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一:
我很早就知道天很高,世界很大,我在哪里
巴一
教授、主任医师、博士生导师,天津医科大学肿瘤医院(天津市肿瘤医院)副院长。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获得“国家百千万人才”“教育部新世纪人才”等称号。现为中国抗癌协会肿瘤支持治疗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国医师协会肿瘤医师分会副会长、中国抗癌协会肿瘤药物临床研究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中国药学会抗肿瘤药物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大肠癌诊治规范》(中国版)编写专家组成员等。
是的,我有一位很有成就的父亲,免疫学家、院士、医学院校长等等,他拥有很多的光环。
每个人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
出身于这样的家庭,我从小吃的苦可能比普通人要少,从小就能接触这个行业里最优秀的一群人,听过很多关于他们的故事。所以我很早就知道天很高,世界很大,我很渺小、很平凡,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肿瘤内科医生。
出身于这样的家庭,我们得到的认可也会比别人少,哪怕付出同样的努力,靠自己的能力吃饭,也容易被别人打上“不就是因为你有这样的父亲”的标贴,而否定你本人所有的努力。
年轻气盛,对这种成见各种不服,敏感得一碰就炸。随着年龄的增长,人到中年越来越找到自我,也就越来越不在意别人怎么想了。拼爹就拼爹吧,有这样的父亲并没什么不好,这也不是我自己选的,是上天给予我的。
我们不是活在别人的评价里,别人认为你是什么样的人根本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1
1993年我从上海第二医科大学毕业,也结束了在瑞金医院的两年实习,凭我的学习成绩和实习表现,我本可以留在瑞金医院。但我这个北方人实在不适应上海冬天的寒冷,父母很心疼,就让我回了北京,去了中日友好医院。
当时我父亲已经担任中国医学科学院院长、北京协和医学院校长。正如前面说的,对我们这种家庭的子女,社会上有一些人是戴着有色眼镜看的,认为我就是一个“拼爹”而没有什么实际能力的人。所以,我到中日友好医院后,医院并没有给我安排什么实际的工作。
但我自己知道,我在工作上付出的努力不比任何一个人少。我在上海学习,实习期间,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我的家庭背景,所以在瑞金医院实习的两年里,我能担任实习组组长,完全是凭自己的能力获得的认可。但是到了北京就不一样了,我们家的姓氏又这么独特,几乎谁都能一下子就猜到我是谁的女儿。
我当时非常不服气。要知道,那时候的中日友好医院还不是一所对外开放的医院,医院硬件环境很好,但病人很少,和上海瑞金医院这种老牌名院相比,还是有较大差距的。我放弃了瑞金医院来到这里,这让我的心理不平衡感更加强烈。
父亲一直希望我出国去看看,但我特别不想出国。上学时,北京、上海的“出国潮”正值非常高涨的时期,我的同学们几乎都在考GRE(美国研究生入学考试)、托福。
工作上不顺心,我一赌气决定出国。当时中日两国关系很友好,日本政府每年发放奖学金帮助中国培养年轻医生和科研人员,由中国的教育部组织考试,选送人员。我拿到了日本文部省全额奖学金,相当于日本教育部奖学金,每月18.5万日元(约合当时的人民币2万元),可以在日本待6年,足够支撑我在日本读完博士。
1994年我去了日本。没想到这一走,就在国外待了8年,直到2002年才正式回国工作。国外求学的这8年,对我个人的成长非常重要。
日本文部省奖学金规定的6年时间很宽松,可以读1到2年语言学校,考入医学院后读4年博士,如果毕不了业,还允许延长1年。大部分的中国留学生到日本后都是先学语言,而我10月底到日本没上语言学校,直接报名了来年1月的日本北海道大学医学部癌研所的博士研究生考试,想着先熟悉一下题型,考不上明年再考。这种考试大部分是用英语命题,我的英语水平可以应付,少量看不懂的日语题就连猜带蒙,没想到竟然通过了考试。由于我没有读语言学校,后来毕业也没耽误时间,所以我实际只用了4年多就离开了日本。在这4年多的时间里,我过得很愉快,如今工作的很多基础都受益于此。
