抵触的东西,全都被他那些具有掠夺习性的族人所沿袭,他们倚仗着皇室赦免特权傲慢地劫掠行骗。市民们对这些伤害深表仇恨。哈里发的目的达到了,他成功地在恩图曼培养了一个与他密不可分的阶层。像他一样,他们为当地部落所憎恶;像他一样,他们是这片土地上的外国人。但是,也像他一样,他们凶猛勇敢而强壮。他的危险,他的敌人,他的利益,就是他们的。他们的生命取决于他们的忠诚。

这就是驱动引擎所需的力量,他们激活了其他人。杰哈迪亚黑人被巴加拉塔艾莎人控制了。他们曾经是埃及的非正规军,如今却成了哈里发的正规军。杰哈迪亚黑人在首都统领着阿拉伯军队。首都的军队统治着各省的军队。各省的军队控制着民众。对军备物资的集中管控确保了权力的集中。大炮、步枪和弹药,所有这些战争的必需品都堆积在军火库中。只有驻扎在边境的部队、塔艾莎部落人和哈里发的私人保镖,才会经常携带枪支和弹药。数量庞大的恩图曼人被迫使用矛和剑。只有要确保安全和必要时,步枪才会分发给苏丹人。但是弹药仅在即将使用时才会发给他们。因此,几百万好战的野蛮人,几乎没有任何法律权利而言,只有那些有权势的人才有。他们散落在广袤无垠的领土上,被一个人牢牢掌控着。

哈里发强迫或倾向采用的第三项政策,是使各部族和阶级的相对权力相称。如果某个埃米尔的影响力和财富不断增加,他就成了一个潜在的对手,将立即面临死亡、囚禁或劫掠。如果一个部落威胁到塔艾莎的霸权地位,那么它将被消灭,即使这种威胁还处于萌芽阶段。阶级和部落的统筹比个体的管理要复杂得多。然而,在十三年间,哈里发维持着这种平衡,并坚持到了最后。这就是一个来自科尔多凡的野蛮人的治国之道。

他最伟大的胜利来自阿比西尼亚战争。不同种族和宗教的两个野蛮王国不大可能长久地保持和平,我们也不难发现托钵僧军和阿比西尼亚人争吵的原因。偶尔就会有无端的战争不断骚扰边境。最终在1885年,一个半商半匪的托钵僧劫掠了一座阿比西尼亚教堂。阿姆哈拉省省长巴斯·阿达尔要求将这位亵渎神灵的强盗绳之以法。阿拉伯人傲慢地拒绝了。阿比西尼亚人迅速做出反应,召集了一支约3万人的军队,入侵加拉巴特地区,并向城中进军。而面对这支庞大的军队,埃米尔瓦德·阿尔巴仅召集起不足6000名士兵。但是,在过去四年间所获得的胜利的鼓舞下,托钵僧军不顾双方兵力的悬殊,欣然应战。勇气和纪律都经受不住如此不利条件的考验。阿拉伯人遭到了敌军的猛烈攻击,被数量庞大的敌军包围,最终和他们英勇的首领一起被消灭了,几乎没有一个人逃脱。阿比西尼亚人沉溺于残暴的胜利之中。伤员被屠杀,战死的人被百般残害,妇女们被囚禁了起来,他们洗劫加拉巴特城之后将其付之一炬。所有这些消息都传到了恩图曼。在这种沉重而意外的打击之下,哈里发行事异常谨慎。他开始就被俘的妇女和儿童的赎金和阿比西尼亚国王约翰进行谈判,同时派埃米尔尤纳斯率领一支庞大的部队前往加拉巴特地区。处理了当前的紧急情况之后,阿卜杜拉开始着手准备复仇。

