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爱好者(2021年第4期)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Interview & report 采访与报道

与罗日杰斯特文斯基一起的日子(三)

曹利群对话焦飞虎

Days with Rozhdestvensky ⅠII

Conversation between Cao Liqun and Jiao Feihu

文字_曹利群

这一期,我们来聊聊柴科夫斯基吧!

figure_0018_0013

○_曹利群

●_焦飞虎

○记得中国交响乐团第一个音乐季,受李德伦邀请,罗日杰斯特文斯基来做客席指挥,曲目是柴科夫斯基《第五交响曲》。那应该是我们这个年龄的北京观众第一次见到他。排练和现场我都听了,二十年过去了,至今记忆犹新。罗日杰斯特文斯基特别诙谐幽默,与我们过去了解的以穆拉文斯基为代表的传统解释完全不同。很多年里,他这个柴科夫斯基《第五交响曲》的现场都是最好的。罗日杰斯特文斯基特别喜欢这个作品吗?据说,他和莫斯科广播交响乐团录制的柴科夫斯基全部交响曲并没有太多可圈可点之处?

●我老师非常敬佩穆拉文斯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他写过一本书叫《音乐思考》,在书中他写道,像穆拉文斯基这样伟大的艺术家只能用诗歌来描述。两位大师之间也曾有过专业上的交流,不过他们的艺术风格截然不同,乐队排练方式各异。我老师的确是个诙谐幽默的人,无论排练还是演出,他的幽默感甚至显得很调皮。

○记得他有一场演出要指挥施尼特凯的《果戈里》,用两个节拍器打不同的节奏,简直滑稽“死”了。

●那个场面特别典型。穆拉文斯基就不同了,双唇紧闭,非常严肃,令乐手畏惧。演奏期间,他不允许乐手出现任何瑕疵。我认为,这种风格上的区别源于莫斯科与圣彼得堡两种音乐学派之间的细微差异。

众所周知,柴科夫斯基《第五交响曲》是穆拉文斯基的王牌曲目。他的诠释早已成了模板,的确无懈可击,每一段的音乐处理都可以使听众准确地感受到作曲家的意图,音乐的呈现很有说服力。但这又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我们可以通过穆拉文斯基的诠释模式学到很多音乐处理方面的技巧和秘诀;另一方面,穆拉文斯基指挥的柴科夫斯基《第五交响曲》已成了“善意而约定俗成的规则”,想突破或在音乐中挖掘出新的东西是很难的。

figure_0019_0014

罗日杰斯特文斯基

○我乐意听听你对罗日杰斯特文斯基演释的看法,毕竟这是你的专业,你还是他的学生,尤其是技术处理上他是怎么做的?

●第一乐章最开始那一段葬礼进行曲,老师处理得很有意境,仿佛一个人在雪地里艰难沉重地行走,思绪万千……记得在上课时,他很注重慢乐段之后的快板音乐的速度,要求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要恰到好处。作曲家在这段音乐里用了两支单簧管,就是为了加强音色,增大音量。在这个音区,一支单簧管会显得单薄,容易被弦乐淹没。第三乐章的意境很像俄罗斯十九世纪普希金时代的宫廷舞会场面,老师处理得既抒情,又优雅。他用平稳的三拍“哒、哒、哒”指挥这个乐章,这一点与众不同,因为指挥家们通常会用合拍来演奏圆舞曲的“嘣、嚓、嚓”,而罗日杰斯特文斯基用平稳的三拍子可以帮助乐手们更好地演奏旋律中第二拍之后的那个八分音符。

○这些细节的处理确实见出不同风格,你不说我还真没太注意。除了穆拉文斯基的老柴录音,我也看过像特米尔卡诺夫等指挥家的一些现场和录音,不知罗日杰斯特文斯基对同行怎么评价?

●罗日杰斯特文斯基与特米尔卡诺夫是好朋友,后者也十分敬佩他。记得大概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吧,那时特米尔卡诺夫才刚刚起步,老师在一篇文章中称他是一位很有希望的青年指挥家。特米尔卡诺夫也的确是一位非常严谨、要求严格的指挥家,他的排练方式与穆拉文斯基有些相同,我个人也很欣赏他的指挥风格和艺术态度。应该说,老师有一种极好的品德,他对同行的演奏评价从不带偏见,不好的他就调侃两句,好的他会加以赞赏,比如海廷克。老师最不喜欢的就是“二把刀”,特别是某种器乐演奏家改行的指挥家,或许他们哪天突发奇想,就站在指挥台上了。

figure_0020_0015

焦飞虎改编的西贝柳斯五乐章交响曲《库勒沃》

○这种例子可是不少呢!