众所周知,日本人很讲究团队精神,很严谨,注重细节。我亲历后体会到,思维要达到一定高度,必须赢在细节上,做一件事,哪怕90%都是对的,最后很可能就失败在剩下的10%。细节决定成败,日本人对细节的信仰深入骨髓。
医疗和战术有类似之处,也就是说即便结果未知也必须做决定往下走,而且团队要坚定执行,医疗流程才能顺畅。这一点,日本人体现得很好;教授有绝对权威,下面的医生可以在平时和他交流看法和意见,但教授一旦做出决定,就必须坚决执行。
日本的学院里等级观念很重,每天实验室里,如果教授没下班,副教授、讲师、助手都不可以走,学生就更不用提了,只有一级一级走了,最后才轮到学生走。但我运气很好,我的导师是从欧美留学回来的,没有这么严格的等级规矩,也不要求我们用那么多敬语,甚至认为“这是我们日本的糟粕,有什么话快点说,说完了就出去干活儿”。对于工作到凌晨三四点的人,他反而会批评说:“脑子跟糨糊似的有什么用?”他只注重结果,能拿出成果就行,其他不干涉。
在日本读博士和在中国很不一样,中国的博士研究生还是很强调SCI(科学引文索引)文章的发表,而我们那时候更多地强调做实验的动手能力和思维能力。我们每周都要有实验结果呈现给教授,如果周会上拿不出东西,是非常丢脸的事,所以我们在实验室里从早做到晚,很勤奋。
在日本留学期间,导师还给了我一项重要的训练,让我受益终身。
我所在的北海道大学是日本七大帝国大学之一,是非常有名的大学,对博士生的质量把关很严格,要通过联合审评才能毕业,所以毕业论文答辩这一关非常隆重而艰难。
在我进入第四年时,博士毕业论文已经基本到位,于是这一年,导师安排我每个月都参加日本各种各样的全国性学术会议,站在台上讲我的毕业课题和研究,而且不能重复,每次都要有新东西。所以,在我博士毕业答辩之前,我的论文已经接受了至少12轮的实战,不仅要把自己的研究用日语清晰地表达出来,还要能经受得住全国所有同行的质疑和挑战。每次导师都会坐在台下,也经常会提问,当别人提出的问题我答不上来时,他会站起来说“我是她的同事,我帮她解释一下这个问题”,如此替我解围。
刚开始站在台上时,紧张、陌生以及不自信接踵而至,我经常会“卡壳”,需要导师来解围。但无论这一次怎么受挫,下一次还必须站在台上,逃不掉的,所以我只能一次次纠正错误,总结经验,让自己下一次再站到台上时进步一点点。但语言障碍的问题让我一直很苦恼,毕竟日语不是我的母语,有时候台下的人提问,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在问什么。直到有一次,我发现我的师兄也会如此,而他可是地道的日本人,我就明白了,我的问题并不是语言障碍,而是和师兄一样的自信度不够所致的紧张,结果越想听明白就越听不明白。
经过这样的训练,当我对讲台一次比一次熟悉、对自己的研究的每一个细节都了然于胸、对别人的质疑和提问方式都能从容应对时,我的自信心也越来越强。第12次站在台上,我已经把我的博士课题、研究、论文,从各种角度都讲得滚瓜烂熟,能轻松自如地应对听众的所有提问了。
博士毕业答辩安排在1999年1月,全日语的。那时正是北海道最冷的季节,持续低温下,4年都没有发过烧的我,却在答辩那天烧到39度,咳嗽得很厉害,更要命的是,我还抽到了第一个上场。导师都为我捏了一把汗,问我要不要申请一下往后排,我心一横,说,算了。
台下坐着医学部的53位正教授,经过1年的实战训练,我很顺利地讲完,只是每说几句话就要停下来咳两声,让我觉得很抱歉。由于是第一个,所有教授都精神抖擞,对我也没有“客气”,一共提了14个问题。我虽然发着烧,状态并不好,但由于已经被轮番“轰炸”了1年,这14个问题也基本都被问到过,所以我应对自如。到最后,主审教授说:“可以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吧。”我当时就明白我过关了。
接到博士学位将在3月颁发的通知的那一天,我马上预订了回国的机票,在拿到学位的第二天就离开了日本,一天也不愿意多待。之所以这样做,还是因为某种自尊心在作祟。因为,当年的中国留学生在日本的生活和学习费用都是日方资助的,有些人在毕业后会想办法留在日本。所以,有些日本教授对此不太有好感,认为“我们本来是帮着你们中国培养人才,没想到你们来了就不走了”。我是一个很“虚荣”的人,不愿意被人说成这样,所以就立刻离开了。现在想来,当时还是太年轻,人不是为了这点虚荣活着,不过珍惜羽毛能让我们更约束自己的行为。
