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同居的男人要离开
洛艺嘉
(一)
办完离婚手续的这天我和李显终于平静地在一起吃了顿最后的晚餐。想说孰是孰非已经没有意义了,但我还是有些想不明白,我们怎么就从言语攻击到最后变成了拳脚相加。我想我们还是差异得太深,以至根本没法参进彼此真正的世界。
结婚几年了,我想添些必要的家具,可他就是不舍得扔他那些没用的报纸。1912年的报纸都有,嘿,有什么用啊?我可以尊重他收集东西的习惯,可报纸最后都上了床了,挨着墙那边码着。我也就从靠里边换到了靠外面。报纸不停地增多,从占床的四分之一到占床的三分之一,他还洋洋自得说亏得结婚时买了个大床。这床都占满时他怎么办?我看还是我先下床算了。不知道这个时代怎么还有像他一样充满幻想的男人。有一天我们一起去看他姐刚出生的孩子。走到国际展览中心时他突然说“农展馆里有个世界上最大的南瓜,一直想去看看都没有机会。怎么样去看看?”我差点没气死。我说“你怎么还有这份情怀?”他又开始给我讲人应该诗意地生存。我没有耐心听,我说“要去你哪天自己去。我拎着这么多东西怎么跟你去?”
好在这是个多元的社会,人都有自己追寻的那片天空。我们终于在分手时理解了对方。我们惟一没做错的地方就是没要孩子,这使离婚轻松也顺利了很多。他妈一副“我儿子终于解放了的”表情,仿佛我是母老虎似的。我也受够了他妈,总拿看街头女人的那种神情看我。不就是一个教授么?我也是大本毕业啊。我父母还都是司局级呢。
我父母都是开明的人,三年前妹妹嫁给一个大她12岁的日本人时他们没有设置任何阻碍。但我的离婚还是给他们不小的打击。他们四室一厅的房子始终留着我的房间,我在离婚的最初一段时间也总在那儿蹭饭吃。可我受不了他们沉默的神情,总想找机会出来。这时候大学同学王建死乞白赖地动员我和他一起下海办公司。在公司当然就忙了,我有了借口就从父母那儿搬了出来。先是在南城奶奶去世后一直空着的大房子里住了一段,后来父亲又分了一个两居就让我搬去了。
别人眼里的我外向也很能干,但在国家机关呆久了是不是适合在公司干我心里也不清楚。我之所以决定出来是因为李显和我一个单位,就一个处。觉得别扭想换个新环境,就这么着出来了。
还真有些不适应,上班前几天我还坐在那等着送报纸呢。
也没有班车。公司刚成立又是自己的,得细打细算,所以只能挤公共汽车。上班第二天等车时下起了雨。天气预报说下午有小阵雨,可大早上就瓢泼起来。都计划着生活,站台上的人都纷纷撑起了雨伞。有一个男孩——至少看背影是,背着牛津包过来站到了树下。细小的柳树是没有避雨的功能的,那男孩衬衣的颜色在慢慢变深。想过去让男孩站到我的伞下,可又觉得有些不合适。犹豫什么呢?是怕被这个男孩误解?是怕站台上别人的异样眼光?没有别的想法,换成一个女孩我也会这么做的。我想,越下越大的雨也鼓励了我。我走到那男孩身边说:“咱们打一个伞吧。”
那男孩用基本上是惊慌的眼神看了看我说“谢谢。”
旁边的几个人也在看我。
为了不让别人,尤其是男孩误会,我没有问他一句话,站得也离他稍远些。李显一直嫌我不够温柔、体贴,现在我想他说的可能对。在和陌生男孩共用的这把伞下我想,要是此刻李显意外地走来,看到我为这男孩撑伞,他会怎么想呢?他不会以为我是因为有了这男孩才故意制造事端和他分手的吧?我还能假想这么个故事?我想,这可是跟李显学的。
我的手臂有些累时,男孩说:“我来打会儿伞吧。”
我这么高,他为我打伞也不轻松。我说:“没关系,车一会儿就来了。”
我右边的袖子已经湿了,我把夏奈尔牌的皮包稍稍往伞下拉了拉。站台上的一个男人一直假装无意地看着我。
我在这把伞下和这个陌生的男孩有些生硬地站在一起,回想我那失败的婚姻。
男孩一直把头稍稍偏离着我,什么话也不说。但我看见他的喉咙哽咽着。雨越下越大,车却仍旧不来。胳臂实在是累了,我的右手也过来举着伞,正好也可以躲到伞下。出租车不停地停下又开走,小公共也猛闪着来去。我想这是个起码不富裕的男孩,连小公共都不坐。
我空洞地看着雨中的一切,想车快来吧,结束这尴尬的相处吧。我更多的还为自己的行动吃惊。我这个从来只考虑自己利益的人怎么突然做起好事来了?莫非是李显对我的潜移默化?有一次我们在超市买东西。小姐算错了,多找给我们22块钱。“你算错了。”李显说,像等待着戏剧性的结尾一样。为了说明他知道这算错了不是少找了钱而是多找了他随即补充了一句,他带着笑说“你找多了。”我知道他的心思,我太了解他了。可是小姐一点感谢的意思也没有。这正是我所气愤的。小姐算了一遍,又算错了。李显就说“你多加一个蛋黄派,减去一个海苔卷不就对了?”蛋黄派、海苔卷,这都是他吃的东西。看看,这像一个成熟男人吃的东西吗?小姐又算了一遍说“这回总对了吧?”好像我们欠着她什么似的。他无缘无故地帮助人顶让我气愤了。有一次,几个朋友如约来到了家里。可左等右等不见他的影子。他终于回来了。他说“下车时看见一个残疾人向别人打听哪有旅店。我看天色已晚,别人又对他那么冷淡,我就说我知道让他跟我走。他的腿得在空中晃一圈儿才能向前迈。为了不让他觉得尴尬,我就很慢很慢地陪他走。走了一会儿他说怎么还不到啊?好像我是个骗子似的。我心想像你走得这么慢当然走不到了。可我还得安慰他说一会儿就到了。”我有些忍不住了,半玩笑半认真地说“你以后愿意做好事就做,但我求你回来别说,没人愿意听。”我还是强忍住做了饭。我做了七个菜。想到昨天做的德国炖肉也很有特色,就又加工端了上来。我把这道菜打扮得花红柳绿的,看不出一点剩菜的模样。可是李显看出来了,像看到一个老朋友一样高兴,他几乎是惊叫着说:“嘿,这不是昨天那道菜吗?”
要是现在站在这儿的是李显,他会怎么办呢?没准儿就把伞留给这个陌生人说“给你吧。我家离着近,我再回家取把伞去。”
在头中几亿公里长的神经中可能有一厘米这种想法吧:我不是坏人,能顺便帮别人的时候我还是会帮他们的。可是在雨中为一个陌生的男孩打伞还是超乎了我的常理,总不至于想到自己从前不够温柔、体贴,现在想找机会表现吧;也不能见谁就跟谁表现啊。想什么都没有用了,就当今天不是自己一回吧。
380路车来了,我看他没有上的意思,我也没有上。
“你坐什么车?”男孩终于转过身来问。
我说:“380、406都可以。
“380再来你就先走吧。”
我说:“这么大雨你怎么办呢?我等你一会儿。380走了,406就来了。”
男孩就接着转过头去。
我们都可以乘的406路车终于来了。我们是从前门上的。右手边有两个位置。我坐了一个。男孩没有坐。他对我说谢谢就到后面去了。我右边的袖子完全湿了,衣服贴在胳臂上,此刻有些微冷。我为一个永远也不可能再见的男孩淋了雨是不是很傻?而那个男孩,也许很快忘记也许永远也不会忘记在某日的大雨里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突然走到他身边说“我和你打一把伞吧。”我看过他哽咽的喉咙,我想后者的可能性大些。
车开出了几站地,天开始蒙蒙地放晴。我想这雨是不是为我们下的呢?这应该是浪漫的李显的想法,不应该是我的,我随即想。我坐在那个位置,可以开阔地看见窗外。车行到立交桥时我心里突然被什么感动了。我想,我面对的生活其实是更广阔的,除了爱情外,还可以有很多。我下车时没有向后面看一眼。
我从工商局办完验资证明后回到了公司。我吃惊地看到那个男孩也在公司里。
“秦咏。”王建给我介绍,“我说的另一个合伙人就是他。我的好朋友。去南京办事去了。昨夜才回来。”
我们都没有说别的,都客气地对对方说了你好。正像我所看到的那样,秦咏很年轻,比我小四岁。
雨中的经历反倒使我们有了隔阂似的,我们都很少和对方说话。王建看出了这点,几天后他把我们叫到一起说:“是不是办公司前没让你们见个面有意见呐?不是情况太紧急了吗?”
我和秦咏都说哪里哪里。
“那就是见了面觉得彼此合不来?”
我和秦咏又说哪里哪里。
王建指着我说,“她是我的好朋友。”又指着秦咏说,“他也是我的好朋友。”王建看着我们,“所以说你们也应该是好朋友。并且现在我们在一个公司里,公司也只有我们三个人。不是说三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吗?咱们三人应该是一个整体,凡事往一起想,有劲往一处使。”
我打断王建说“我和秦咏相处没问题。”为了表示诚意我中午还特意把盒饭送到了秦咏的办公桌上。
他没敢看我,倒说了一句谢谢。
这就是我和秦咏认识时的背景。那时候他还没有结婚,但有一个谈了8年的女朋友,需要对人家有个交代。我觉得这比结婚了还致命。
更致命的是我一到公司就参与进他们的关系中,当然是为了帮他解决矛盾。就在王建和我们谈完话的第二天,秦咏的脸色很不对。为了让王建觉得我不是小气之人,也让他觉得他在我婚姻失意的关键时候拉我一把没有拉错,我又主动和秦咏谈了。我在坐到他的办公桌前就有预感,他的颓丧和我无关。我的预感很准确,他沉默了半晌说跟女朋友吵嘴了。王建怎么能和这种不成熟的男孩合伙办公司?我想,可都到这地步了,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既然坐到了他这儿就说几句吧。
“矛盾都是难免的,”我刚开口,他就抬头看我笑了笑说:“我知道,都是我不好,关菏怪我不够体贴,比如就从没有在某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送花给她。”
“可是,”他说,“纪念什么呀?哪有什么快乐值得纪念?我记得的都是吵嘴,不停地吵。这8年真比抗战难多了。”
“人跟人不同,有人记得的都是不快乐的事情,而有人呢都是快乐的记忆。”我说。
“这倒有点道理。”他说。
“她怪你不够细心,起码说明她在乎你。”
他说:“她要是有你这么善解人意就好了。”
我问关菏在哪儿上班,每天几点下班,并根据这些特点给他出了一些让她惊喜的主意。我怎么突然有了这么浪漫的想法?是不是受李显的潜移默化呢?我边给秦咏出主意边为自己感到吃惊。
秦咏很感激我。
王建也很感激,他说:“如果把我们公司比作一个家庭,你就是家庭主妇,家庭的核心。”
有了笑容的秦咏说:“那不是一妻多夫吗?”
