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蒙特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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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大一直在看墙壁上的挂钟,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没事。我也不便追问下去,担心他觉得我是在监视他。

六点刚到,他突然离开客厅去三楼。几乎在同时,桌子上的电话机响起来了。打电话来的是学校的班主任老师木村。听雄大说,她马上就六十岁了,一年之内会退休离开学校。她教的科目是国语。我曾参观过她的课。她不太喜欢笑,每次从黑板前转过身子的时候,头发总是遮住左眼。她问雄大的母亲在不在家。我说我就是。她说:“关于那件事,想听听您的想法。”我问她什么事。她惊讶地说:“难道您不知道吗?”我心里惊了一下,从入学到现在,雄大从来没有惹过什么麻烦。

她单刀直入地说:“昨天雄大找我谈话,内容是小学毕业后,想去地区的公立中学。我想应该听一下家长的意见。”

我告诉她一定是个误会。我说等一下会跟雄大谈谈,看看问题出在哪里。但说心里话,我比谁都明白雄大做出这个决定的理由是什么。正因为我明白,心中不由得涌出了一股酸涩。有一点我觉得很意外,雄大的所思所想以及行动,已经超出了他的年龄。

木村老师希望我明天找个时间去一趟学校,还指明了时间是下午。她反复强调这件事情“非常重要”。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为了摆脱尴尬,我强调去公立学校是雄大个人的决定,绝对不代表家长的意见。她的语气温柔起来:“学校跟家长保持沟通真的是十分必要。”她让我定下到学校的时间。

其实,我知道刘燕燕巴不得我每天都休息,也巴不得我干脆辞去现在的这份工作。但明天是我第一天到新部署上班。第一天上班就请假的话,我想上司会不高兴的。我告诉木村老师,明天去学校没有问题,就是时间上会晚一点儿,恐怕最早也要超过午后的四点。

想不到她高兴地说:“没问题,就定在午后四点半吧。”

我给高桥系长打电话,准备把想了半天的理由陈述一番。但是,听说我要请几个小时的假,他连理由都没问,直截了当地回答我“没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心情很复杂,不知道应该高兴呢,还是有所失望了。在我想放下电话的时候,他突然问我:“你跟刘燕燕打过招呼了吗?”

我试图理解他话里的意思,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沉默了几秒钟,我回答说:“您是系长,当然先跟您打招呼了。您这里说可以了,我再通知刘燕燕。”

他爽快地说:“如果刘燕燕那里没问题,你就可以请假。”

我在电话机前呆呆地坐了一阵。系长对我说过的话一直在脑子里盘旋,心里不是滋味。或许我有点儿恼火。

我开始纠结那个一直都在担心的问题:记录系一直以来都不得安宁,职员一个接一个地离去或者生病。

我的感觉是,还没有跟高桥系长接触,已经不信任他,甚至是讨厌他了。还没有去记录系上班,已经满怀着不安了。最使我烦恼的问题是,我的勇气有限,不能不按照他的话给刘燕燕打电话。

刘燕燕惊讶地对我说:“没想到你会给我打电话。”

我尴尬地说了请假的事,她二话没说就同意了。我用变得笨拙的舌头谢她。她半开玩笑地说:“干脆不要请几个小时了,你明天就休息一整天吧。”

我说:“不行,无论如何明天也要露一下脸。第一天报到,我想跟大家自我介绍一下。”

她说:“随你的便。”

我很客气地说:“明天是我第一天去记录系上班,您是大前辈,请多多关照。”

她一连说了两遍:“不敢,不敢。”

我知道,她在这种情形下说“不敢”,其实是一种姿态,就是不会关照我。

雄大从楼上下来,偷偷地看了我一眼。我想寻找一些话题,由此及彼,然后自然地提及公立中学的事,却是找不到。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默默地坐到我身边。我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就是在孩子的问题上会如此无力无助。也许他一直在等我说木村老师在电话里说的那件事。我就是说不出口。我的心里一片困惑。就着电视里那条可爱的狗,我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瞎扯了一会儿,肚子开始咕咕地响,便起身去厨房。