其实,在日本的这4年里,我身边的日本导师、师兄们都对我非常友善,不存在所谓“出资方”那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而且前辈欺负后辈的传统,他们也没有用在我身上。要知道,日本学术界等级森严,前辈可以使唤后辈干各种杂事,还不给好脸色,等到后辈熬成前辈时也可以欺负他的后辈。我的前辈不仅没有欺负我,而且当我被个别秘书为难时,比如给我脸色看、和我抢实验台等,还会维护我。
这期间,我对日本人有不好的感受或与之发生矛盾,基本也是因为听说其他中国人被“欺负”而出头去打抱不平。那时候民族自尊心特别强,现在想来也是我们过于敏感,而且不太善于自省自己的行为。其实被人家看不起的时候,往往并不是因为穷或者地域、国籍的问题,而是有些人的行为的确不太妥当,比如贪小便宜或者耍小聪明、钻空子等。
回顾这一段经历,我很感恩,在日本受到的科学、严谨、细致的实验思维和操作训练对我有着深远的影响,在我后来作为研究员受聘于美国的安泰康公司(Anticancer),之后又在美国著名的斯克里普斯研究所(The Scripps Research Institute)开展博士后研究工作时,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因为科学的标准都是一样的,虽然美国人性格上比日本人开放一点,但两者对细节的极致追求都是一样的。所以,我在日本养成的好习惯到了美国之后几乎不需要什么适应磨合,很快就可以无缝对接地进入状态。
让我更受益的是自信心的建立,尤其是最后这一年的训练。一个人只有敢公开站在讲台上表达自己,真正把自己所讲的东西与自己的荣辱捆绑在一起,才会明白这是为自己的荣誉而战,并会全力以赴。在一件事上保持紧张和专注,才能找到自己的差距和需要补充的东西,然后一点点地进步。
自信心的建立是一种综合能力的提升,这也是每一个人成长中最重要、最核心的东西。我的导师给予了我很多机会,把我推到前台,这样的训练方式让我成长得非常快。所以,在我成为别人的老师后,我也很愿意用这种方式对我的学生、下级医生进行培养。
2
从日本博士毕业回国后的那年年底,我前往美国的加州,受聘为安泰康公司的研究员,参与肿瘤相关药物的研发。不到1年,我又进入美国斯克里普斯研究所进行了为期2年的博士后研究工作。
这么多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念书,但我实在不是一个勤奋读书的人,可能父母遗传的学习基因比较强大,学医对我来说并不是太费劲,比如砖头厚的《内科学》,我只需要花不到20个小时看一遍,考试就可以考八九十分。这种高效率的学习能力,可能来源于我父亲,他的逻辑思维很好,很擅于找到知识点之间的逻辑关系,提炼出共性就可以事半功倍。所以,我上学期间,虽然也很忙,但并不是那么苦哈哈的,还是有精力去做点其他事,没事就出去旅游,在日本那几年,几乎把全日本跑了个遍。
到了美国也是如此。
我所在的斯克里普斯研究所,是美国非常著名的一家私立非营利性的生物医学研究机构,成立于1924年,也是美国同类机构中最大的一个研究所,拥有十几位诺贝尔奖获得者。我们隔壁则是著名学术期刊《自然》的主编单位——美国生命科学领域著名的、成果最多、质量最高的研究机构之一索尔克生物研究所(Salk Institute for Biological Studies),也是一家独立的非营利性科学研究机构,同样拥有十几位诺贝尔奖获得者。
身处这样的氛围不可能不被触动,除了可以与世界顶级的研究者一起工作外,这里的自然环境也令我印象深刻——研究所建在美国加州“最美的海岸与悬崖”边。每天,我做实验到傍晚6点多的时候,会端一杯咖啡,站在研究所的露台上或者坐在大玻璃窗前,看着太阳慢慢落下。“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看了两年多悬崖边的落日,以至于其他地方的落日都对我失去了吸引力。
除了悬崖上的落日,还有脚下的这片海域。每年10月到来年1月,鲸从阿拉斯加游到墨西哥湾,成群结队地途经于此。不过,吸引我的不是鲸,而是海豚。那些野生海豚是天生的表演家,七八十头海豚围着我们的船跳跃、翻腾,这种场景不是文艺片里被塑造出来的唯美,而是真实而鲜活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我的心无法不被触动。