在苏丹持续十五年的战争和骚动中,和哈里发选出的为加拉巴特部队复仇的领袖相比,阿拉伯人的领袖没有一个展现过更好的能力,没有一个获得过更大的成功,也没有一个更让人钦佩,虽然有几个人比哈里发选的人更有名气。当马赫迪在阿巴岛上传教,埃及人压迫着这个国家许久之前,阿卜·安加在阿卜杜拉家族中一直是个奴隶。叛乱爆发后,他极具冒险主义精神的主人召唤他离开科尔多凡的老家奔赴战场,阿卜·安加带着向来让他与众不同的顺从和独特的忠诚来到主人身边。他名义上是一个奴隶,而实际上是一个真正的战士。在起义早期的战斗中,他一直在阿卜杜拉一方作战。欧拜伊德沦陷后,他的权力和地位得到迅速提升。哈里发善于用人,他清楚地看到,已经投降的和伴随着一个又一个城镇的沦陷而投降的苏丹黑人军队,很可能融合为一股强大的力量。阿卜·安加不仅擅长造剑,而且忠于他的主人。曾经的奴隶如今以非凡的精力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他的指挥职责中。他卑微的身份让那些强壮的黑人感到舒心,因为作为领导者他承认和他们生来平等,认可他们的优秀技能。阿卜·安加在消灭希克斯将军的战斗中所做的贡献比任何其他埃米尔都大。他的士兵被称为圣战士,因为他们加入了圣战。他们配有雷明顿步枪,他们不断进攻的火力给挣扎的敌军纵队带来了严重的损失;他们的火力停歇之时,便是手持长矛的敌军冲锋之时。从此以后,阿卜·安加的部队因其武器、勇气和残暴而扬名四方。他们的人数起初不超过5000人;但是随着越来越多的城镇沦陷,越来越多的奴隶充军,他们的人数不断增加,一度达到恐怖的15000人。在围攻喀土穆期间,黑人步兵因攻下恩图曼城堡而大放异彩,但是他们的残暴本性和掠夺本能使他们成了一支不受欢迎的驻军,即便是在托钵僧政府首都也是如此,最终他们被将军派遣至科尔多凡。在那里,他们通过和努巴人的一系列血腥战斗赢得了一些声誉,努巴人是生活在山区的土著居民,他们只关心自己的独立大业。

6月底,阿卜·安加率军抵达恩图曼,总人数大约有22000人至31000人,其中至少有10000人配备了雷明顿步枪。哈里发以最高级别的荣誉接待了他。经过长达数小时的私密谈话后,他们准备正式进驻城内。翌日破晓时分,整队人马进军城内并在北郊扎营,他们受到了民众及其统治者的热烈欢迎。几天之后,他们在科莱里山脚下举行了声势浩大的阅兵仪式,正是在托钵僧皇帝被杀碎尸之地。但是这片是非之地并没有让哈里发产生不祥的预感。他为自己的兵力感到欢欣鼓舞,在加农炮发射出无数礼炮之后,不下100000名装备精良的士兵伴着战鼓和号角在黑色旗帜后浩浩荡荡地向前进军。庞大而壮丽的阵容激起了他们的热情。民众为哈里发的大获全胜而欢呼,对他抱有极高的忠诚,甚至让他感到窒息。这确实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场景。整个广场上人潮汹涌。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旗帜在微风中欢快地飘舞着,阳光在成千上万的矛尖上跳跃着。蜂拥而至的托钵僧们展示着他们艳丽多彩的长袍。狂野的巴加拉骑兵在队伍侧翼盘旋。马赫迪陵墓的棕色穹顶耸立在城市之上,似乎在向勇士们提供着超自然的帮助。阿卜杜拉的权力达到了顶峰。阿巴岛教士发起的这场运动达到了高潮。在平原之后,苏格汉姆山上凹凸的岩石变得破旧而幽暗,好像在用它们的沉默守护着未来的秘密。