做饭的时候,我有意轻描淡写地说:“刚才木村老师来电话了,让我明天去学校,说是商量中学的事。”

他“嗯”了一声,但眼睛停在电视机上,脊背也挺得非常直。

我默默地洗好黄瓜和西红柿,然后把它们切成一个个小碎块,装到盘子里。将做好的饭菜一一端到饭桌上的时候,他突然主动地问我:“明天,你去学校见木村老师的时候,我也要参加吗?”

我对他说:“老师没说要你参加啊。”

他没有再问什么,但好像松了一口气。

吃饭的时候,他看起来已经把木村老师来电话的事抛到一边了。白色的荧光灯照着他的脸庞。他的模样,还有他的性格,既不像我也不像丈夫。我一向感情用事。丈夫目光短浅,看待事物缺乏宏观上的把握。而他小小的年纪却非常理性,比如他考虑事情的时候先从后果着想,从后果一步步往前推,下象棋似的。他会瞻前顾后。

有一天,我跟小原说起雄大:“不知道这个孩子的性格到底像谁。”

小原回答说:“像谁都行,最好不要像黎本。”她说的黎本就是我丈夫。小原有一次警告我说:“怎么说雄大都是黎本的孩子,身体里流动的血,有一半是黎本的。我始终相信DNA是一种绝对的存在。在雄大的教育上,你应该格外地小心谨慎。”

小原敢这么跟我说话,当然跟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有关,也因为她跟我丈夫曾经同事了十几年,十分了解他。但是,说真的我不太喜欢小原这样先入为主。雄大现在还是一个小学生,虽然他似乎正在发生着看不见的变化。他的身体也在变化,拼命地想长大,事实上已经在一点点儿地长大了。比如他已经跟我齐头了。他的身长有一米六五了。

雄大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问我:“我们现在就吃饭吗?不要等那个人回来一起吃吗?”

这个问题,雄大已经问过好多次了。每次我都回答他“不用等”。他是一个安静的孩子,从不打破砂锅。我也不解释。但如果有一天他真的问我原因的话,也许我会跟他解释一大堆。喜欢的反面是讨厌,而讨厌是生理上的。我已经不喜欢“那个人”了,所以不想跟“那个人”一起吃饭。

雄大真的什么都懂。不久前,我问他:“如果我跟那个人离婚的话,你会选择跟谁一起生活呢?”

他回答说:“我没有办法做选择。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一个爸爸,也只有一个妈妈。”

他的回答令我心生敬意。

他还问了我两个非常具体的问题。

“假如妈妈跟那个人离婚的话,现在所面临的所有问题,能得到彻底的解决吗?”

我说:“不能。”

“假如妈妈跟那个人离婚的话,虽然养活我没什么问题,但我的学费,一年一百多万,能付得起吗?”

我说:“付不起。”

他对我说:“既然如此,那么离婚不离婚,结果上没有什么意义。如果一定要找出离婚意义的话,大概就是我不得不离开私立学校。”

雄大说话的时候,我正坐在饭桌前喝咖啡,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对他说:“让我再好好地想一想。”

我再也没有跟他提过想离婚的事。至少,在他成人自立之前,我想我都不会再跟他提想离婚的事。反正,有时候人必须做出某个选择,要为了什么而不得不牺牲点儿什么。

既然如此,为什么雄大又打算离开现在的学校呢?