我在这里工作学习了两年半,后来我还特意把住处搬到更远的地方,就是为了能每天享受到上下班时沿着大海奔驰的感觉。
我不是一个一心一意只顾学习的人,我觉得人这一辈子不学习肯定是不行的,但不能把人生的全部时间都花在学习上,一定要有自己的生活,能有让自己觉得美好的东西。所以我去美国、欧洲开会的时候,从来不喜欢坐在宾馆的沙发上消磨时光,在别人去购物时,我会坐在街边的咖啡厅,点一杯咖啡或别的饮料慢慢喝。经常有导游觉得“你好奇怪”,其实我是不知道我要买什么,好像物质方面的需求越来越少了。以前还偶尔买买包,但自从去了意大利的小镇看过了那些世界名牌的包之后,我就明白追求这样的名牌除了虚荣以外毫无意义。从那以后,我就觉得没什么需要买的东西了。
在这里,除了落日和海豚,更得天独厚的资源是这里的研究者。如果你愿意,每天都能听高质量的讲座,除了研究所本身的专家,外请的专家也非常多。
我的老板也每一两周就会请一位专家来做讲座,而且要求我们所有人必须提问题。我虽然英语不错,但毕竟达不到母语的程度,要完全听懂讲座并提出有质量的问题还是有一定难度的。所以必须提前做功课,在某个专家来之前,我会提前把对方的研究、文章都查一遍,对他要讲的东西有一个基本的了解,并提前准备好要提的问题。这样的训练,极大地扩充了我的知识量,我也很快就看到了自己的进步。比如刚开始我要花很多时间预习,并且尽量最先举手提问,因为万一我准备的问题被别人问了,我就没“存货”了。慢慢地,我需要花在预习上的时间越来越少,听讲座的语言障碍也越来越小,后来不再怕别人抢我的问题,因为我能在完全理解和思考之后,真正提出有价值的问题了。正如爱因斯坦所说:“提出一个问题比解决一个问题更重要。”
在斯克里普斯研究所完成博士后研究后,我想做临床医生。2002年时,我已经年过三十,如果留在美国考临床医师,重新从住院医师一点点走出来,得熬到四十岁以后了。我从来都是一个不愿意太难为自己的人,于是我决定还是回国。
做出这个决定并不容易,我不知道自己在国外漂了8年后,还能不能适应国内的环境,因为现实中会有很多我不愿意低头做的事情。后来我想明白了,会不会做和想不想做不是一回事,愿不愿意做是自己的选择,不能用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所以,我回国的时候,只有一个要求,能当个医生就行,甚至哪怕只是看看门诊没有病床也不要紧。
2002年,我回国后,先是在南京医科大学第一临床医学院肿瘤科工作,被聘为副教授、副主任医师和硕士研究生导师。2005年9月被天津市肿瘤医院作为人才引进,2006年我在医院创建了消化肿瘤内科并担任主任。
3
回国十几年,如今我所拥有的已经大大超出了自己当初设定的目标。
然而,人们对医学的期待值太高了,很多人不愿意接受一些原本很现实的东西,比如有些患者认为花了钱医生就必须给自己把病治好。这怎么可能呢?他患的就是现阶段不可能治好的病啊。相比之下,国外的生命教育能够让病人接受这个现实,所以他们对待生命会更加豁达,而我们国家,还缺少这种生命教育。
媒体的报道有两种极端,要么就是医生在飞机上、在火车上、在大街上怎样力挽狂澜,凸显个人英雄主义,要么对医疗行业各种负面地夸大和妖魔化。我一直觉得,这个社会应该有一种更为适合的方式来帮助年轻医生成长。
我们这些已经成熟的医生,平时遇到一两个不讲理的患者可能无所谓,但年轻医生不一样,他可能真的是满腔热情地选择了这个职业,遇上几件事之后,可能连学习的热情都没有了。慢慢地,他们只是把这个工作当成养家糊口的一种工具,工作的每一天都是对自己的摧残,自然只有挣钱才能让他觉得这种工作还有点价值,否则人生太悲苦了。
中国医生存在很多的问题,其中最受诟病的是对病人的关爱不够。
我以前也常对年轻人说,对待病人要像对待你自己的父母一样。但我后来不说了,因为我发现他们对病人比对父母好。现在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孩子大多数都是独生子女,他们平时对父母都是连喊带叫的,相比之下对待病人算是柔和很多了。
医疗的问题只是社会问题的一个缩影,客观上,现在的医生,特别是年轻医生面对的现实状况并不那么友好。比如,他的实际能力只够把2个人照顾好,但压在他身上需要照顾的有30个人,这样的情况下,他能尽到的最大努力是让30个人都活下来,至于让大家都得到精细的照顾,他是根本做不到的。如果病人或家属不理解、不体谅这些医生,医患双方就会处于一种对立状态。其实,医生能理解病人的不容易,因为谁也不愿意生病,没事谁也不愿意跑医院。我希望医患双方都能互相多一些理解,要知道患者对医生尤其是对年轻医生的态度,可能会决定医生对这份工作是去还是留、是热爱还是将就。