“占谁的便宜?”我说,用书打了秦咏一下。
快乐和悲伤在秦咏那停留的时间都是短暂的,在我给他出主意的时候我明明看到了他的决心,可他一转身就忘了,老毛病又复发了。这次关菏找到了公司来。要样儿没样儿要个儿没个儿,没一点招人喜欢的地方,看着关菏我想男人也真有晕的时候。跟我比差多了,不知怎么我又拿自己跟她比起来。秦咏平时很和善可发起脾气来也是几头牛拉不回来。关菏也是,公司这么远都来了,就不能再走一步主动和秦咏和好?两个人叫了半天劲,最后关菏哭着回去了。
同情关菏同情秦咏还是把他们——在爱情中摸爬滚打的男女一起同情了?在他们沉默的瞬间我仿佛看到了我和李显——我们都像拉满弓的弦,对方稍有什么举动,就立刻把箭射出去,用最大的力气。在别人的矛盾中我反思自己的婚姻,真的不像我以前认为的那样“错都不在我。”关菏走后我下楼找快递公司用秦咏的名义为她送去了一束花。
秦咏很感激我,并说什么也要把钱给我。我推迟了半天说那你中午请我吃饭算了。我们本打算叫王建一起的,可他有事要出去。
我和秦咏在餐厅面对面坐下时不知怎么竟有些紧张。费了好大劲才找到话说,我想,下次可别吃饭了,还不够累的。点菜时又推让了半天,结果是我坚持让秦咏点。
“宫爆鸡丁行吗?”他看着菜谱问。
这么土啊?我想,嘴上说:“我就爱吃这个菜。”
他逡巡小心的神色少了很多,像打了一个小胜仗的战士一样乘胜前行。
“土豆炖牛肉怎么样?”他看着我问。
“好啊。”我说,心里想,真农民。
我想起从前的自己。有一次和李显一起吃百盛的美食广场,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他说一个我否定一个。转了一圈儿了,什么都不行。再转第二圈儿,我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着。我说了几个,他不言声,不说行也不说不行。转完了第二圈儿吃什么还是没有选好。转第三圈儿时服务小姐都不主动问我们吃什么了。我们也若即若离,谁也不往前走谁也没有掉头走。我是直性子,又主动问他吃什么。他还是不说话。我把他拉到楼梯的拐角处:“你到底怎么了?给个痛快的话行不行?别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李显还是不说话。我气极了,说话的声都有些变了:“你他妈……”李显打断我:“你一个体面的小姐在公众场合说这话就不觉得羞耻吗?”
在这个问题上争执我没有取胜的可能,因为知道自己说脏话不应该。
“我问你话你怎么就不说?”
“我转第一圈儿时就说了,你都说不行。还让我说什么?”
“我转第二圈儿时也问你了,你也没有说啊。”
“我说吃担担面时你说不吃,怎么转了一圈儿你也想吃了?是不是就想叫劲啊,我想吃的你都不吃。”他也不想就这个问题纠缠了,他放下怒气,却没有放下言语,“以后咱俩都别太累了。你要你的,我要我的,没有必要费劲心思去选。”
“我看咱俩都没有一起出来的必要。”
“婚姻的艺术就是要学会妥协。”离婚后我在一本流行杂志上看到这么一句话。觉得很有道理,我开始学着妥协,今天终于用上了。我不喜欢吃宫爆鸡丁和土豆烧牛肉,但我假装吃得很香。奇迹发生了,我竟真觉得很好吃。我想我对它们的厌恶不是天生的,只是因为以前李显总吃它们。
因为我的善解人意,秦咏一不痛快就跑到我这儿来倾诉。他的不痛快来源的方向都是一样的,都是从关菏那儿来的。这使我了解到他们交往的全部。我不想在这儿累诉了,因为他要面临一个很紧急的问题,那就是结不结婚。
“跟她在一起真的烦了,你说这还没结婚呢,结婚后该怎么办呢?”他不解地问。
“嘿,现在结不结婚有区别吗?不是能做的事都做了吗?可就是因为没有婚姻的约束才使你想逃跑。人家跟了你8年你怎么着也该有个交代呀。”
“我考虑的就是这一点。”他用孩子一样的眼睛看着我说,“你说婚姻都是这样的吗?我原来真是很喜欢关菏的,可现在发现和她相处真的越来越难了。她说我贪图享乐,开始时不让我打车,后来索性连小公共都不让我坐了。”
“你没有从自己这方面找些原因吗?”
“我这是第一次把心里话告诉别人。”他说,“我们相处变得困难就是因为我总感觉到压力,她的善变给我的压力。她今天一个样儿明天一个样儿,都摸不准她到底在想什么。有时我也想她是不是不爱我了,但觉得跟我处了这么长时间也想给我有个交代啊。按说她是个女的,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就不着急结婚呢?我催过她一两次,她总说再等等。你说等什么呢?这是不是借口啊?我不理她吧,你看到了,她又跑来找我。要不你哪天找她谈谈。”
我跟她谈什么呀?我心里不悦,但我说:“这事不能搀和进别人,要不就更乱了。”
他好像什么主意也没有似的,他说“也是。”
话说完没几天,他们又吵起来了。那也是个大雨天,我在单位加班,晚上9点多了,他突然湿乎乎地进来。他看着我,不知不觉眼泪就下来了:
“这么大的雨,她说跑就跑了,我也来不及找伞,要是找伞她就会更生气了。可我还是没有找到她。已经找了一晚上,我不想再找了。路过这儿,看见灯还亮着,我知道你在这儿。”
还从没有一个男人在我面前哭过,我一下子惊慌得不知怎么办才好。而这惊慌的怜悯又忽生出一丝柔情,我们不知怎么就拥到了一起。
“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啊?”他说。
“当机立断,要么结婚,要么分手。”
“我不知该怎么办,”他看着我说,“我可能爱上了你。”
“怎么可能?”我说,有些不敢面对这个问题。
“真的,我可能是爱上了你。我喜欢你独立、自主、从不耍脾气。”
“别傻了,”我拍了拍他的头,这跟别的动作有本质的不同,我希望这个动作能把我们从短暂的失态中拉回来,“我是一个离过婚的人。”
“结不结婚没什么区别,什么事还没做过啊?你也说过啊。”
“还是有区别的。”我说。
他坚持说没有。
“那我更不便宜了。”我假装笑着说,“别人还以为我占了你多大便宜呢。不值不值。”
“那我跟她结完再离再跟你结?”
“你累不累呀?”我说,心想,自己怎么就被拉进了其中。我不喜欢两种男人,一是比我小的男人,一是长得很秀气的男人,而这两点他都占了。
“快去找她吧。”见他不说话我说。
他犹豫着。
“我的话你还不听吗?”
他说:“我听你的。”
第二天上班他没提昨夜找没找到人,反正是跟我亲近了不少,并一反常态也加上了班。我不想把自己搞得很被动,就找了个理由撤了。
我在空大的家里无聊了两个晚上。这时候定居香港的高中同学郭兰突然跑到北京找到了我,说有一个好机会,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把我拉到了天伦王朝酒店。
郭兰说:“听说过直销吗?听说过高科公司吗?”
我摇头。郭兰就讲给我听,听得我心里一下子就长了草。我说我报名参加。
“凭这份勇气,你就一定能成功。”郭兰说,“据我所知你是北京第一个做这个的,前途无限。”
我端起装满橙汁的杯子和她碰了一下。
“开始时会很困难,因为这是一种全新的营销方式,大家可能不会理解。在香港时给第17个人讲时第17个人还不相信我。可我就是坚持下来了。”
“要是别人相信在先也没咱的戏了。”我说。
郭兰说来北京找我找对了。
郭兰也是个讲求效率的人,当即让我把好朋友,亲戚,同学,总之能动员起来的都动员起来,在我家里就讲起来了。大家听得都很激动,仿佛明天都能成为百万富翁似的。我更是兴奋得近乎一夜未睡,盼着黑夜早早过去,黎明快快降临。天快亮时我朦朦胧胧睡着了,做了离婚后第一个美丽的梦,安静、祥和,我觉得这是个好兆头。想立刻拨电话给昨晚那几个听课的人,可一看表,还太早。拉开窗帘,让早上的阳光温暖地照进房间。我快乐却有些慌乱地给自己做了一顿还算丰盛的早餐,快乐却有些慌乱地吃下。乐观的我做事愿意从最棘手处做起,我打电话给那个我认为最没有希望参加的人。预感果然很准,虽然如此放下电话时我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为了鼓励自己,就没有按照计划去做,而是打电话给我最好的朋友,想从她那儿拣回些信心。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我听见她说:
“我不能参加了,因为家里人说这是骗人的。他们说‘香港每个月给你汇来港币?你不是高烧吧?’任我怎么说也没用。我没法用事实说明我们是正确的。要么你先做吧,等见到了香港来的支票我再去说服他们。”
我有了很大的挫败感,但我坚持着:“好,等我有了成绩时再跟你联系。”
其他几个人的电话也都支吾起来。我几乎是忍着泪水放下了最后一个电话。昨夜的激动是否真实?昨夜是否真实地存在过?我有些怀疑。没有报名的,不就是说跟我不铁吗?真要是关系好,搭钱也得上啊。郭兰怎么看我呢?想起昨天她说来北京找我没找错的话,泪又一次止不住流了下来。说真格的,闹离婚时都没有流过半滴眼泪,也是,那时候都是恨了。我打电话向王建请了一会儿假。我知道要是躺到床上今天就起不来了。我洗了脸,换上西服套裙。外在的东西也能给人内心以力量,我从梳妆台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简洁、干练,跟往日没什么区别。我是不可战胜的,我对自己说。走出没几步,呼机响了,昨晚听课的一个人呼我。刚才由于慌乱和匆忙竟忘了她,更忘了跟她落实了。现实往往在我们预料之外,也许这就是生活,我对自己说,匆忙赶往公用电话处。
她要说的话跟别人没什么区别,她只是觉得该主动跟我说一下说她不能做了。这种善意的主动轻轻敲击着我的伤口,提示我这个失败的上午。我忘了自己是怎么放下电话的,更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到公司的。就在我望着窗外有些发呆时秦咏过来说:“我能参加你的组织吗?”