吃完了饭,为了换一下沉闷的气氛,我打开电视,用遥控器将频道从一换到二,再到三,再到十二,最后切换到八。八上演的是日本漫才。基本上,日本漫才与中国的对口相声相似,就是搞笑的。每个段子都很短,几分钟而已。内容很简单,几乎用不着动脑子,但就是好笑。我跟雄大笑得连说话都结巴的时候,楼下传来大门开锁的声音。

我用胳膊肘碰了雄大一下说:“那个人回来了。”

雄大没有说话。脚步声传上来,走进客厅的丈夫,看起来跟大多数的日本男人一样,给我一种疲惫的感觉。他今天穿一身藏青色的西装,有蓝色斜纹的衬衫和花纹领带。他的几套西装都是藏青色的。他的几件衬衫都是蓝色斜纹的。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从来不换衣服。他快速扫了我跟雄大一眼,低下头小声地说:“我回来了。”

我一动不动,雄大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我再一次用胳膊肘碰了雄大一下,他明白我的意思,起身去厨房,将我事先预备好的饭菜端到饭桌上。

“我们已经吃过饭了。”

丈夫说:“谢谢。”

这样的情景,最近每天晚上都在重复,真可以说是烦人。自发现丈夫撒谎骗我,我开始意识到他身上潜在的危险性。怎么说呢?他明明知道自己说的是谎话,却当真的说给我听。我很受伤。不再相信一个人就是不再尊重他。两个人在一起的前提就是尊重对方。欺骗自己是一码事,欺骗别人则是另外的一码事。他那一码不归一码的态度使我难过。次数多了,我就懒得跟他说话,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注意到雄大不叫“爸爸”,叫“那个人”,差不多有好长一段时间了。关于“那个人”的叫法,事实上由我开始,雄大跟着我叫而已。我跟丈夫是高龄得子。按常识来理解的话,我们的年龄可以当雄大的爷爷奶奶。可能就是出于此原因,一直以来丈夫对雄大十分溺爱。雄大喜欢的微型车(Tomica)和动车组基本套组(Plarail),几乎都被他买全了。只要雄大说想要,他就买。那些玩具堆在一楼,房间像玩具馆。久而久之,赶上雄大过生日或者圣诞节,带雄大去玩具反斗城(Toys“R”Us),问他想要什么,他会用迷惑的目光打量着周围说:“已经没有我想要的玩具了。”

不仅如此。每天早上,在我和雄大起床之前,丈夫会把两个人的牙缸整齐地摆在洗面台上。牙刷在牙缸的上面。牙膏被挤在牙刷的上面。雄大的校服,被他整整齐齐地摆在沙发上。虽然我乐意接受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但因为对教育持有理想主义的态度,希望从小可以培养雄大的独立性,所以常常对他发火,说他一直做得这么“过分”的话,等于让雄大“失去了学习生活自立的机会”。表面上他同意我的说法,但说归说做归做,他每天还是照旧做。我看得出他是在应付我。

大约一个月前吧,丈夫的妹妹一大早打电话来。跟多数大阪人一样,她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也是很急切。相互问过好,不等我说话,她就有点儿不耐烦地问了我两个问题:“哥哥的出版社有没有好转?还有,哥哥借的一百万什么时候能够还给我?”

一开始,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但脑子里突然涌现出近来的许多预感。丈夫的妹妹等了我一会儿,见我总也不开口,解释说:“也不是急着要你们还钱,但是,哥哥说等银行的贷款到手,出版社就会归还给他。过了这么久,我想银行的贷款应该到手了,出版社也应该归还给他了。”

跟喝了一整瓶红酒似的,我的心忒忒起来,忒忒得越来越快了。丈夫的妹妹说再见的时候,我意识到她要挂电话了,急忙让她再等一等。

我问她:“你哥哥跟你说出版社已经不在他的手上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哥哥跟你借了一百万,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沉默了一会儿后,反过来问我:“你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老实地说:“不知道。”

她对我说:“这样的话,你直接问我哥哥好了。他跟我借钱的时候是这么跟我说的,具体的详情我也不是十分了解。”

这一次,不等我说话,她很快地挂了电话。

从小到大,我最讨厌做的事情就是跟人家借钱。放下电话后,我有了一种近于疯掉的感觉,血液一直往脑门上冲。整整一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膨胀的球。终于等到丈夫回家,不等他洗完手,我立刻提起他妹妹来电话的事,要他解释一百万是怎么回事,出版社又是怎么一回事。他假装急着洗澡,抱着睡衣往浴室走。