我父亲多年来一直在努力推行分级诊疗,他很明白医疗中出现这样的问题并不完全是医生的问题,更大的责任在制度。现在医改也是希望把病人下沉,三级甲等医院尽可能治疗比较严重的、复杂的病,大部分常见的轻症,能够在基层解决。但现在问题的关键在于病人对基层医生的信任度较低,造成大量的患者涌入三甲医院。我们的门诊中,病情真正严重到需要我们这级医生来看的病人,10个中可能只有1~2个,其他80%~90%的患者其实都不需要找我们看,浪费了大量的医疗资源。
患者不信任的原因,主要还是基层医生的诊治水平存在问题,存在一定的过度医疗、误诊。其实,这些问题三甲医院也同样存在,不同的是,基层医生主要是知识水平不够,而三甲医院的医生主要是诊疗时间不够。三甲医院的医生,在一上午需要接诊80个病人的情况下,怎么可能有足够的精力和时间充分思考呢?这就人为造成了误诊率的提高。而误诊率的升高又会加剧患者对医生的不信任,加剧医患矛盾,也加剧年轻医生对职业的不认同感,这是一种恶性循环。
有一次我们参加继续教育,学习抗生素,现场还有一位七八十岁的教授,姓宋。一位北大的急诊科教授说:“宋老师如果病了还有我们,而我们以后如果病了还能找谁呢?现在的年轻大夫已经不热爱这个行业了,而这个行业,如果不热爱的话,就不会有进取心,就只会按部就班而根本不思考。”
我们现在做医学教育时,最希望的就是能让年轻人热爱这一行,这样医学才有希望。但现实情况是,很多年轻人刚走上岗位时,热情很高涨,但被患者挖了几个坑之后,他们就被打击得失去了热情。
当年,我的父母正是对医生发自真心地认同,所以才会半强迫地让我们这些子女从事这个行业。虽然到如今,我依然没有觉得这个职业如他们所说的那么好,但还是愿意尽自己的努力去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我们肿瘤界的孙燕院士,90岁了,老爷子是一个很懂生活的人。他曾对我们这些晚辈说,他怕老师,怕老婆,听老师的话,听老婆的话,这是他身体健康的法宝之一,他甚至幽默地总结出“惧内有三点好处”:他可以多干点活儿、多运动运动、多听取别人的意见,有利于提高自己的整体能力。
真正有能力、大气的人是不会什么都争的,而是懂得退让,他们知道退让并不会让自己失去什么,或者就算失去什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同行之间也如此,我觉得资源在谁手里都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能力,只要能出成果,能走出去就好,谁做出的并不要紧。可能是因为我在国外待得比较久,总是希望中国的医生能拿出自己的东西,但是出去开会时,我们做出的研究和外国人做的研究一比较,就能看出我们做得不系统,所以得出的结论就难以成为强有力的证据。所以我觉得中国医生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要合作,互相扶持、支持,我们的研究质量才能提高。
我们中国的医生现在也很努力,整体的学术地位和以前比有很大的提高,国际权威杂志上中国医生的文章也越来越多,但是世界依然缺少真实的中国数据。
我们总是强调我们病人多,可是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做出的贡献是什么呢?总不能自我标榜说自己的贡献只是让病人活着,我想作为医生,我们不应该满足于此。中国的医生光靠病人数量是很难在国际上有声音的,而且正因为我们拥有如此巨大的患者资源,我们更应该做出更多的贡献,比如给世界多提供一些数据,多发现一些新方法、一些新治疗手段,我们能有更多改善病人生活质量的措施,至少这些数据应该被用来指导我们对以后的患者实施更好的治疗。
当我们在说自己为中国做了什么贡献时,总说我们治了多少个病人、发了多少篇文章、拿了多少个课题,但是我们真正为病人做了什么呢?我觉得我们的前辈于世英教授说得很好,她说:“我为了病人做学问,为了病人做科研。”
我现在把很多精力放在对肿瘤患者的支持治疗上,因为我是做消化道肿瘤临床的,消化系统是最需要做支持治疗的,实际上也就是把以前仅关注于肿瘤本身的视角扩大了,对患者整体身心的关注更多一些,也做得更细致一些。