●这在老师看来是不能容忍的,因为指挥艺术是一门既复杂又高深的学问,想要成为一个不只会打拍子,而是真正的指挥家,需要多年系统而刻苦的研学、无数次的舞台实践和不断的自我修炼。关于这件事,他讲过一个极为幽默的故事。有一次,著名歌唱家菲舍尔-迪斯考请指挥家克伦佩勒去听他当晚指挥的音乐会。克伦佩勒说:“对不起,我去不了,因为今晚我要演唱《冬之旅》呢!”

○演奏家改行的人当中也有称职的,但出色的不多。打个岔,你在俄罗斯的时候,罗日杰斯特文斯基专门给你组建了一个管弦乐团,这个“待遇”可是够高的啊!有什么有意思的事,不妨给我们说一说?

●那我也说个题外话。西贝柳斯有一首交响诗《库勒沃》。我本人酷爱这部作品,也很想演奏。老师说,这部作品之所以很少有人演出,是因为各大音乐院校都没有指挥教学用的《库勒沃》双钢琴谱。您知道,学院歌剧与交响指挥系的课程需要有双钢琴代替乐队,没有钢琴谱,就没法上课。为了得到老师的指导,我居然将总谱改写成了双钢琴谱。要知道,五个乐章打印了两百三十八页的钢琴谱,可把我眼睛累坏了。当我拿给老师审阅时,他惊喜万分地说:“这是对世界音乐的一大贡献,我要把它送给其他音乐学院。”他首先将《库勒沃》双钢琴谱送到柴科夫斯基音乐学院图书馆收藏,同时我也得到了老师对该作品的详细指导。

2012年,我有幸在拉赫玛尼诺夫音乐厅指挥了这部八十分钟的作品。音乐会结束后,恩师特别激动,为我的成功鼓掌不止,并紧紧地拥抱了我。不久,我们师生二人不谋而合地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莫斯科组建一支管弦乐团,由我担任该团的艺术总监和首席指挥,老师担任音乐指导,专门演奏鲜为人知的作品。他还将乐团定名为“里拉”(阿波罗的乐器),里拉的寓意就是音乐永恒、天才永驻、为人类传播美。为了鼓励我,老师特意送给我他收藏的《肖斯塔科维奇作品全集》中的一卷——电影《她一人》的音乐总谱,还在扉页上题词:“写于首次筹划‘里拉’乐团。”

○他真是对你寄予厚望,这对你来说也是难得的机会。话说回来,对于柴科夫斯基的作品,你有什么受益?

●当年我并没有指挥柴科夫斯基的组曲,但在课上,他给我指导过柴科夫斯基《第一交响曲》和《第三组曲》。我记得他提的问题不多,对我的指挥很满意。他说:“你指挥很像我(指风格和演奏方案的准备),但并非模仿,而是你的禀赋如此。”

○这评价够高啊。这两部作品国内演出的都不多,希望将来能有机会听到你的现场演出。另外我一直很好奇,借此也想了解一下,为什么很少有乐团演出柴科夫斯基的《曼弗雷德交响曲》?你能说说这部作品的相关情况吗?

●我认为《曼弗雷德交响曲》是十九世纪俄罗斯音乐史上最伟大的标题音乐之一。之所以不常演奏,或许是由于拜伦原作较为深刻的缘故,不像柴科夫斯基的其他交响曲那样容易被理解和接受。可以说,《曼弗雷德交响曲》汇集了浪漫主义所有最具代表性的特征:爱情、幻想、内省、绝望,以及永无满足的追求等。无论从思想内涵上,还是从技术层面上,这首交响曲都很不简单。

○我只听过杨松斯和奥斯陆管弦乐团的录音,其他所知不多。罗日杰斯特文斯基对这部作品怎么看?

●我老师也不常演奏《曼弗雷德交响曲》。他有一个录音是很成功的,听上去一气呵成。有一件事,他在课堂上曾提示我们注意:柴科夫斯基的《哈姆雷特》与《曼弗雷德交响曲》有着某种程度的相似之处,如第一乐章的旋律和戏剧冲突都很相像。罗日杰斯特文斯基在处理《曼弗雷德交响曲》第二乐章时非常轻巧,中间部分是典型的俄罗斯式,具有俄罗斯民歌旋律,他处理得极具民族韵味。我曾经问过他:“第二乐章中间段的主题是否可以打一拍?”老师说:“这个地方最好打两拍,这样音乐的呈现会更有动感和感染力。如果打一拍,就会出现一带而过的感觉。”

○看来细节更显出风格,这个点以后再听的时候可以注意一下。

●为了达到更好的效果,老师还常常在课堂上提到手腕的运用,这也是他很擅长的一种指挥技法——只用手腕来指挥……

figure_0022_0016

01 罗日杰斯特文斯基赠给焦飞虎的《肖斯塔科维奇新作选》

figure_0022_0017

02 罗日杰斯特文斯基赠给焦飞虎的《肖斯塔科维奇新作选》

○这个我注意到了,好像尼基什也有这个特点。我还有个问题,普罗科菲耶夫也写了一部《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芭蕾组曲。罗日杰斯特文斯基对于这两位作曲家不同的组曲有什么看法?我知道有人更喜欢普罗科菲耶夫的这部组曲,觉得他更有灵气。