在拜兰节[68]的盛大宴庆结束之后,阿卜·安加率领着自己的军队以及从恩图曼军营派来的大批援军前往加拉巴特。他们与阿比西尼亚人的战争一触即发。这位伟大的领袖在首领的命令之下释放了埃米尔尤纳斯,主要是因为尤纳斯的怨言。加拉巴特强大的驻军加入他们的部队以后,阿卜·安加便能够凭借15000名步兵和45000名手持长矛的士兵占领加拉巴特。哈里发已经开始计划进攻阿比西尼亚的伟大事业。尼加斯[69]的强大势力为托钵僧军所熟知,并且得到了证明。马赫迪反对这样的战争。一个不吉利的预言声称,阿比西尼亚国王将把他的马拴在喀土穆的一棵孤树上,然后他的骑兵将会踏平这座城市。但是阿卜杜拉既不畏惧真主,也不害怕人类。他重新审视了政治局势,决定不顾一切保护自己的边境不受侵犯。他的埃米尔瓦德·阿尔巴被杀了,此事必须通过战争来解决。

阿比西尼亚人没有注意到敌军的精心准备,依然无动于衷。拉斯·阿达尔召集了一支队伍,其实际兵力远超托钵僧军。但后者在步枪作战方面更为出色,黑人步兵具有不可战胜的勇气。尽管如此,阿比西尼亚将军对自己的实力依然信心满满,凭借着强大的骑兵,他容忍阿拉伯人穿越所有山村部落,横渡敏蒂克通道,毫无阻碍地进入黛布拉辛平原。阿卜·安加并没有疏于防备。他知道,他必须在阿比西尼亚的中心地带战斗,他背后便是山脉,失败将意味着全军覆没。他迅速而熟练地整顿了部队。随后阿比西尼亚人便发动了袭击。苏丹人的步枪火力成功地将他们击退。他们马上又带着不顾一切的勇气发起了新一轮袭击。但是他们的进攻被托钵僧军同样的勇气和更为优越的武器化解了。遭受了惨重的损失之后,阿比西尼亚人开始动摇了,聪明的阿拉伯人抓住这一时机迅速进行反击。尽管骑兵勇猛无比,拉斯·阿达尔还是被击溃了。大批士兵被淹死在河中,而他就是在这条河前鲁莽宣战的。他的营地被占领了。获胜的托钵僧军赢得了丰厚的战利品,他们还通过大肆屠杀伤员释放激情,这样的行为通常出现在野蛮人中。这场胜利意义重大,整个阿姆哈拉省被入侵者所征服;并且在1887年春天,阿卜·安加在不进行任何战争的情况下便可进军去攻占阿比西尼亚的古都贡德尔[70]。

与此同时,哈里发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着自己军队的消息。军队进入山区之后,长达30天杳无音讯,这让他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奥尔维尔德说,在那段时间里,他“明显变老了”。但是他的判断最终被事实所证实,随着各个挑选出来的敌军首级被送到哈里发面前,他的疑虑也变成了喜悦。托钵僧军难以忍受当地气候,因此并没有在阿比西尼亚久留。12月,军队回到了加拉巴特,开始增筑防御工事。他们的常胜将军接到了一个让人厌烦却又不得不服从的派遣命令,去了恩图曼,在那里他得到了好战民族对战斗英雄的例行欢迎。这位负有声望的忠实奴隶,可能会因他的主人和君主注视他时流下的欣喜之泪而再次感到满足、安全和充满成就感。

更为激烈的战斗还未打响。整个阿比西尼亚已经怒不可遏,约翰国王准备亲自征战来永久性地解决争端。他召集组建了一个强大的军营,据说有13万英尺长,有2万名骑兵。关于这支强大队伍的流言传到了加拉巴特和恩图曼,尽管最近连战连捷,这样的消息还是引发了高度的惊慌。哈里发发现他的边境甚至他的生命都受到了威胁,因为约翰国王已经宣称将把托钵僧军从地球上清除。然而,在此紧要关头,众人所依赖的将军却突然死于一些治疗消化不良的药物。英勇的黑人士兵悲痛万分,阿卜·安加被葬在了他位于加拉巴特的红砖房子里,军营中弥漫着阴郁和悲伤。但是,由于敌军正在逼近,他们必须面对危险。哈里发任命安加的一名中尉泽基·图姆马担任加拉巴特军队的指挥官。经过艰苦的努力,最终他召集了8500名士兵。约翰国王传信说他要来了,免得有人说他像小偷一样秘密行动。托钵僧军决定防守,他们紧守在城池周围巨大的防护栅栏内,等待着敌军的猛攻。