我让他站住,大声地对他说:“你是在逃避吗?因为你跟我撒了谎,因为你背着我跟你妹妹借了钱,因为出版社出现了问题。”

雄大在旁边提醒我说话的声音太大,连房子外边的人都会听到。我自己也没想到会叫得这么凶。

丈夫站在浴室的门前,背对着我听完我的话。他转过身,抱着睡衣走到我眼前。他先是跟我道歉,说对我隐瞒这些事对不起我,但又解释“不说”跟“欺骗”完全是两码事。按照他的意思,即便跟我说这些事也解决不了问题,根本没意义,不过多了一个不安的人而已。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但我很难过:“我们是夫妻啊。”

他竟然笑起来。他笑的时候,我的心又忒忒了。他对我说:“你想说夫妻要同甘苦共患难吧。这是理想而已。”

我说:“如果是你个人的事,我不会追究的。但事情涉及我们共同的生活,你隐瞒事实,就是不尊重我,也是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他犹豫了一下说:“说实话吧,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的性格了,包括你。你可能想不到你知道了事实后会怎么样。问题在于,我承受得了现实,而你却承受不了。你是一个缺少安全感的人。”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接着说,“缺少安全感的人,通常都比较脆弱。我只是不想让你受伤害,不想事情变得更加复杂更加糟糕。”

他的样子看起来很累。

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被蒙在鼓里面的感觉,跟受到欺骗的感觉是相同的。我们结婚已经有十年多了,一直像两条平行线,从来没有碰撞过。说白了,就是从来都没有吵过架。究其原因,也许是我们之间的关系过于客气了。但今天,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两条平行线突然间纠缠到一起了。我说的是纠缠,不是交结。所以我觉得很烦。

意识到这烦恼是他带给我的,我有点儿恼火。我还是第一次冲他发火:“你把隐瞒说得好像是避免我焦虑恐惧的唯一方式,但是你瞒我一次,就等于失去了我对你一生的信任。我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再相信你。”

他以古怪的神情望着我说:“说得太夸张了吧。”他转身去了浴室。

我真想再一次叫住他。如果将人生比喻成一条小路,他是跟我牵手走到终点的那个人。那么我想告诉他:失去了对他的信任以后,我不知道以后要凭借什么,才能跟他一起走下去。

整个晚上我都表现出不痛快,他让我坐下来好好说话。我刚刚洗完了澡,穿着棉布睡衣,舒舒服服地坐到沙发上。他坐在我的对面。橘色的灯光笼罩着他,使他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温柔。

他叹了口气对我说:“以前,贷款的时候不需要担保,有银行的信义就可以了。但时代不同了,尤其是出版业,真的很不景气。想跟银行贷款的话,银行要担保。但对我来说,房子、车以及存款,全部都是你的名义。我没有任何用来做担保的可以称为财产的东西。前一阵,出版社跟银行贷款,因为我拿不出担保,所以古贺让我暂时把社长的名义让出来,等贷款下来后再把名义还给我。”

我打断他:“于是你就把社长的位子让给人家了。”

“编辑长板仓有房子。”看到我不相信的样子,他又说,“板仓之所以肯拿出房子做担保,是因为贷款的数额不大。”

我问他:“多少钱?”

他回答说:“一千五百万。”我觉得喉咙发干,不想说话。他补充说,“这个数额的话,出版社肯定能还得起。”

现在的出版业,像一个轮子的自行车,有银行贷款才能支撑下去。出版社里有那么多的社员,为了社员的生活,如果能从银行贷出款来,我相信他暂时会把社长的位子让出来。他对出版社的爱,似乎超过对家人的爱。2011年东日本大地震的时候,我在公园里给他打电话,好不容易接通了,告诉他家里的衣橱都倒了,余震不断,我一个人不敢待在家里,希望他马上回家,但是他说出版社的书柜也倒了。那天晚上他回来得很晚。他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以为他是我有需要的时候,会第一时间出现在我身边的男人,原来不是。虽然已经好多年过去了,但我依然在这件事上耿耿于怀。想到他是这样的一个人,我的心里开始让步。

我问他:“贷款下来了吗?”