●这么说吧,同为歌剧舞剧作曲家,一位是在十九世纪,一位是在二十世纪。柴科夫斯基的器乐作品,无论是交响曲、小提琴协奏曲还是钢琴协奏曲,都充满了舞台画面感。俄罗斯当代著名编舞鲍里斯·艾夫曼在舞剧《安娜·卡列尼娜》中所采用的都是柴科夫斯基的管弦乐,舞台、剧情和音乐水乳交融,这说明柴科夫斯基的大部分作品都可以搬上舞台。普罗科菲耶夫堪称“怪杰”,他的作品同样适于搬上舞台。这是两位作曲家的共同点,不同之处主要在于音乐语汇的使用上。柴科夫斯基游刃有余地运用了俄式和声逻辑和情感表达方式。记得我们学院和声教授米亚斯耶多夫(和声学大师)上课时,教授感慨并自豪地对我们说,柴科夫斯基的伟大在于能用俄语如此美妙地讲述异国的故事。而普罗科菲耶夫则全方位地为具体剧情和时代背景而作,他采用了很多新时代的和声与音乐元素,使听众从第一个音符就能听出这是二十世纪现代音乐作曲家的作品。但普罗科菲耶夫的绝妙之处在于作曲家通过现代音乐语汇穿越了时空,并把我们带到了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维罗纳广场,这个话题留到普罗科菲耶夫的那一期我们再细细说来。

○我相信不仅我大体清楚了这两部作品的差异,爱好者们也会受益匪浅。记得上次你说到最初罗日杰斯特文斯基引起你注意的,就是他在看他自己九十年代《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录像,详细讲解怎么处理那些音乐,还动情地说,这么美妙的曲子不可能不打动人。他演出了那么多场次,按说总谱早已经烂熟于心,为什么还这么一丝不苟?

●嗯,我说过,就是他对音乐的态度使我既惊讶又感动。我想,柴科夫斯基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么耳熟能详的作品,老师不知指挥过多少次,但他还能对作品如此敏感,甚至还被感动,这件事很值得我们深思。记得2012年,法国某个音乐节临时邀请恩师指挥肖斯塔科维奇的《第十交响曲》。这部作品他已演奏过几十场,但他仍然一丝不苟地用他喜爱的蓝色铅笔在总谱上做了许多详细的标记。老师对总谱上的一点一滴都非常严谨,在排练期间,他对每一种乐器的演奏方式和起奏的要求都十分准确。这一切我都铭记心中。他曾说,没有简单的总谱,有时总谱看似简单,但实际上指挥在总谱中的工作量还是相当大的。

至于《罗密欧与朱丽叶》,这是一首深受广大音乐爱好者喜爱的交响幻想曲。整部作品充满了戏剧性,极富画面感,音乐感染力也非常强。再说一个细节,在课堂上说到“朱丽叶主题”和那段美妙的爱情主题时,老师问同学们:“这段音乐最重要的音色是英国管的还是中提琴的?”我们翻开总谱认真思考,大家各说不一。于是他非常形象而风趣地向我们解答道:“这段音乐的音色犹如一杯鸡尾酒,不同音色表示不同颜色的酒,所以英国管和中提琴是同样重要的。区别在于中提琴有十二把,而英国管只有一支。”

figure_0023_0018

焦飞虎与恩师罗日杰斯特文斯基

○太有趣了,我都能想象到同学们的表情。

●在《罗密欧与朱丽叶》这首早已被诸多指挥家演奏过无数次的作品中,老师仍然能透过乐谱的表面深入到作品的本质中去,摒弃传统的诠释方案,真正地走进作曲家的内心世界,去体会作曲家在最初创作时的感觉与心态,所以他才能从乐谱中挖掘出这些与常规和习惯不同的演奏方式。

○由于柴科夫斯基的音乐多为国内的音乐爱好者所熟悉,演出的场次也相对较多,时间久了,很多人觉得柴科夫斯基的作品不耐听,也许这与理解他的创作内心和音乐语汇不深入有关系吧?你老师怎么看?

●柴科夫斯基的确有着与生俱来的交响思维,对音色的感受力也是非凡的。如《第六交响曲》的末乐章,仔细品读最开始那段凄凉绝望的下行音乐,就会发现其中的音乐表达非常惊人。同样,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也有着绝妙的音乐语汇,罗日杰斯特文斯基对这部作品的曲式处理也有其独到之处。他非常重视音乐中的速度与律动之间的区别。如果用同样的速度,但用不同的律动去指挥,呈现出来的音乐效果会截然不同。这也是他在给我们上课时反复强调的问题之一。figure_0023_0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