我一下子被逗笑了:“我的组织?我的什么组织呀?”
“你昨天一天不都联系人听什么课吗?说自己已经加入了什么组织。”他说。
昨天我是趁王建不在才打电话给那些朋友的,现在才发现我在无意中已经把秦咏当成了自己人。
“昨天去听课的人多吗?报名参加的多吗?”
“听课的人不少,”我有些解嘲地说,“参加的人没有。”
“我能申请参加吗?”他有些怯怯地问。
“这你可得慎重,不要意气用事。”我说。
“听你的口气好像是怕害了我似的,你不是跟别人说是给他们一个改变人生的绝好机会吗?敢情说的是假的?”
“是改变人生的机会,不然我干吗还要做呢?”我说,“可是做起来不是很容易的。我怕你受不了苦。”
“凭你这句话我也要做。”他说,“我愿意成为你组织中的第一个人。”并当即就要报名买货。
“你应该回去跟她商量一下。”我说。
“这是我的事,干吗跟她商量呀?”
“做起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了。”我说,“以我同学做了两年的经验,取得家庭的支持是关键。”不能让郭兰小看我,看我发展不了一个下线,可也不想因为这个和秦咏走得太近,我想他要是能拉关菏一起做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我说,“你应该取得关菏的支持。她要是不同意我就不让你参加了。”
“那我发展她,让她成为我的下线。”秦咏不知昨天听我说了多少,怎么说起来这么专业?
我心里一热,说:“你们俩合伙报一个名就行。”
秦咏就和关菏合伙报了一个名,并发展她的姐姐做了他们的下线。
不知是秦咏鼓励了我还是他就是我的贵人,从他们报名定货后我就异乎顺利起来。第二个月我果然拿到了从香港汇来的支票。我请秦咏和关菏吃了一顿。
总不能偷偷摸摸在办公室打电话联系下线发展事业,我和秦咏商量着想把王建也一起拉进来。
“我看他够戗。他哪有时间做啊?”
“不是我们做起来方便没有后顾之忧吗?”我说,“也不用王建出多少力。他出的就是一个空名。他下面的人回头我帮着码就是了,他干收钱就行了。把他报在你的下面。你也可以多一个下线。”
“那不都练你一个人了?”
信心十足的我说:“嘿,不是能者多劳吗?”
我们跟王建说了。王建说:“这世上有白收钱的好事?”
我们说:“长见识去吧。”
当然了,为了多拿差额奖,王建也需要定一些货。反正都是日用品,从商店买也是买,何况这产品确实不错。
从开始的定位就注定了王建不会把精力投到这儿,而我和秦咏却因为丰厚的利润而努力有加。关菏是北京很典型的一类女孩,光说不练,露一两面儿后就再见不到影儿了。
在一次给下线讲完课接近11点回来的路上。秦咏突然跟我说:“我觉得咱俩在一起准能成大事。咱俩结婚算了。”
“你疯了?”我说,“关菏怎么办?”
“你没有看出吗?”他说,“她好像根本不在乎我。一两个月也不找我一回。那种事半年都没有了。”
我不想干涉人家,我说:“我可不跟你们扯在一起。”
但我从开始就已经卷进了他们的是非中,有什么办法呢?头都开了,只能接下去。
我跟秦咏没有身体上亲密的举动,可王建还是看出了什么,找理由又招了一个人来公司。我开始意识到秦咏不结婚对我的威胁,对我们公司前途的威胁,我找他正式谈了。
“我知道我一天不结婚你就一天不塌实。你不塌实什么呢?我又没有逼你和我结婚。”
我不想和他扯进婚姻中。我说:“和你在一起感觉是很好。可我是一个离过婚的女人。你怎么还不明白呢,我和你结婚要承受多少压力。”
“我知道这压力对你来说是不公平的,因为正像你说过的那样,我和关菏无其名有其实。是的,”他有些邪恶地笑起来,“我们上床的次数都不一定比你和你前夫少。”
“别恶心了,你没有看到王建对我们俩的态度吗?”我说,“你和关菏也谈这么长时间了,也该有个结果了。”
“你们怎么都那么俗气呀?我和她谈就一定和她结婚啊?”
“你还能过出什么花样?”我有些气了,说,“那你们就同居一辈子好了。”
“我听你的,明天就和她结婚。你放心吧,你偷着笑吧。”
“我放心什么?我偷着笑什么?”我说。
他说:“你希望的结果不正是这样吗?”
这第一次的争吵使我觉得恍惚而迷茫。
(二)
秦咏和关菏终于决定要结婚了,婚礼定在10月14日。房子是现成的,不仅现成,对他们来说就跟家一样熟悉,10月14日仅是个回家的日子。为了有新房的气氛,当然了,也得装修一下。
忙着结婚,秦咏最近很少来听课了。我理解这一切。而我所能做的也只能是理解了。这一天忙里偷闲,我去他们的新房看了一下。当看见站在大芯板、石膏线、腻子粉、白乳胶、地砖、墙砖间灰突突的秦咏时,我有些不敢把他同公司里那个永远是衣着讲究得甚至有些过分的秦咏联系在一起。知道人在外面和在家里不可能是一样的,也知道装修是很能磨练人的,但不知为什么,那一刻,刚强得有些不像女人的我突然心里一酸,眼泪险些涌到了眼里。
秦咏把灰蒙蒙的浴帽从头上拿下来说:“关菏给我戴的。”
关菏见了我也很高兴,她说:“我们其实完全可以交给装修公司来做,可为了让彼此坚定结婚的信念,我们能做的就自己做。不是说自己亲手建立的就会更珍惜嘛。”
结婚还需要这么大决心吗?我想,现在的人怎么了。
秦咏给我讲这屋子的设计,关菏在一旁点着头。
“这人要结婚了,心态跟以前就是不一样。”秦咏说,亲昵地把关菏衣服上的一丝轻灰弹去。
不能呆在这里了,我说完“需要帮忙的时候言一声”后就告辞了。不能在工作中麻痹自己了,我想,该轻松一下了。我随意进了购物中心。我被音像商场的音乐吸引了。想起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听音乐了,倒是有几盘音带,有几首从前喜欢的歌,可录音机在大学毕业时就给了别人。我买了一台录音机,在恍惚中。我是个清醒、理智的人,可就在几个不能预想无法把持的恍惚时刻过后却突然发觉已被网在什么中,无法挣脱。我想起大学时中文系的才子们经常写的那些“无奈”。
我把录音机放在窗台上。找了一阵,没有找到从前的那几盘音带。我有些无奈地按下stop键,奇怪的是里面竟有一盘带子。拿出来一看,是林忆莲的带子。这个小眼睛的女人我向来不喜欢。她那首风靡一时的《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我也觉得不怎么样。可是没有别的歌,我就只能重新把这个带子放进去。当前奏曲响起时,我的眼睛不知怎么湿润了。又把带子拿出来,我看见这第一首歌的名字叫《情人的眼泪》。我喜欢上林忆莲,喜欢她这段深情的演绎。我不由自主地在公司里说了这首歌,王建说“这首歌都没有听过?多老的歌呀。”
从香港过来的货平时都是直接寄到我家的。这次可能因为多也可能因为没有及时去取,都被运到东货场去了。我从没有去过东货场,想叫一个有车的女朋友跟我一起去,可又找不到人。催货单都来两遍了,再不去怕罚金也不少钱了。有好多是秦咏的货,我想着这个借口,就呼他。他竟然没回!人都在习惯中生活,我想,他回到关菏的生活中,习惯了,甚至幸福着呢,早把我这个上线抛到脑后了。需要的时候,没有人在身边,我想,就准备自己打个车过去。拦了几辆车,人家一听东货场,都找理由说不能去。电视报纸上成天说拒载,说了也白说。
终于有一辆车同意去了。司机上车就说:“上车前我就看出了小姐不是一般的人,这一上来,果不其然,真是春风拂面。”他看着我说,“我要是不要小姐的车钱,小姐该怎么谢我呀?”说着就假借无意把手放到了我的腿上。几日来郁结起来的火一下子被点燃了,我扬手扇了他一耳光说:“你他妈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也不撒泡尿照照?”他被我打晕了,半天没缓过来。我趁机跳下了车。我站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又想起了《情人的眼泪》。我看见尘土飞扬着,遮盖上我的眼泪。
在货场雇了一个人帮我把东西运回家。当看见那扇熟悉的门时,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又流了下来。我有些不喜欢现在的自己了,动不动就哭,怎么突然没有了以往的坚强了呢?我洗了把脸,也没有吃东西就上床了。我看到了写字台上秦咏和关菏的喜帖。就在下个星期,我要看着这个我爱——我想可能是爱吧——的男人为别的女人披上婚纱。我挣扎着起来,把它扔到了垃圾桶里。难道是因为他要结婚才爱他的?难道是因为我们不可能在一起才爱他的?我的疑问渐渐没有了气力,因为我实在是太累了。迷迷糊糊正要睡着时呼机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谁这么讨厌呀?我想,翻了一个身准备接着睡。呼机仍旧响个不停。我起来准备把它关了。我还是不自主地看了一眼。是秦咏!我拿着呼机,有些不知所措。我所以变了是不是和这个男人有关?我想。呼机又响了,就在我的手上。它震动着我的手,震动着我的心。我犹豫着拨通电话。在这个不应该有电话的接近午夜的时分,我希望听到他说他想我,也希望他找我确实因为有急事。
“你在哪儿?”他急切地说,“我想立刻见到你。”
“知道现在几点吗?”我说,“你疯了?”
“见不到你就真的疯了。”
“发生了什么事?”