他说:“下来了。”

“那么古贺和板仓把出版社还给你了吗?”

他说:“还给我了。”

但接下来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突然从嘴里冒出了这样的一句话:“你敢保证你对我说的不是谎话吗?”他说得对,到头来我的性格会导致出混乱和恐惧。他跟我保证没有撒谎。但有一件事必须问清楚了才行:“你妹妹说你跟她借了一百万。需要钱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先跟我商量呢?还有,你为什么要借这么多的钱呢?钱呢?钱被你用到什么地方了呢?”可能是我觉得喘不上气来,心又开始忒忒了。

他紧紧地盯着我说:“钱全部在你的手里。”

有那么片刻,我的感觉好像撞到了魔鬼。这个时候,他怎么还能开出这样的玩笑。我听见自己傻傻地说了一句:“我只拿过你给我的工资。”

他说:“最近的工资是分两次给你的。月底的那一份,是从妹妹那里借来的钱。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个事实,但既然妹妹已经来过电话,想瞒也瞒不住了。”

我呆住了。这一刻,除了恐惧我什么都看不到了。他的工资是生活的基础和保障,工资出问题的话,我们的生活就有了一个很大的漏洞,恐惧盘踞在漏洞里。他看出我过于激动,让我先休息一下,等心平气和的时候再慢慢说。他还说用不着害怕什么,因为出版社已经拿回来了,银行的融资也到手了,现在的生活不会崩溃。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将来会怎么样,我只能去想象,但他的保证使我的感觉轻松了一点儿。我对他说:“你说让我放心,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能证明给我看吗?”

他突然跪在我面前。我吓了一大跳。雄大本来上楼了,这时候下来取东西,也被他吓了一大跳。

我说:“有话说话,用不着下跪。”

他把额头挨到地板上说:“我在证明给你看啊。我跟你起誓,出版社真的拿回来了。我现在真的是出版社的社长了。”

我觉得不舒服,看雄大,发现他也在看我。我们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过了一会儿,我站起来,不说话,对雄大使了一个眼色。雄大跟着我往外走。在楼梯上,我叫住雄大,问他想不想跟我一起去贝尔蒙特公园透透气。他立刻点了点头。我们没有回客厅,直接从楼梯去了大门口。

东京的足里区跟澳大利亚的贝尔蒙特市是姐妹都市。作为友好的象征,贝尔蒙特市跟足里区共同建造了贝尔蒙特公园。雄大就是在这个公园里玩大的。公园分两个部分,中间隔着一条很宽的马路。有池塘的那个部分相当规矩。进正门,走五十米左右有一座红色砖墙的洋式小楼。一楼是公园的管理处。二楼是展厅,展示的都是贝尔蒙特市赠送的工艺品。十只石雕山羊,分成三个群,散见于草坪和桉树之下。园灯神秘,草坪起伏,山羊形神兼具。红色的砖墙建筑的洋楼、高大的桉树、蔷薇盛开的花坛、吹奏笛子的少女雕刻等,身置其间,经常会错觉在澳大利亚的某个城市。而另一部分没有大门,四围是又高又大的树,树下是丛生的花草。中间是一个很大的广场。广场的一角有一个螺旋式的儿童滑梯。这个部分比较开放,儿童们可以在广场里踢球,主人也可以带着小狗散步。

我跟雄大一前一后地坐在石雕山羊的脊背上。天空是黑色的,但月明星灿。池塘的水在星光月光下熠熠生辉。

雄大侧过身看着我说:“看来这一次爸爸没有说谎。”我摇了摇头,说我还是不敢相信,因为他骗我好几次了。他说:“但是爸爸今天都下跪了。”

我的脑子里浮现出丈夫跪在眼前的样子,忽然觉得心烦。这时候,一只三色猫旁若无人地穿过身后的草丛。或许我的脸色变得阴沉,雄大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我盯着鞋尖问他:“你真觉得我们可以相信那个人吗?”