1889年3月9日黎明时分,阿比西尼亚人来到了能够看到托钵僧军的地方,第二天一早战斗便开始了。尘土飞扬淹没了战场,所有的声音都在令人震惊的喧嚣中不复听闻。顶着苏丹人凶猛的步枪火力,英勇的阿比西尼亚人成功地摧毁了防护栅栏。然后,将所有的火力集中在守军的一个分支上,他们冲破围栏闯入城中。瓦德·阿里率领的军队是整个托钵僧军的第四分支,在这次攻击中首当其冲,几乎被彻底消灭了。护栏内挤满了被欣喜若狂的阿比西尼亚人无情屠杀的妇女和儿童。侵略者四处劫掠,他们甚至花时间挖出阿卜·安加的尸体,肆意侮辱,为贡德尔之战复仇。托钵僧军已经动摇,他们的弹药供给严重不足。但是就在此时,国王被杀的传言突然在阿比西尼亚人之中蔓延开来。带着所有他们可以拿走的战利品,胜利的阿比西尼亚军队开始全体撤退,护栏很快被清除了。阿拉伯人筋疲力尽,无力追赶。当第二天阿比西尼亚人没有重新发动进攻时,阿拉伯人惊讶地发现,他们成了胜利者,阿比西尼亚人正在向阿特巴拉河撤退。泽基·图姆马决定追杀敌军,阿比西尼亚人带走了大量的苦行僧妇女,甚至包括阿卜·安加曾深爱的女人,这些更是激发了托钵僧军追杀敌军的欲望。战斗结束两天之后,托钵僧军追上了敌军的后卫部队,并突袭了他们的军营,缴获了大量战利品,给阿比西尼亚人造成了惨重的损失。被临时任命来填补约翰国王死后空位的尼加斯也被杀害了。约翰国王的尸体落入了托钵僧军手中,他们砍下他的头,并将其送到恩图曼,作为胜利的见证。阿比西尼亚人仍然很强大,他们的撤退很顺利。泽基·图姆马没有冒险跟进山区。统治者内部出现的问题阻止了新任的尼加斯再次发起进攻,从而使托钵僧和阿比西尼亚人之间的战争弱化为边境争端,就像以前发生的那些一样。

被送到恩图曼的约翰国王的首级让哈里发沉醉于喜悦之中。在苏丹,人们普遍认为阿比西尼亚比埃及强大得多,但正是在这里他们伟大的统治者被杀害并斩首。不过,胜利的代价昂贵无比。双方在这两场重要的战斗中残酷得难以形容,他们之间的厮杀令人震惊。虽然没有可靠的统计数据可考,但我们可以大致断言,双方在战争期间的死亡人数都不少于15000人。托钵僧军的精锐部队和阿卜·安加英勇的黑人军队几乎都被摧毁了。哈里发赢得了一场皮洛士式的胜利[71]。他再也不能为战争投入如此巨大的精力,尽管在恩图曼战役中消灭的军队装备更好、训练更有素,但与摧毁阿比西尼亚强大势力的军队相比也略逊一筹。

在与阿比西尼亚人作战的过程中,托钵僧军和埃及之间的战争被忽视了。依靠人民的支持,马赫迪一直宣称他将把三角洲地区从突厥人手中解放出来。他已经计划武装入侵了,但是突如其来的死亡扰乱他的计划,他的继承人接手了所有的事端,却没有获得相应的权力。穆罕默德·艾哈迈德的大部分影响力随着他的逝去而荡然无存。活着,他可能征服穆斯林世界;死后,他就只是一个圣人。所有对埃及的狂热情绪很快就消退了。不过,哈里发继承了他的伟业。阿比西尼亚战争的成功鼓舞了他,使他能够重新发起在北部边界的攻势。他立即命令栋古拉的指挥官瓦德·艾·纳胡米,率领少量兵力一起进军埃及。正如可以预见的那样,这次疯狂的军事行动在埃米尔和托斯基的军队都被消灭之后便结束了。哈里发悲痛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但我们怀疑他肯定还有其他的黑暗计划。他太聪明了,不相信埃及会被5000人征服。他知道除了埃及人,还有一个陌生的白人部落,那个曾差点儿拯救了喀土穆的白人部落。“要不是英国人,”他多次大声讲道,“我早已征服埃及了。”然而,在了解到英军的侵占后,他故意派一支部队去送死。很难把这种行为与阿卜杜拉所具有的聪明才智联系起来。毫无疑问,他想征服埃及。也许借助一些特殊的机会,即使只有一小支兵力的瓦德·艾·纳胡米也会获得成功。如果那样,真主的荣耀和哈里发的力量将会联合起来。否则,河岸部落将会受到沉重打击,这便是此次冒险的真正原因。