“电话里说不方便。你在家吧,我去你那儿。”
难道我们之间是真的爱情吗?难道他终于意识到这点而终于在婚礼之前舍弃一切向我狂奔而来吗?而我,有勇气接受这个未婚的男人吗?我应该再好好想一想这个问题。在我沉默的瞬间电话那边突然说“我现在就过去了。”就兀自放下了电话。
谁给了他这个权利?我在些微的气愤中也有一丝为此感动的意味,为一个小男人不可抗拒的勇气。
也想把他关在铁门外,可决心半途而废了。几乎在我把门关上的同时,我们就拥在了一起。“我一见你就特别平静。”他说。
孤男寡女午夜的拥抱离床不会很远,我们在熟悉中陌生,在陌生中熟悉。他的热情是我事先没有想到的,而他的依赖心也随即显露出来。在我们终于把彼此的激情平息下来后,他说:“你下床给我倒杯水好吗?”
我有些不适应,以前都是李显下床给我倒水。不知怎么,一下子想起了自己比他大四岁的现实,我在些许不满中准备穿衣服。
“别穿衣服好吗?”他甚至有些撒娇地说,“就这样,让我看着你。”
我奇怪的是自己竟答应了他。我更奇怪的是自己在局促中却感到了一些兴奋。他也是,我回到床上时,我们又在一起深情地做爱。
“发生了什么事?”我终于忍不住问,这关系到我今后的路怎么走。
“婚礼取消了。”他说。
这跟我预料的没有差别。有些愧疚有些遗憾,我说:“你这么对她也不公平。”
“这次完全不怪我。你猜得出她怎么做的吗?在把新房布置好,把日子定下来,把请柬发出去的今天她竟然问我能不能把婚礼往后推推?我以为还有什么事情没有按她的要求去做,还在心里猜想了一下。可不是,她想把婚礼往后推的原因就是最近比较忙。这算什么借口?忙得连自己的婚礼也没有时间参加了吗?她是总统还是谁?我没有听她解释,我把她的衣服都从我们新买的那个衣柜里拽出来,塞到旅行包里。把它们和她一起送到了她娘家。”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有点发怔了,后悔自己没有事先问清楚。
“女人的心思我真摸不透。”他说,“你说她为什么要这样呢?”
他是到这儿来了解女人的?我抗拒着自己敌意的心理勉强说:“女人在潜意识里都很害怕结婚吧。你应该做做她的工作。最起码和她谈谈,她谈着谈着就可能说出来。”
“她一说婚礼向后推我就急了,我怎么和她谈?”
不能这么和他呆在床上,我突然想起还没有吃晚饭,就翻身起来。他问我干什么。我说了。他说他也没吃晚饭呢,让我给他带点儿。
在半夜三点我这间从没有男人独自来过的房间里我这个已不坚强的女人听完我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的故事后还要做饭给他吃。把粥煮到锅里后本应该回到卧室的,可我没有。我呆呆地望着炉中蓝色的火苗,想自己到底怎么了,应该何去何从。感觉煤气有些熏眼睛,就准备到阳台上站一会儿,路过卧室从半开着的门外看见秦咏正穿衣服准备起来。我喜欢穿上衣服的他,英俊而体面,我原来是不喜欢太英俊的男人的。我站到阳台上看窗外一片黑暗。在这黑暗中只有我的灯亮着,为一个迷失方向的男人点亮。我感觉自己有些透不过气来,就把阳台的窗户拉开了一些。
他突然从背后抱住了我的腰。“你怎么在这儿呢?小心着凉。”他说,温柔的语气很让人心动。这句话到这儿本该结束了,可他又解释起来:“做爱后着凉对身体特别不好。关菏以前总对我说。”我就在几乎被感动得想原谅他今天所作所为的瞬间清醒了。男人的坦诚真让我讨厌。
“粥该好了。”我说,挣脱出他的怀抱。
“我能做什么吗?”他问。
我说不用,他就兀自坐到了餐桌旁等待。不知道怎么坐到对面共进这午夜的一餐,我只能拖延时间。我打开冰箱。看里面还有一把木耳菜就把它拿出来慢慢洗了炒了。
“木耳菜?”他看着我端上菜有些惊奇地说,“我最爱吃了。你怎么那么了解我?”
美的你!我心里骂。我把皮蛋瘦肉粥给他盛上。我不是心甘情愿给他盛的,可他就是坐在那儿不动有什么办法呢。
“皮蛋瘦肉粥我也特爱吃。”他说,“你说关菏她怎么就从来没有给我做过一顿饭?”
我吃着饭,不理他。
“我做完之后她还从来不说好。”
这不跟从前的我一样吗?李显把东西送到我嘴边,我还嫌他烦。爱情真是个天平,不是那边重点,就是这边沉点,反正很难平衡。和能为自己做一切的人在一起怎么着也不幸福,可和得为他做一切的人就能幸福吗?我看只能看运气了。
“就说这次装房子吧,”他还是闭不上嘴,“我多尽心呀,可她不是这个不满意就是那个不满意。”
“人家没有尽心吗?”我说,“她也戴着浴帽站在灰土中。”一提浴帽我不知怎么就有些恼火。
“她是戴着浴帽。”他说,“她戴上浴帽好在那支嘴呀。你说她怎么一点也不像你?”
我慢慢喝着粥,沉默着。
“我们那方面也不行了,她一点不配合。她以前不是那样。我刚开始以为她在外面有人,可是你猜她有一天跟我商量什么。她说,秦咏,咱们以后来个素婚怎么样?”
不能让他在我面前肆无忌惮地谈别的女人,也不能被他逼着往后退;也许我还没有想到这些,我只是被激怒了,扔下筷子说:“秦咏,你以为我是什么?我是你的心理医生吗?”话还没有说完,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下来。
他慌了,他说:“你怎么了?”
我还没有说话,他突然说:“我明白了。我真傻呀。别哭了,以后再也不让你受委屈了。我知道,只有你才是真心地对我好。”
我的眼泪还是忍不住。怎么变得这么多愁善感起来?我有些气恼自己了。
“别哭了,”他说,“再哭我也要陪你哭了。”说着也流下了眼泪。我从来没看到过男人流眼泪,我停止了哭泣,去为他取毛巾。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我回来时他问。
我拼命摇头。
我们轻拥在一起。曙色已在窗外了,它穿透黑暗正向我们走来。可我们的黎明在哪儿呢?我一点也看不到。
“我太累了,想好好睡一觉。”早上7点时他说,“你要是去公司的话跟王建说一声。”
这么睡下去一点好处也没有,我决定打起精神去上班。我把秦咏反锁在屋里时心里是迷乱的感觉。一到公司就看到我的办公桌前坐着个陌生女人。王建介绍说是秦咏的妈妈。这个看起来很年轻也很刻薄的女人盯着我问:“你就是穆雯吧,我常听秦咏提起你。昨天秦咏和关菏吵翻了,一晚上没有回家。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吧?”
如果她说“你知道秦咏去哪儿了吗?”我可能会告诉她的。她现在的语气我不能接受。我说:“他去哪儿我怎么能知道?”
“你不可能不知道。他昨夜从家里出来前我听到他给你打了电话。”那女人说,“秦咏不认识你前和关菏处得很好,都是你把他的心搅乱了。”
“他们处的好?”我说,“好怎么8年了还不结婚?你知道他们吵架的原因吗?是因为关菏想推延婚期,秦咏才翻脸的。”
“你果然什么都知道。”那女人说,“你跟我说,我儿子到底在哪儿?”
“该回家时他自己是会回家的。”
那女人还想不依不饶时关菏来了,说:“妈,你不知道,穆雯对我和秦咏都很好,是我们俩的好朋友。”
“你小心上了她的当。”那女人看着我说,“离过婚的女人可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的。”
“妈,”关菏说,“你真的错看她了。”就过来和我说对不起。
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又听关菏一声声地叫妈,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就怨恨起秦咏怨恨起自己来。我不愿背负感情负担,也不喜欢浪漫的爱情,因为那费时费力;我更不相信生死相约的爱情。我想我和秦咏所能拥有的也只是这擦肩而过的美丽。我们除分手外没有别的选择。我准备了一顿最后的晚餐。几个拿手菜吃得他兴高采烈。他还不知道永别的时刻已经临近了,看着他喜形于色的样子我不禁心生怜悯。我也不想在公司干了,一是我的直销做得相当有起色,一是觉得和王建共事已经很难了。他曾对我报有那么大的希望。他以为没有了家庭的牵挂我会把事业经营得了得呢。
分手总是有原因的,我的原因就是想让他回到简单,和别人一样的生活中,我说:“你也有不对的地方,你把她的东西都扔回她娘家就很过分,这多让她没面子啊。”
我还想着其他的借口。可是能猜出他说什么吗?他说:“我想了一天。我做得是过分了。今天她又呼我,我没有给她回,她就呼到我呼机上,说她做的也不对。”他还要给我看呼机。我说行了行了。我有些厌倦了,心里盼着他快点滚。
“那我去找关菏了。”吃完饭他抹了抹嘴说。
我说去吧去吧。
关菏又插进来,我觉得自己就没有必要和秦咏说分手的事了,还是淡淡地来淡淡地去吧。我躺在床上,心有些悲凉。我没有听《情人的眼泪》,所有的眼泪还不都是廉价的?就在昏昏沉沉要睡着时门铃又响了。谁这么讨厌啊,我想,打开门一看,还是他。我这个门铃是专门为他装的吗?
“我去她家和她说道歉,”他一脸疲惫地说,“可她爸来劲了,说他女儿难道是东西吗?说送回来的时候送回来说领回去的时候领回去。”
“人家说的有道理。”我说。
“可你知道我做到什么地步了吗?我当着她爸的面儿给她跪下了。”
我的心揪在了一起。我感激也悲悯他的坦率,而此刻我觉得没有言语能救他了。
“他爸假装没有看见。说‘今天说这样明天说那样,谁家的女儿敢嫁给你?’今天说这样明天说那样的是谁呀?不是他女儿吗?听谁说过婚期说改就改的。要不想结就直说。我还真不稀罕。我一看她爸那态度转身就走了。”
转身走得了吗?我心里想,起码得先起身吧。
“她追出来,我当然没有好声气对她了。我说还是那句话,10月14日不结婚的话,咱们就分手。”
我知道他此刻希望有人听他倾诉,可他选错了对象,他应该给某个热线打电话。即使想找个朋友谈谈,选我也不是聪明的。我说:“我很累了,想睡了。”
他环视了一下房间,意思说这里有他的气息,他是否可以留下来。
不可能,我心想,我错了那一次已经够痛惜的了。
“我只信任你,”他看着我说,“你不能给我出点主意吗?”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要么立刻结婚要么立刻分手。”我说,“另外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不要跟一个女人谈另一个女人。”
他好像又明白了什么。他说“对不起。”
跟一个小男人相处真难,我想,总得说他才能明白。他自己就想不到?!
