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陨落
世上没有什么事，能比数着日子等待自己的死亡更令人恐惧。大面积的骨转移，让裴律师再也无法独自承受来自地狱的疼痛，他答应去住院，但不希望朱馥梅日夜陪在身边。他说，雇个护工吧，你每天来看我两个小时就行，我不希望给你留下的最后印象人不人鬼不鬼。朱馥梅不答应，说，有我在，你永远都是见你第一眼时那么帅。每天清晨，只要他一醒，她就打好一盆温度刚刚好的温水，给他擦脸，刮胡子，小心翼翼地梳头，不去触碰因癌细胞转移头上鼓起的包。裴律师已经吃不下多少东西，就是勉强吃下一些，那点儿营养连同输液的营养，也一道被疯狂的癌细胞抢了。他瘦得双颊凹陷，额头上不但青筋，就连骨头都棱角分明地显露出来，疼痛难忍的时候，青筋黑紫，骨头发红，那层薄薄的皮肤无力抚盖，将脸显得绝望而狰狞。朱馥梅目不忍睹，哀求护士加大杜冷丁的剂量。护士说，这都是有规定的呀，不敢随便加的。朱馥梅彻底明白了先前裴律师在湖边说的那番话，人到此时，便是曾经怎样威风八面、温文尔雅，都无法掩饰带有腐败味道的颓唐。此时，所有的尊严都掩鼻而过，就算是电击得人在抢救床上蹦蹦跳跳，于生命来说，也是就此划了一条黑线，此前为正，此后为负。朱馥梅哭得泪人一般，坐在医生办公室医生对面的椅子上，转达裴律师对自己将逝时的要求：不抢救，平静自然地走。医生让她在一份文件上签字，她看了一遍，在纸端郑重地写下五个字：妻子——朱馥梅。
裴律师终是没有熬过又一个除夕，在灶王爷升天的第二天，也就是农历腊月二十四，在医院病床上，拉着朱馥梅的手，平静地走了。走时仿佛病痛都接到了命令集体撤离，他的面容平静而祥和，唇角带着满足的笑意，虽然仍是很瘦，但床单覆盖下的身体，奇妙地恢复了往日的挺拔，好像站起来，还是那个四十出头的儒雅男人。朱馥梅坐在他的床头边，医生护士都脚步轻轻地带上门出去，留给这对恩爱夫妻最后的告别时间。
朱馥梅没有看见门外落泪的小裴和美兰。她没有哭，只是不停地吻捧在手里的裴律师那只手，口中喃喃自语：
你放心地走吧，我不会有事的。我会替你好好活着，替你看这世界好的变化和坏的变化，等去见你的时候，好好说给你听。谢谢你，让我花甲之年知道爱一个男人是什么滋味，知道有爱的性是多美好，知道珍惜生命的真正含义。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会把你装在心里，带你去欧洲，去瑞士，看蓝天绿草白云，感受岁月静好。回去民宿，我会经常去湖边，在我们坐过的地方，给你讲我们遇到的新鲜事，要是有法律问题，还是要问你，你会回答我的，我知道。你不忍心离开我，我知道。
美兰站在外边，怕她悲伤过度出什么事，轻轻地敲门。朱馥梅抬头看见，站起来将门打开，让美兰和小裴进来，做最后的告别。
美兰悄悄问过医生：不是说鳞状细胞癌的恶性没有小细胞癌高吗？为什么裴律师的病会发展得这么快？医生告诉她：这种病在人身体里的发展，和人的承受力、心情变化是否剧烈以及周围环境对他的影响，都有很大的关系。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那种人，常以乐观心态积极面对，对控制病情有很大帮助，反之，心里装满事又不愿说的人，就算表面表现出乐观态度，内心还是消极的，病是看人下菜碟的，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美兰心里明白了一些，她知道，朱馥梅和裴律师在本质上是一类人，都是心事装心里，轻易不外露，越是不高兴的事，越是不愿表露出来麻烦别人。她开始担心朱馥梅的身体，怕她默默承担蚀心之痛，再把自己也憋出病来。
出乎美兰意料的是，在料理裴律师后事的过程里，朱馥梅并没有像一般死了丈夫的妻子那样，哭得让人拖拽。她彬彬有礼，就连见到瑟缩着、躲闪着走过来的裴律师前妻老徐，也是别无二致地弯腰行礼致谢。倒是小裴见到亲妈来了，没说话，直接把人拥着朝外走，出了门才说：“我爸一定不希望在这时候见到你，你走吧。”徐姐嘴一扁，就掉了泪：“最后一面你都不让我见？”小裴很坚决：“你走吧。你要是早明白他需要什么，他也不会死。”
徐姐自知理亏，在殡仪馆外面站了一会，就悄悄地走了。
在裴律师的遗体推进火化炉之前，朱馥梅守候着他走完人世间最后几米的路。妆化得挺浓，像个假人。朱馥梅有些后悔，早知那些人技术差劲，自己应该亲自做这件事。她俯下身，在他耳边轻轻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我爱你。”
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对某一两个人来说，是件痛不欲生的事，可能有一段时间，会走不出伤痛，但是对其他人来说，也不过是惋惜几天，唏嘘几声而已。“这么年轻，可惜了。”认识裴律师的人这样感慨。只有朱馥梅，这个和他做了一年半路夫妻的女人，才像被抽掉了脊骨，轰隆一声垮塌下来。她一连几天，天一亮就去湖边，在两人经常坐着聊天的地方，一坐就是一天。美兰识趣，轻易不去打扰她，只是傍晚时分，自己一个人走过去，把游魂一样的她带回来，给她盛上一碗精心熬制的粥，看着她喝下去。美兰早把她的被褥搬到了自己的房间，亲手照顾她的起居，看她这几天几乎全白了的头发，从网上找了市里一位有些名气的美发师，许了人家三倍的价钱，让梅兰妮开车过去，连人带工具都接了过来，给朱馥梅把头发剪短烫了。朱馥梅顺从得像个听话的孩子，如同一个牵线的木偶被按剧情换装。这次没染，雪白的卷发相当惊艳，朱馥梅从镜中看到一个全新的自己，新得好像一个陌生人。
送走了美发师，美兰关上房门，说：“梅姐，重新开始。”朱馥梅凄然一笑：“哪那么容易。”
美兰说：“他在天上看到你，会担心又心疼。”
朱馥梅无语。
美兰说：“我们一起去湖边，让他看看，你换了一个新形象，他看到，一定会说这个样子比以前还漂亮。”
朱馥梅没说话，站起来，拉开房门往外走。
美兰连忙跟上，两个人一前一后，顺着那条熟悉的小路朝湖边走。
湖水很清，卵石间小小的水草随着水波柔美地浮动。朱馥梅抬头，看着天上飘着的几朵慵懒的白云，和水中云树的倒影，恍如昔日重现，裴律师坐着轮椅，执子之手，怅望静好的岁月。她突然望着湖水“啊~~”地长叫一声，接着放声大哭，直哭得山摇地动。
美兰长长吁出一口气，知道淤在她心头的那一团东西，随着这哭声，将会慢慢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