残酷的屠杀大部分降临在了杰哈迪亚人和东部阿拉伯人身上。北方令人妒忌的部落并没有遭受屠杀。权力的平衡需要重新调整。加阿林人[72]和巴拉布拉人[73]瞬间面临危险。纳胡米军队的士兵几乎全都是从这些种族里招募的。从恩图曼派来的增援部队是从哈里发谢里夫旗下和富有反叛精神的巴塔因部落中挑选出来的。(《十年囚禁》)这样一支军队的成功在埃及是相当光荣的。它能够很轻松地征服各方。无论阿卜杜拉的动机如何,他的优势是肯定的。但是,托钵僧帝国的生命也因此如昙花一现。

其他力量很快就加入了征服战争。在阿比西尼亚战争结束后的一年,发生了一场可怕的饥荒。斯拉廷和奥尔维尔德纷纷描述了这场恐怖的饥荒——人们吃着驴子的内脏;母亲吞食她们的婴儿;街上横尸满地,在耀眼的阳光下显得更加可怕;尼罗河上漂浮着数以百计的尸体——这些只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中的一部分。食物匮乏甚至比战争带来了更严重的人口削减。饥荒蔓延至整个苏丹,沿着尼罗河岸延伸至下埃及[74]地区。饥荒的可怕影响无处不在。恩图曼和柏柏尔之间的整片区域变得荒无人烟。在靠近申蒂的盐碱地上,几乎所有的居民都因饥饿而死。以饲养骆驼为生的部落甚至吃掉了他们的母骆驼。住在河边的种族吃光了他们的作物种子。加拉巴特、加达里夫和卡萨拉的人口减少了90%,这些规模曾经相当大的城镇都变成了小村庄。到处都是坍塌之后碎落在平地上的土屋。整个国家令人恐惧的死亡率,可以通过泽基·图姆马的军队人数来衡量——饥荒发生前他的士兵人数不少于87000人,而到了1890年春天,他的军队只有几乎不到10000人。

及时到来的丰收拯救了苏丹人,使其免于灭种。幸存下来的人们,面临着更大的不幸。战争、饥饿和压迫一直存在,但奇怪而神秘的困难又开始折磨这些饱受煎熬的部落。天堂的面容既无情也难以躲避。1890年,无数蝗虫降临在了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成群红黄色的蝗虫遮天蔽日。虽然它们被烤过之后像炸虾一般可口的肉可以充当当地人的美味,但是它们吃掉了太多的农作物以至于饥荒持续了相当久,食物匮乏接连不断。据说蝗灾自首次出现以来,以后每年都会发生。(《十年囚禁》)蝗虫强大的破坏力因数百万只小红鼠的出现而更加恐怖,小红鼠在种子发芽之前就毁掉了它们。这些微小的害虫,数量如此庞大且不可估量,以至于一场大雨过后,整片土地就像被染了色一样,铺满了被淹死的红鼠的尸体,颜色看起来如松鼠一般。

然而,尽管遭受着命运的无情打击,哈里发依然保持着他的权威,毫无动摇。饥荒加速了军事帝国经常出现的高度集权。省城不断衰落,成千上万人丧生;但是恩图曼却不断壮大,其统治者仍然指挥着一支强大的军队。因此,眼下我们将把目光从托钵僧帝国移开。然而这个在尼罗河交汇处的充满鲜血、泥土和污秽的黑暗城市值得我们的最后一瞥,因为它仍然保存着独立野蛮民族的骄傲。