“我回去了,你休息吧。”他说,用手拍拍我的脸。
我也是没出息,竟为他这个小小的动作感动了。我说:“你自己保重吧。”
(三)
秦咏在我的视线外处理着他的问题。对他放任自流总觉得不够义气,就又去关心他。
“我又退了一步,”他说,“我让我父母去她家。可她爸竟然还不给面子,说我太感情用事了,他把女儿嫁过去不放心,还有别的一二三条,总之拿着他的理儿不放。我妈也急了,说不说别的,这改婚期我们就没听说过。这叫我儿子以后怎么做人?两下又叮叮当当起来。我看我们俩和好的可能性也不大了。”
我想过和他的前途,可不可能了。他这么犹豫的男人,真让我头疼。我提醒自己的是,绝不能在这个时候收留他,这等于害了他。
在10月14日,他们应该结婚的日子,在那个定好的酒店,他们俩人独自吃了一顿饭。他们基本上都不说话,尴尬极了。秦咏又做了让步,不再讲“不立刻结婚就立刻分手”的话。关菏很感动。但分手时他说:“咱们结婚可以,但我不会再理你爸了,我和他没法相处。我一辈子都不会再去你家。”结果可想而知,关菏又火了。
他们之间出现危机并不是因为我的出现,我想,但因为我的存在使他总觉得自己还有退路。我不应该给他这样的想象。我喜不喜欢他是另外的事情。我决定找他好好谈谈。我又找回了往日严肃有余的神情。不能给他分析原因,我怕自己不能自圆其说;只告诉他结果,我的理由是他无权了解的。
“我准备辞掉公司的工作专心做直销。”我说。
“专职做直销?”他说,“自己砸自己的饭碗?那风险多大啊?你有信心吗?”
“当初我们做公司时不也是自己砸自己的饭碗吗?信心是自己给自己的。”我说,心想,他当初是怎么出来的,怎么什么都没有想好啊。“现在我的定货非常大,必须得有人每天盯着了。”我不想给他解释太多。我说,“忙起来,就没有时间和你见面了。”
“别忘了我也是你的下线呀。”
就你那点定货,我心里想,说:“我还得去发展别的下线,这样整个网络才能稳固。不能靠一个吃一辈子。”
“你不是说王建可以白拿钱吗?”
做了这么半天怎么什么也不懂啊,我心想,说,“那是一定阶段内的,不努力只拿钱那谁都做直销来了。”
他还是似懂非懂的样子,我也懒得跟他说了。“总而言之,”我说,“我专心做我的直销去了。你自己的事情,好自为之吧。”
我离开了他,心里滚涌着百般愁绪。但我明白,我必须独自面对自己的悲苦,我的命运也必须在自己的掌握中。
还是不能避免地想到秦咏,想他在这个屋子时我们短暂的欢乐。瞬间一切都成回忆了。是不是知道那是瞬间才使我们珍惜呢?我也想。我牙痛起来,疼得钻心。
他还是来了个电话,是咨询的。他说:“我想让她今晚回来谈一谈。可她爸不同意,让我们在外面谈,不让她跟我回去。你说我能把她怎么样?”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知道那一定是困惑中带些幼稚的表情。他说:“你说我到底怎么办?”
这个问句好多时候都是陈述句,听者是不需要回答的,回答了也白回答。我说:“你自己的事情最后还得自己拿主意。”
他沉默了一会儿挂了电话。
秦咏要结婚了。我得面对这个有些接受不了却很理解的事实。公司要在香港举行25周年庆典。为了鼓励下线为了学点新东西更为了逃避秦咏我去了香港。我和公司好多精英合了影,更规范地学习了有关直销的一些知识。我在海洋公园为一个能干的收集钥匙链儿的下线买了几个钥匙链儿,又去大屿山算了一卦。
我还是在鳄鱼专卖店为秦咏选了一件蓝色的衬衫。秦咏在穿上很有品味,也很讲究。他知道什么样的“鳄鱼”是香港产的,什么样的是法国产的。
在维多利亚港湾望着灿烂的灯火想到了罗大佑的《东方之珠》,我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秦咏。我的爱人要成为别人的新郎了。在这静夜在这宁静的港湾我的泪水无声滑落。那几日香港命案很多,我想谁把我杀了算了。我的身上只有秦咏的地址电话。警察会很快找到他的,最好在他的婚礼上。正准备把戒指带到新娘的手上时他得知他爱的另一个女人死了。知道那个刚强的女人是不会自杀的,他很快就怀疑上他的看似很温柔的太太。他自己去寻找线索。他在我的住处发现了我的遗嘱,我不菲的遗产都留给了他。他感动的同时也产生了疑惑,我为什么在如此年轻时在去香港前夕神秘地立下遗嘱?案情更扑朔迷离起来。在这个假想的命案中我的心痛减轻了些,只是感觉到自己越来越不像自己了。沧海桑田,还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呢?我安慰自己,爱情真是天上的流星,一闪而过,而正因为其短暂才使我们觉得其美丽,才为它的逝去而伤心不已。
能不能做得脱俗一些?是的,我想,为什么不能把悲伤带走把祝福留下呢?我又想到了《东方之珠》,我想,让海潮伴我来保佑他们吧。
我开始真正地为秦咏想,希望这个男孩一样的男人能在婚姻中成熟勇敢起来。
朋友们都在猜测我会不会参加秦咏的婚礼。我自己也犹豫着。我想象着穿蓝色衬衫的秦咏,想象着这个跟我熟悉的男人是如何把另一个女人拥在怀里。不能在假想的路上越走越远,我自费到香港不是为了忘却一个男人,而是为了学习的,我又调动起自己的精神,把所见所闻及时地传达给下线。我讲得很精彩也很投入,只是在一个下线发言的间歇时望了一眼窗外黑色的苍宇时想到了秦咏,想到了那夜激情过后我独自在阳台发呆的情景。
为了让他们看到我挣了钱了,我买了一部手机。把这个可爱的东西握在手里时,不自觉地拨了秦咏的电话。理智拉了我一把。我知道虽然他们婚前把该做的事都做了,不会再有身心的欣喜,可结婚和同居有那么本质的区别,婚姻给我们的实在是我们无法想象得到的。这婚姻让我们觉得我们是在大家的注视下(我们以为自己秘密地和某人同居,周围没有人知道,事实是周围没有人不知道),必须得承担起责任。我不想再总结什么。反正我这个能让秦咏平静的女人该帮助他坚定信心,不再半途而废。
婚礼的前夜秦咏又打电话说希望我能参加他的婚礼。“你来好吗?”他说,声音有些苍茫。
“下面的人都等着发货,我明天走不开。”
“晚一天就不行?”
“说好的事情别去改变它。”我说,自己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我骂了一句自己: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
“你不来我会很心慌,说不好会发生什么事。”
我去他就能够平静吗?他自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是走一步看一步;他以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又把握不住方向。
“算我求你了。”他说,“别人的婚礼你都能参加,我的就不能参加?你的直销就至于这么重要吗?”
“你以为我会很平静地看着你和另一个女人结婚吗?”
“可是你知道我并不爱她。我只是为了给8年的感情一个交代。”
“那你就别结,你何苦害人家呢?”
“不是你让我结的吗?不是你说和一个未婚的男人在一起心理不平衡吗?”
“别人只能给你建议,做决定的还是你自己。”我说,挂了电话。不想和他说了,说什么他也不明白。我想起电视台一个女主持人的话:现在的男人怎么都跟西红柿似的?外表上看来很不错,其实特面,什么不是。
订了一大束鲜花,可还是不知道该不该参加他们的婚礼。也不能给下线发货了。我在这个有些微风的上午想着那个激情之夜。人为什么要有记忆呢?电话响了,我不自主地去接。
“我在她家等了一个小时了,还没有等到她。她妈说她去做新娘装了。580元,不是有病吗?还新娘呢,早是旧娘了。”电话那边的人听我一接就说。
“你不能小点声吗?”我说。
“我没有在她家屋里,我在楼下。”
“你再等一会儿吧,”我说,“今天是个好日子,结婚的人多,没准儿都拍着队等着化妆呢。”
“你什么时候过来?”他问。
“我今天身体不好,就不过去了。”我说,“你等一会儿吧,她也快了。”又挂了电话。
什么也不能做了,我想睡觉算了。
刚躺下没几分钟,电话又响了。用被子蒙住头,但我知道自己的心是任何东西都隔绝不了的。我憋闷了半天,只好从被子下出来。我看着阳光一点点地从床上撤离。这张双人床曾热闹过半夜。
知道今天应该出去,那么多的下线等着我。可我没有把握用什么样的态度对他们。爱情真毁人,使我简直丧失了理智。
电话又响了。管他是谁呢,我想,爱谁谁吧。
还是忍不住接了个电话。是他的!
“开始录像时没录上她,她急了,说我让录像的人故意的。怪谁呢?别人的车队插到了我们的车队中。你说从一早上就不顺,我是不是就不该结婚呀?”他说,“你来吧,你来了我就能平静了。我真怕自己和她吵起来,还怕控制不了自己去宣布我爱的不是这个女人,是穆雯。”
想把他赶回婚礼上去,我只能刺激他:“你还以为自己不错呢。说真的,哪个女人嫁给你也不会幸福。你太不成熟了。”
刚才还气愤的他竟笑了:“这倒是真的。我有时,有很多时候把握不了自己。我现在还怕我会在婚礼结束的刹那宣布我和她离婚了。”
“赶紧回去吧,没人听你的废话。”我说,我的悲愤也消失得令人吃惊。
“他们正好来找我。”他说,“我一会儿再打电话给你。”
“我明天就要去南京讲课,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
“那你回来后跟我联系。”他说,“我回去结婚了。”
他是个幼稚却诚实的人,诚实到从不去怀疑别人的谎话。这样的男人让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哎,我想,想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这个正成为别人丈夫的男人和我将没有瓜葛了。
(四)
爱一个人应该把他留在身边还是让他回到他可能已不喜欢的女人身边呢?秦咏婚礼后我思考过无数次这个问题,答案有各种走向。
我把自己完全地投入到直销中,常常是夜里12点了,我还骑着车在回家的路上。偶尔闲下来时就不能抑制地想到秦咏,想到他和他新婚的太太正在做什么。为了忘却他,我故意去做外地市场,真是十天半个月也不回北京。
郭兰知道我能干,但没有想到我这么能干。我这条粗壮的“大象腿”,这个她组织中惟一粗壮的“大象腿”使她失去了平衡,因为我冲得太快,已经和她到了同一个级别(虽然还是她的下线)。我每月20多万的定货使她不能不想从中提一些(6%),而想提到我的钱,她自己必须定满2万4的积分,货款为3万多元。她的其他所有下线定货不满8000积分,剩下的就靠她拿钱顶。她硬挺了三个月,把积蓄都搭上了。我也不是见利忘义的人,毕竟还是她把机会介绍给我的。为了让她上个“台阶”,我还等了她一个月。我虽然损失了一些,但她不用再把3万多元钱变成货了,她房子已经被货堆满了。郭兰很感激我,请我又在天伦王朝吃了一顿。跟第一次吃饭的心情迥然不同了。她忍耐了半天最后还是说出来了:“这什么事到了大陆就走样儿了,在香港,大家更多的是喜欢这个产品而不是为了赚钱,我们对产品的宣传也是实际的,不像这里说的这么玄。也有做得相当不错的,可做了三四年才能到你这个级别。”
“我单身,没有后顾之忧。”我说,“这要是有人扯你后腿还真没办法。都有人为了这事离婚了呢。”
“我真的很佩服你。”郭兰说,“咱们这条线中有好多是夫妻一起干的,也赶不上你呀?”