4
回头看走过的路,似乎让我特别吃力的事不太多,但人生哪有真正轻松的事呢?只是我的人生目标定得没那么高而已。
人们总说,幸福感的多少,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对自己定位和要求的高低,人的自信程度也取决于你是否把自己放在了适合的位置上。
我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有多优秀,所以也就没有太多的心理负担和不平衡。一个人的性格是天生的,与原生家庭有关。我从小吃的苦相对较少,虽不是家财万贯,但的确是从来没有吃不饱饭的时候,所以,内心的稳定感、安全感会比较多,对物质、金钱的欲望就没有那么高。我从小就知道,我所拥有的不是争抢来的;同样,那些不属于我的,也不是争抢就能得到的,比较能顺其自然。长大后独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听到过也看到过一些人不遗余力、不择手段地往上爬,爬到一定的程度回头看,其实又回到了原点。
我自信的原因是我能够摆对自己的位置,很早就知道自己不可能达到某种巅峰。不要去和别人比,那些比你优秀的人,他的能力和精力,可能是你远远达不到的,我也不盼望成为那样的人。就像有的时候朋友开玩笑问:“你想当院士吗?”我说:“那我是想死。”我自己知道,我再努力,99%也是当不上的,却凭空给自己增加了好多的痛苦,何苦呢?更何况我是一个比较“虚荣”的人,半吊子水不懂装懂地站在上面,一问三不知,太丢脸了,所以如果能力达不到就不要去装。
我自认为我最大的优点就是不装。一个人要装成不是自己本来的样子,得费尽心思去编织一个又一个谎言,而当“人设”崩塌后,还得给自己找各种各样的借口,这对我来说是不能忍受的。
我想,对很多人来说,找准自己的位置是最难的。但是每个人把自己定位清楚,就会知道自己要什么,也就能成为一个不容易被别人影响的人。
好在父母对我也没有过高的期待,他们体验过人生巅峰的感觉,所以对子女的人生有更多的包容,只要我们自己觉得人生还算幸福、不那么凄苦就够了。
从小到大,父亲只强迫我做过两件事,一是学医,二是出国。我高中时擅长理科,逻辑思维不错,理想是当个工程师;我妹妹擅长文科,外语、口才、文学都很突出。但父母都是医生,他们真正以自己的职业为豪,认为当医生受尊重,能帮助别人,能做一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而且很快能看到效果,尤其适合女孩子,于是半强迫我们姐妹俩都学了医。
如果说有这样一位父亲,究竟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实际好处,我想,他的确给了女儿一定的保护,让我们在现实的社会中,可以尽可能避免受到一些无谓的伤害或遭遇不公平,也给了我们一个可以不那么功利的空间,可以从容不迫地按自己的节奏来成长。
父亲还常对我们说,帮助别人是因为自己有能力,而不是为了得到别人的感谢;做一件事情,也不是为了得到别人的认可或某些实在的好处,而是真正想做这件事。
有一句俗语说,父母的格局是孩子的起点。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的父母带给我的东西的确是非常重要的,他们给我带来了看问题、看世界的一个更高的起点和更宽广的视野。
我觉得每个人是什么状态无关紧要,关键问题是自己认为什么是幸福,有些看起来挺傻的女人反而更幸福,只要不是装傻。
很多女人有强烈的物质欲望,虽然可能会比较累,但如果她得到了,至少体会过狂喜的感觉;有些女人怕失去、怕老去,而我认为不论怕不怕,青春都会逝去,这是自然规律。我没有怕过什么,甚至在有病人闹事时,我也是站在最前面;我没有特别想要而又得不到的东西,也没有什么放弃后觉得特别遗憾的,人生好像从来没有大喜大悲过。
我的生活可能太寡淡了,就像讲课一样,太平淡对听众就没有吸引力了,但我自己的确是很轻松的,毕竟人不是活在给别人观看的舞台上,最终还是自我的认同。
至于走到现在,我幸福吗?我觉得还没有什么结论。任何一个人在这世界上都会有觉得还不错的地方,不如意也十之八九,我想,只要自己的要求不那么高,不如意就会少一点,如意则能稍微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