他只是说:“给爸爸一次机会吧。无论如何,我觉得这回是真的。”

我想我如果说不,就会伤害了他的感情,于是又问了一遍:“真的可以相信那个人吗?”

这一次他点了点头说:“真的可以相信。就相信爸爸吧。”

一阵风吹过,我听见了几声虫鸣。我说:“但是真的就这样相信他了吗?”

雄大有点儿火了,对我说:“你已经问了多少遍了。你不累,我回答得累了。”

他一脸稚气。我想这才是世界给他的本来面目。我咬咬牙对他说:“OK.妈妈这次听你的,相信那个人一次。”

如果说有一件事能够证明我的不安没有消失,那就是一个月以后,木村老师找我去学校谈话的时候,我对木村老师说我有可能去中国工作,有可能带着雄大一起去中国。我之所以说假话,理由很简单,万一雄大不得不退学,不得不去地区的公立学校,有了去中国的理由,就可以免去好多人的胡思乱想。这是保护雄大不受伤害的最后的办法。雄大受伤害,才是我最大的不安和恐惧。

回家的路上经过池塘,刚才的那只三色猫懒洋洋地坐在黑暗的石拱桥上。我告诉雄大,这种三色猫,如果性别是雄的,在动物商店的卖价会高达两三百万。雄大问为什么。我说稀少。因为一百只三色猫里,平均只能找出一两只雄的。他说也许这只三色猫就是雄的呢。我说那也不值钱,因为是野猫,没有血统书作证。他注视着三色猫,样子看起来有点儿伤心。我轻声地说:“有些事情是命。是命的话就得接受。这就是单词里无奈那两个字。”

我们不再说话,一直看三色猫,直到它不紧不慢地下了石拱桥。

但结果很糟糕。发工资的日子去银行,证明了我的担心是对的。丈夫的工资只有二十五万。事实比什么都能说明问题。从银行出来后,我的心一直忒忒,几乎没有间歇。晚上他有意回来得比较晚,等他的时间里我倍感焦虑。恐惧挥之不去,仿佛现在的生活随时都会崩溃。

做饭的时候,我摔破了一个玻璃杯,打翻了装盐的小瓶子,不知不觉间叹了很多次气。雄大将一切看在眼里,问我怎么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极力在脸上挂出笑。吃饭前,他突然举着手机让我看。他说看了网上的这篇文章,也许就不生“那个人”的气了。文章讲述的是一种叫“谎言癖”的病。症状是说谎成瘾,即使在不需要说谎的时候也会说谎,是怪癖型人格障碍中的一种特定类型。专家分析出七大动机。

雄大说:“那个人的动机就是为了逃避某种责任,保护自己免受痛苦,属于自卫行为。”

我把文章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对雄大说:“的确很像他的行为。但为什么现在才犯病呢?”

雄大说:“也许是妈妈以前没有在意吧。”

我出神地盯着雄大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两年前丈夫去大阪出差,晚上打电话给我。他说刚刚在旅馆的贩卖机前买了啤酒,准备回房间,喝完了啤酒就睡觉。但第二天中午,他妈妈来电话,担心他晚上没睡好,不知安全返回东京了没有。原来他住在妈妈家。当时我觉得不可思议,但也没有多想。

雄大对我说:“明白了吧,那个人有病,是一个病人。妈妈不该跟一个病人生气。”但生气是由不得我自己的。他接着刚才的话说:“谎言是那个人跟他人沟通的唯一技巧。”

在这里,雄大第一次使用了“那个人”的称呼。以后,我再也没有听见他叫过一声“爸爸”。我想这不是雄大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