我想找个借口谦虚一下,可要命的是又想起了秦咏。我沉默的一段时间使郭兰产生了误会,以为我们没话可说了呢。误会是迟早的事,没准儿比误会更可怕呢,郭兰从北京回去后的第8天突然告诉我说忘了把我的货定上了。
“单子太多,竟把你的忘了。”她说。
有几个新人在旁边,我压抑着推门出去小声说:“我这组好几个人都等着这个月上台阶呢。我怎么跟他们交代?”
“不是你一组的都忘了定了,是你一个人的。”
这意味着我拿不到整个组织一分钱的提成!起码有一万多元!
我急了:“那怎么办?你得跟公司说明,给我补定上。”
“每个月可以补定到下个月的3号,已经过了几天了。”
好在给新人的课已经讲完了。出去没有像往日那样风风火火伸手拦个车就走,我想走一会儿,心里太乱了。被压抑的饥饿感很快浮上来,我想到自己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对这一带不很熟,不知道哪里有东西吃,我举目四望,没有看到可吃的东西,倒是茶鸡蛋的所谓香味飘过来。我不爱吃茶鸡蛋,我知道秦咏也不爱吃。刚做直销的那阵,有一次和他一起给人讲课回来晚了,街上什么东西也没有了。我让他吃个茶鸡蛋对付一下,他怎么都不肯,说吃了就会吐的。真是个少爷脾气,当时我想。什么都能让我想起他。我忍不住往摊儿上看了一看,惊奇地看见了他在那儿!我以为自己心焦体乏连累带饿产生了幻觉。再定睛一看,真是他!看着他迫不及待狼吞虎咽吃着他不喜欢的茶鸡蛋我鼻子一下子就酸了。我想起了一个外国笑话:一个年轻男人在一个大雨夜去面包店买面包。老板给男人拿完面包后说“你一定是结婚了。”年轻男人很惊奇地问老板怎么知道。老板说“要是你妈,能忍心让你在这么大的雨夜出来买面包吗?”当时看这个笑话时我还没有结婚,我真是被笑死了。可在这个有些深凉的夜里,我想,这怎么能是一个笑话呢,这不分明是一个婚内男人的尴尬和无奈吗?我又想到了魔鬼词典中对妻子的解释:妻子,就是有权利也有机会与你近距离交战的人。我想到了以往的自己,怎么就能和李显拳脚相加呢?
我想给今晚秦咏的茶鸡蛋以新的解释,我想他没准儿是为了讨好他太太才开始吃的呢,也可能是晚上吃了饭,这会儿饿了呢。可是我看见一脸沉静的他走到拐口馄饨摊儿处又停下了。我看出了他并不幸福,在幸福的男人脸上是看不到这么沉静的表情的。我不知道自己是该跟他打个招呼还是该走开,这时他有感应似地回头了。
我没有把他带回住处,我们去了民族饭店对面的五月花酒吧。他不会喝酒,不会扔骰子,不会逗女孩子开心,他空长了一副漂亮的面孔。
沉默了一阵后还是我先开口了,我问他过得怎么样。
他说正准备离婚。
知道他们可能不会幸福,可也没有想到结局会这么快就有了。
“她让我赔偿损失费,我还差一万块钱。”他看着我说,“你先借给我行吗?”
不管走出多远,他最先回到的那个地方就是他注定要呆的地方,那个女人就是他最爱,即使不是最爱也是最需要的,我想。转念又想,不对,那个女人不是我,应该是他妈呀。
见我不说话,他说:“知道这年头借钱不容易。可我不找你找谁呀?”
“别说那么多,”我看着他忍不住笑起来,“我说过不借给你吗?”觉得笑是不合适的,心里其实也没有笑的念头,只是不知怎么就笑了。我马上理智下来说:“你得想好,离婚比结婚更复杂。”
“我的问题就是想得太多了。当初就不应该考虑各种因素,不合适不结就对了。”
“你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街上转呢?不愿回家就回你妈那儿呗。”
“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他说,“我跟我妈的关系特糟,一提她我就恨,她特厉害。厉害也就罢了,还从来没有关心过我,可以说我从来就没有体会到家的温暖。”
我端起酒杯说别想了。
“你是对我最关心的女人。”喝了一口番石榴汁儿他说。
对他最关心的女人就有权利让他开心啊。我努力了不是很多就做到了。
临走时他看着手上的戒指说:“这个戒指,是结婚时她干妈送的,咱也还给她算了。”
我想说“你怎么还戴着呀。”可没说,我不想让他有什么想法,以为离了婚就可以到我这儿。
他似乎从我的表情里看到了这点,也转了话题。
因为没有财产的纷争,秦咏的婚离得很顺利。
“我分得了一台25英寸的松下彩电和一台东芝冰箱。”他打电话给我,“我没有地方放,放你那行吗?”
放我这儿算怎么回事?我找了个理由说自己马上要装修房子,也真该装修一下了。
“那我就先放她那儿吧。”他说。
他很自觉,不再单独到我这儿来。赶上多人一起活动,我也通知他,一则他还是我的下线,二来怕他刚离婚心里难受。他很帮我,但不像刚开始做直销那会儿一直忙到最后才走,总是快结束时找机会比别人先告辞了。我望着窗外的夜色心里很难受,想他去哪儿呢?回到他妈那里?还是去摊儿上吃茶鸡蛋?意识到需要躲避的感情其实是很危险、马上就会变质的感情,何况以前还有过一夜情。我想冷静一下,毕竟人脆弱的时候是很容易产生感情上的依赖的;还以为是碰撞出了火花,可瞬间就能发现这火花下的两张脸是苍白、脆弱的脸,这火花是脆弱求救的火花。就怕这个!
人能意识到自己的不足,但超越自己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在最脆弱的时候人会去寻找什么,像落水的人本能去寻找救命的稻草。在我想用理智平静地对待他时,脆弱就向他求救了。不想找借口说我遇到的困难是多么大,事实上多么大的困难我都可以独自解决,因为解决还有最下策,那就是不解决。只是,只是我终于投降了,不是向敌人,而是向自己。知道他这个同盟军根本帮不了我,也知道自己寻找的不是帮助,而是感情上的慰藉。
“我先走了。”这天讲课快结束时他又说。
没有像往常一样说行,我说:“我找你还有事,你等一会儿。”
我想有时就是这“一会儿”使人生有了完全不同的走向。众人都走后,些微的尴尬后他说:“以后我不准备来听课了。太累。”
“我知道你吃不了苦。”
“不是别的,是每次找先离开的理由太累。”他说,“我离婚跟你有一点关系,但大部分原因不是因为你,你也不要有负担,以为我离婚了就要和你结婚。”
“一点”和“大部分”,我想,我也是“一点”的原因是因为他,“大部分”的原因是直销的路不知该往何处走。但我不知这话该不该和他说。
见我不说话,他说:“我准备去深圳呆一段。有一个朋友在那儿发展得不错,让我过去。我也想换个环境。”
他这个决定让我很失落也很轻松。不想让他以为我这么沉重的脸色是因为他离婚给我的压力,我告诉他我这里确实出了问题:
“我在这里还强装笑脸给他们讲课,其实我遇到了问题,郭兰不见了。”
他也知道郭兰不见了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他说:“不会的,她不是你的好朋友吗?”
“我也愿意相信不会的,可我已经一个月找不到她了。呼她也不回,家里的电话、手机都没有人接。”
“她没准儿出了些事,过几天就能和你联系了。”
“上上个月,她忘了走我的定货单了,一下子让我损失了一万六。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
“你怎么没跟我说?”
我心想跟你说有什么用啊。我没有说话。
“那你不是相当于一个月白忙了吗?”
“我当时还愿意相信她不是故意的。要是早觉悟就好了,上个月从她那走了23万的货,我前天电话去公司查了,她根本就没给我订。”
“她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我们这组冲得太快,她拿不到提成了。她不想努力了,可不努力她很快就会被紧缩掉的。”
“那我们可以找她的上线啊。”
“对她的上线我们更是一无所知,现在动辄几十万的货,能放心吗?”
“那倒是。”他看着我说,“23万,你怎么给下面交代呀?”
“好在我还有存货可以应付。可是以后怎么办啊?”
“你作为女人如果说有不足的话,”他说,“就是太强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都不说一声?”
不管小自己多少,男人毕竟是男人,他这一句突然使我软弱起来,眼泪不知怎么就下来了。
他拿纸巾给我擦眼泪:“咱们可以去香港找她。你不是知道她住哪儿吗,跑了和尚还跑得了庙?”
我摇头:“我妹在日本常跑香港,她替我去了。郭兰搬家了。”
“那去她单位找啊。”
“她结婚后就不工作了。”
“那找她先生。”
“我对她先生一无所知。”
“可以打官司告她呀。”
“没有证据,能赢吗?在香港打官司费钱着呢。我又在北京,又不能住那儿,光机票钱得多少?还得牵扯进多少精力。23万,相当于我以前的努力都白费了。”
他笑了,说:“你不是常说直销中最大的财富就是那张网吗?你有那么多下线,完全可以从头再来。”
他倒提醒了我。
“可是,”我说,“以后怎么走货呀?”