清晨,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将喀土穆遗址的阴影投射在尼罗河满溢的水面上。这座古都孤独而荒凉,没有人声打破街道的死寂,只有记忆在帕夏们曾经散步的花园和帝国特使倒下的庭院里徘徊。尼罗河对面数英里的土屋,排布在岸边,远至沙姆巴特山涧,然后延伸至沙漠和黑暗的山丘地区,展示了阿拉伯人首都的范围。随着太阳升起,城内开始出现生机。从科莱里过来的路上,一群骆驼驮着村庄的农产品向集市缓慢地前进着。北风带着十几艘载满水产品的帆船前往码头。戈登的一艘旧汽轮系泊在岸边。另一艘埃及时代船员制造的汽轮因差被哈里发派往森纳尔,如今在青尼罗河上漂荡着。在遥远的南方,轮廓模糊的达尔富尔大篷车队翻起的尘土打破了天际线的清晰。

持续的战鼓声和震耳的号角声驱散了夜晚的寂静。星期五,在祷告时间结束后,所有成年男人都必须在城外的平原上参加检阅。街道上挤满了虔诚而顺从的战士。没有哪个房屋能够容得下那么多虔诚的信徒,所以很快清真寺的巨大广场上就挤满了装备精良的士兵,他们跪下恳求伊斯兰教严厉的真主和最神圣的马赫迪。仪式结束了,他们迅速起身参加游行。埃米尔竖起他们的旗帜,所有人按等级列队。哈里发为落在后边的人感到悲伤,速度快的人则能看到他身着最新的长袍,拿着一把锋利的剑和至少三根长矛。军阵也已经布好了。

作为礼炮的七声枪响之后,哈里发骑在一头由魁梧的努巴人牵着的上等骆驼上,后边跟随着大约200名身着盔甲的骑兵,骑行在队伍之中。这是一支优秀的队伍,很少有人敢缺席。然而他现在额头紧蹙。发生了什么?西部是否还有另一场叛乱?阿比西尼亚人是否还威胁着加拉巴特?黑人军队发生了叛变?还是仅仅是一些后宫的争吵?

游行结束后部队回到了营地。步枪被收回,士兵们四散回家。许多人急于跑到集市购物,听听最新的流言,或观看处决,因为通常都会有处决执行。其他人则漫步到苏克·艾尔·莱基科,评判那些奴隶女孩,奴隶商贩将她们拿出来贩卖。但哈里发已回到家中,他召集议会开会。房间很小,这位统治者盘腿坐在沙发上。在他之前蹲着埃米尔和卡迪[75]。雅库布、阿里·瓦德·赫鲁和哈里发谢里夫都在那里。只有谢赫艾德·丁缺席了,他是一位放荡的青年,而且非常喜欢喝酒。

阿卜杜拉心情沉重,焦虑不安。一位信使从北方而来。突厥人正在进军,已经越过他们的边境,驻扎在阿卡夏。瓦德·毕沙拉担心他们可能会攻击占据菲尔科特的信徒。这本来是一个小问题,因为这些年来一直存在着边境战争。但接下来的事情就充满了威胁。“真主的敌人”已经着手修复铁路,而且已经修好了,火车能够疾驰到萨拉斯。现在,他们甚至将铁路修进沙漠,通向他们在阿卡夏的据点和南方地区。他们如此劳累的目的是什么?他们会再次回来吗?他们会带来那些曾经伤了哈丹达瓦人心,差点儿毁灭了德哥黑姆和凯纳纳的可怕的白人士兵吗?是什么让他们来到了尼罗河上?是为了掠夺,还是纯粹因为对战争的喜好?或者是长期的战争血腥将他们带来的?诚然,他们已经远去。也许他们还会回来,就像他们之前回来那样。然而,铁路不是一天建成的,也不是为某一天而建的,北方仍然弥漫着战争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