“你可是北京第一条线,也是最大的一条,郭兰的上线能放弃你吗?公司能放弃你吗?听我的你别着急,他们会主动跟你联系的。”
他怎么想得这么天真,我想,但事到如今,只能往好处想了。
“你先歇一阵儿,调整调整情绪。”他说,“你饿吗?我做饭给你吃。”
以前吃业余三级厨师李显做的饭从来就没有感觉香过,可吃着别人看来无法下咽的秦咏做的饭却有胃口,你说这人不是贱吗?
“你什么时候去深圳?”吃完饭我问。
他说:“你出了这么大事我还能走吗?”
心灵的创伤需要肉体的慰藉吗?我们躺在床上时我想。
把所有的烦恼抛开,我们过了24天神仙般的日子。在屋里疯够了,就出去,打保龄球,玩游戏机。
“你说这人要是不上班不工作每天这么玩儿该多好啊。”他感慨。
我说是好,心想,不上班不工作吃什么呀?
我是个工作上拿得起来,生活上也安排得不错的那种好女人。秦咏的衣服粘上口香糖了,说什么也弄不下来。我没费什么事就帮他解决问题了。他死乞百赖地问我怎么弄下来的。我说把衣服放在冰箱里冻一会儿就可以了。光牙膏的额外功用我就能举出十几种。秦咏对我真的佩服极了,他说“你不成生活小百科了吗?”他的头发掉得厉害,我就让他用一个鸡蛋另加一个蛋黄洗头,当然了,还得我给他配,比他吃容发养颜宝好多了。我想起从前对李显的不温柔就对他温柔起来。我学街上的美发厅,让秦咏躺着,我为他洗头。他为享受这待遇感动得差点哭了。他说“我妈从来都没对我这么好过。”听听,都把我当成他妈了。也难怪,人说女大五赛老母,我大他四岁,起码也是个当成妈的大大姐。
冯达找到我的时候我和秦咏玩得几乎收不回来心了。冯达是台湾人,最早做高科的几个人之一。他的大名我早听说过,他的事迹我也作为例子给下线无数次地讲过。他拉我入他的线我有些动心,但得跟他谈条件。
“按照公司规定,我可以直接变成郭兰上线的直属下线。”我说。
“郭兰的上线?”冯达笑了,“你连人家的名字恐怕都不知道吧?”
“怎么会不知道?只是习惯这么说罢了。”我狡辩。
“她有我这种敬业精神吗?能跑到北京来找你吗?能经常跑到北京来给你的组织讲课吗?”
“我知道你能帮我。”我说,“但转线太麻烦,整个组织的人都得重新报一次名。积分也得重新累积。”
“报名费我出。我还出钱买货给他们累积到原来的积分。”
要的就是这个条件,我说:“我考虑一下。”
冯达说:“你还有什么要考虑的?”
我考虑的问题已超出了这个。冯达是极能干,但名声也极不好,事业发展到哪里就在哪里和某个女人关系暧昧,已超出了暧昧,就跟老婆没什么区别。香港有,新加坡有,印尼也有。我给下线讲课举冯达的例子时说他每个月收入达百万元,在香港、新加坡、印尼等处都有别墅。后边的话我没说:一个别墅里有一个女人。他台湾的太太刚开始还找过骂过,后来被他摆平了,几个女人和平相处。听说他身边的女人都不漂亮却都极能干。这不得不让我小心起来。不是小心他,32岁离过婚的女人不是轻易能被别人勾引的。其实这个年代说勾引着实有些可笑,我觉得用一拍即和形容这个易发生感情插曲的年代倒比什么都合适。我害怕的就是一拍即和,虽然这“拍”的时间有长有短。直销圈中男女搭档感情分分和和的事没少发生;也许不做直销他们也会分手或结合,但直销毕竟是很特别的一个行业,它让两个人有太多的时间在一起相处。其他的行业下班了就完了或只在下班后在一起,直销可好,没白天没黑夜的。事业做大了还得去外地,共同颠簸共同劳累的。有时讲了几天也没两个报名的,就一同愁苦;有时一晚上就订了几万块钱的货,能不一同庆贺?完完全全地绑在一起了。直销圈中那些顶尖人物的名声也很有诱惑力,大家对他们的崇拜丝毫不亚于影迷对一个国际影星的崇拜。我不是给自己找理由,只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别的行业上下级之间的感情纠葛虽然不好处理,但总是有办法的,最后起码还可以换个部门或干脆辞职。可直销不行,尤其在它的初期,进货取货都通过,都只能通过自己的上线。意气用事说不做了,放弃的就是以往的所有。营业执照可是能传给下一代的,许多人不就是看中这永久性的财富才做直销的吗?所以我没有正面回答冯达说我考虑什么,我只是说“回去考虑考虑。”
我还是有缘分和秦咏在一起的,回到家时我那从没见过面的上上线,郭兰的上线已经在家门口等我了。让我欣慰的是这是个女人。在感情上我接受了。
我还是说出了我的一些怀疑。
“知道你在大陆是做得最好的几个人之一,也知道冯达已游说过你。我只是尽一个上线的职责告诉你带着几百个人转线对你的信誉不好。你今天这么做了,就保不准你的哪个下线哪天也学你带着几个人几十个人转到别的线上去,甚至做别的直销去。我们要共同维护公司的信誉。”
女人跟男人不同,男人更实际,女人更理想,我想,可这个商品社会光凭理想怎么行呢?没有条件是不能答应再做她的下线的,我可是损失了23万呐。
我说出来。
她说:“郭兰头几个月在我这儿订的货还没取走,也有差不多9万多,这笔就做给你吧。”
这样可以。我同意了接着做她的下线。
“郭兰好像知道有这么一天似的,我问过她你的地址电话,但她总找借口不给我,所以我费了一些劲才查到。不然早来北京了。”她临走时说。
秦咏很高兴,一是他的预言应验了,二是看我的脸上有了笑容。
“知不知道,”他说,“我最喜欢你的自信,而这一个月从你身上找不到一点儿了,我真怕你永远失去了它。”
“什么叫找不到一点儿了?”我恢复了以往的神情说,“打保龄球打出200分的是你还是我?玩游戏连闯六关的是你还是我?”
“也真是,”他说,“你怎么做什么都比我强啊?”
我不愿触及他的痛处,就张罗做饭。他想帮忙,我把他推到屋里说:“这一阵儿你累坏了,休息一会儿吧。”
那晚他终于又留下了。不管喜悦还是悲伤,人在转变的时候都是很脆弱的。也许这脆弱可以有别的解释,比如分享或分担。
(五)
我们同居后,孩子似的眼神在他脸上又出现了。“我就是不喜欢束缚。”他说。我心一跳,意识到当这里越来越像家时,他可能就想逃了。可是我怎么才能把一个家经营得不像是一个家呢?
秦咏也发展过一些下线订过一些货,但大部分的下线都是我替他发展的,货都是我以他的名义订的。他也没少出力,该到的时候都到。到了这个地步,分得清彼此也难了。这个几何增长的事业到了一定阶段就呈现了令人惊喜的状况。财源广进,我和秦咏都很高兴。这天临睡前他问我想没想过要买一部车。
“可以考虑呀,”我说,“总打车也不省钱。”
“就是,”他说,“你开上了车就是活广告了,钱哪儿来的?都是做高科挣的啊。别说咱挣到钱了,就是没挣到,根据需要也可以做个样子嘛,人家看到你挣到钱了,才愿意跟你做。好多外国大公司都是负债经营呢。”
要说起来他还真比谁都能说。
“那么说你同意了?”他有些惊喜地问。
“怎么是我?是咱俩的事。”我说。
“不知怎么总习惯把自己摆在你的下面。”他有些黯淡地说。
车是决定买了,可怎么出钱呢,我们商量的结果是每人出8万元,买个富康车。他想让我和他一起去学车,我说一时走不开,等他学会了我再学也不迟,他就一个人去了。
开上车的这天他比我兴奋,带我绕二环兜了一圈儿。
我们接下来又把房子装修了。大部分是他掏的钱,最后还买了些电器。看着装修好的房子别人都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好送礼。“还没有结婚的打算。”我说。他们说“哦”。这年头出什么事也不让人吃惊。
他完全把我当自己的老婆看待,他当着他同学的面儿就这么叫。他把我这儿当成自己的家,带着一群朋友在这儿打麻将。又吃又喝,乌烟瘴气的,换成别人的老婆行吗?我对他特客气,特给他面子。
我星期六或日也经常跟他回他家。以前关菏可不跟他回去,还总在他和他妈间使坏,星期天一块出去玩都骗他妈。现在我总做他的工作,让他和他妈好好相处。他像个孩子似的,什么都不懂,特浅显的道理都听得直点头,好像从来没听过似的。他妈渐渐知道我好了,对我也另眼相看起来。
最难过的关是我们家。我妹嫁给一个大自己十多岁的日本男人我们家也没阻拦,可我同居他们就接受不了。他们吵了几回没什么效果就不吵了。我也很少回他们那吃饭,以为这么平淡地往来也就罢了,谁知调房子,他们也搬到了我这栋楼里。
同居是个中转站,结婚或分手都有可能。两人也可能都不知道走向,但着急的往往是女人。“咱们就一直这么着?”我问。
“你说100年后家庭这种形式还会存在吗?”他看着我说,“如果科学可以解决性病问题,孩子有专门的机构来抚养,而道德给我们更自由的空间。”
“你是不是特想那样啊?”
“这完全有可能。”他说。
“100年后的事先别说。”我说,“你还是先关心现在吧。你妈也总催我说怎么也不结婚,不生孩子。”
“你怎么回答的?”他问。
“我能怎么回答。我说没结婚怎么生孩子。是她儿子不想结婚,不是我。”
“我也不是不想结婚。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他说,“昨天我和你妈一起上楼,别人问你妈我是谁,你妈说是她女婿。你说逗不逗。”
“你不是她女婿是什么?总不能说是未婚同居的女婿吧?”
“这么说好像我和你妈同居似的。”他笑起来。
“真不要脸。”我说,“问你正事呢,怎么一点正经也没有?”
“咱们其实算是结婚了。事实婚姻。”他说,“你要是真在乎那张纸,咱们就去办。”
“什么叫我在乎?”我说,“我可没求着你。”
两人就没有了下文。
有一阵儿说好了去办手续,日子基本上都订了,我的生日或他的生日。可他突然又改变了主意,说再想想。他结婚结怕了。
我理解他。他不恰是因为想逃脱婚姻的责任才逃到我这儿的吗?
“做直销是很赚钱,但一个男的做总觉得人家看不起。”有一天他有些犹豫地说,“你说我干点别的行吗?”
我问干什么。
“有一个朋友在电视台做制片,我俩和另几个朋友共同策划了一个新栏目《网络世纪行》,”他说,高兴起来,信心十足,“一年下来怎么着每个人也能分四五十万。”
我说:“可以,我希望你能有建树。”
“谢谢你的理解。”他说,“那边一开始我就得忙了。”
“我支持你。家里什么活都不用你干了。”
“我原来也什么不干呀。”他说,“认识你之前真不知道做男人有这么幸福。”
这个感觉幸福的男人刚开始还心存感激,下班回来不是买一束鲜花就是买我爱吃的水果。我也是每天做好了饭等他回来。“女人做直销很好,”他吃着饭说,“在家就把钱挣了。”
幸福的感觉要是长久可能就不能称之为幸福了。这一天他回来很晚,脸上有些阴沉。我张罗着盛饭,他说:“你每天这么做好了饭等我真让我觉得有压力,以后你该吃你的,我赶上了就吃赶不上就算了。”
我有些急:“那让我怎么做呀?给你带还是不给你带?”
他是个善于提问却不善于解答的人。他说“这个问题我没想。”
“那你每天下班前跟我说一声。”
“他们不回家吃饭从来都不说。”
“那你也别说。你晚上不回来都没人管你。谁管你干吗呀?又不是你老婆。”
话是这么说,我每天做饭前还是问他一下,我知道他是个被动的男人。
“还在忙啊?”我打电话给他,他已经两天没有回来了。
他支吾。
“就那么放心?不怕后院起火?”
他问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接着忙你的吧,好自为之。”
问了一段时间,问得烦了,就不问了。我也不是守家待夫的女人,我还有自己的事。终于比他晚回家了。我回去的时候他躺在床上,鞋也没脱,好像还随时准备出去似的。
他也没接着出去。我们淡漠地睡了。不像他可以把什么都憋在心里,我受不了冷战。想起他还比自己小,就让他一步。早上醒来我做了早餐,带着笑容问他明天有什么安排。
他问:“明天怎么了?”
“明天是节日啊。”
“什么节?”
“情人节。”
“跟老婆还用过这个?”他沉吟了一会儿说,“明天再联系吧。”
2月14日中午我给他打电话,他说忙,晚上再联系吧。晚上10点了,我打电话,他还在工作,从电话里可以听见他周围的人还在讨论这讨论那的。我知道他确实忙,就放了电话。2月15日上午11点他呼我,说:咱们安排点儿什么?
我估计他是刚睡醒。
我正在东单给人家安净水器,说2点钟可以完,到时候你过来再说吧。2点他开车过来接我。我们去打了几局保龄球。我们以前常打,还看电影,打游戏,坐在那上面东摇西晃的,现在没这节目了。
趁着今天这劲我跟他提出以后要是晚回家的话得打电话。他同意了。
电话是打了,可语气越来越差。我以为他是因为周围有人才那么说的,可到家了,语气还正不过来呢。我问他怎么了。他开始时不说。又问了三遍才说:“你让我用鸡蛋洗头,满脑袋蛋花儿,真让别人开了眼。人家都笑死了。”不知怎么我突然想到说他的是个小姐。
节目都播一个月了,他还在忙,情况却不妙,原来不是说每个人能分个四五十万吗,现在变成20万了。
我刚开始还给他记考勤,哪天哪天几点回来的。可他渐渐地晚回家也不打电话回来了,最后竟不回来了。
楼门12点上锁,我父母第二天一早看车停在门外就知道他昨夜又回来晚了。
他十天半个月不回来变成常事了。邻居见了我父母就问:怎么最近总看不见你们家女婿?我父母从来没撒过谎,不知该说什么,低头就走过去或着不回答,不是心虚吗?
我问他到底为什么不愿回家,他说他忙,回来得晚,晚要爬10层楼,所以就不回家了。那算是借口吗?
有一天我气急了就说:“别看你头梳得那么光溜,衣服烫得那么平整;开着车,腰里别着BP机,大哥大。其实你特浅。你想想看,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事后我说那是气话。他说我其实就是那么看他的。他受的打击一定不会小。因为那是真话,说中了他。
有一段时间,能有一个月,我们谁也不理谁。可我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他来这手,这一天他突然说想和我分开一段。
“我们分开一段后还能在一起吗?”
他不回答,问:“我们分开后还能做朋友吗?”
我说不能。
过几天我说能。就那么说呗,还怎么做朋友。
他终于以我太能干为理由提出分手。我说这个理由我不能接受,如果说你不爱我了或爱上了其他的女人我都能接受。男人真蠢,他们干吗费尽心思找各种理由呢?说一句不爱你了不就完了?后来他被我逼急了,就说:那就算这个理由吧。我问那女的是什么样的,多大。他说别问那么多。我不能罢休再问。他说:比你小,没有你能干,等等,把跟我相反的情况说了一遍。我请人看过周易,说他在外面有人,但不能和局,就是成不了气候。我问他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他说不清楚。他真的不清楚,为这事他脑袋都大了。这些问题纠结在他脑中,他想不出结果就过一天算一天。
“那么,”他说,“你说吧,你说这么着就怎么着。”
我说:“你晚上得回家,不回家得打声招呼。”
他觉得那样束缚了他,他觉得现在这样很好。
“可是我觉得不好。”
我坐在沙发对面的椅子上,说着就流下了眼泪。他让我过去坐在他身旁,他也流下了眼泪。
“我想干事业。”他说。
“可是你这种情况,让你的朋友知道了只能说秦咏这个人没有能力,家庭、事业不能兼顾。这跟你事业有冲突吗?谁不让你干事业了?我这么支持你还不够吗?家里的活儿一点不用你干。听说过家和万事兴这句话吗?”我尽量温婉地说,心里都气死了,想,就是对他太好了,给鼻子上脸。
“我希望找一个能依靠我的女人。”他说。
“不论多么强的女人都希望能找个男人依靠。”我说,“如果你愿意我甚至可以呆在家什么也不做,可不是条件没有成熟吗?”我这么含蓄地说,就差说“依靠你?你靠得住吗?我什么都不干,你拿什么养活我?你养活得起吗?
“几个人都想掰了。”他没头脑地说。
我不想插嘴就听着。
“这一个月我们在一起什么都没干,就商量着怎么分钱。我们这边两个人,他们那边三个人。他们那边不是想赚钱,是想讨台长的欢心。”
原来是这么回事。跟我感觉的一样:我们的感情是随他的事业起伏的。
“那你就去干一份稳定的工作,按时上下班。”我说。
他还不干。他说:“我想当自己的老板,不愿给别人打工。”
我看他就是给别人打工的料。
“我把8万块钱车钱给你吧。”他说。
我说:“这房子装修你也出了不少钱,还买了些电器,你不用给我8万,给我5万就行了。”
“我离婚时还向你借了1万。”
我说算了不要了。提这茬我也生气。本来离婚时说好了有一台25英寸的松下彩电和一台东芝冰箱是归他的。他是说过要搬到我这儿,我没同意。可那时搬到我这儿算什么呀。后来我催他去取,他一直拖着,最后人家不给他了。“这个戒指,”他当时说,“是结婚时她干妈给的,咱也还她算了。”后来还没还我也不知道,反正没见他戴,也可能是藏起来了吧。
“我这还没有向他要房租呢。”我跟他的一个朋友说。
“要也应该。”他朋友说,“就这房子,一年下来还不得3万?3万他还得交1万5呢。还有伙食费。”
他要是挣了钱不回家也行,要是用钱补偿也行,可这要什么没什么。
他就是说话没有下文的人。钱也不给,东西也不搬。我气坏了,把他的东西都放在纸盒箱里,通知他姐、姐夫给他搬走,让他走人。他自己来了,只把应急的东西拿走了,纸盒箱还在这儿放着。
“也就是你吧。”几个朋友说,“要是我们早把他扫地出门了,不扒他一层皮才怪呢。”
现在他也不明确表态,说“给我一段时间考虑考虑。”
我呼他,说:“你说个话儿,我好给家里一个解释。要不让我妈找你,你不想跟她谈吧。”
他说他还没有想好。
我妹在日本生了小孩。我妈没有时间去。正好也想散散心我就去了。临走的这天心里难受极了,家里的灯只有台灯还能亮,我也懒得换灯泡了。
从日本回来的这天,秦咏去机场接了我。买了灯泡,还带回一套酒具。我看着酒具说:“是不是送不出去才送到我这儿来的?”他说:“怎么这么说话?”晚上也没在这儿睡。
真的应该考虑自己的出路了,我照了两张照片参加了征婚。当然不是电视上的。第一个说是美籍华人,不知道真假。看我不是个容易上当的主儿就撤了。第二个酸文假醋了一阵儿说:“错过这机会你可要后悔的呀。”他10天后出差想在这之前和我见个面。湖南人,有口音,孩子都13了,前妻还在北京;长得又木,跟我爸似的。见面3分钟我就撤了。
“为了节省时间,”第三个男人说,“咱们开诚布公,先把各自的情况介绍一下吧。”
他先说。40岁,当过主编,出过书,获过奖。
“你的自然条件?”他介绍完自己立刻问。
我刚说完年纪。他就说:“你的声音听起来可不像你的年纪。”
“那是为了工作的需要。为了让人信服、信赖。”我说,“不过我面相年轻。”
“听你说话就觉得你挺能干的。”他说,“其他的呢?”
男人是不是都喜欢温柔的女人,我想,说:“偏瘦,戴眼镜。”
“多少度?”
“400。遗传。”
他就被吓坏了,说“再联系吧。”就从此没了声音。我知道。就把他的呼机、手机从本子上一下子抹掉。
我在这个电话号码本上一下子看到了秦咏的名字。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我看见那电话号码也勾划了无数次。但最后一个能是我这个6793415吗?
电话响了。我不知是秦咏还是我的应征婚者。
我知道他是因为想逃避家才逃到我这儿来的,而当我这儿也像家时他就又想逃了。可是,我怎么才能把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共同生活的地方经营得不像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