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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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文章是人写的

早上乔红楚正在查房时呼机响了。她把呼机拿出来一看,是余小卉,让她速回电话。她最讨厌这么呼的人。凭什么给你速回呀?她的原则是,越让她速回的人她就越拖着晚回。正想着,呼机又响了起来,把她吓了一跳。

“你着急先回电话去吧。”主任说。

乔红楚笑了一下说:“没事儿。是天气预报。”说着就把呼机打到了增震位置。不知是自己接触的人少还是怎么着,像余小卉这样的人乔红楚以前还真没碰到过。查完房,她慢慢回到办公室。刚打开门,电话就刺耳地响起来。

“红楚,”那边余小卉说,“呼你怎么不给回呀?”

“是吗?”她说,“我没有收到。我们这儿屏蔽得很厉害。”

“我说呢,”那边说,“我让你回你还能不给回呀?我那文章写出来了,你不是说给看看吗?我一会儿去你那儿。”

乔红楚就受不了这点,凭什么呀?她说来就来?可是因为从没有拒绝过别人她眼下还不会拒绝别人。她惟一会的就是委婉地把别人的意图改变。她以为自己没有按对方的意图去做,可是结果往往是把别人的意图实现得更圆满,而她自己付出了比以前更大的代价。听她怎么说:“我一会儿就要出去。我们约在外面好了。你跑来跑去也挺累。我去你附近吧。10点钟我在阜成门华联商场门前等你。”

放下电话请了假乔红楚就急三火四地出得医院来。出得医院大门见有一辆空的出租车停在一边,她就自己跑了过去。

离得越近越容易迟到,乔红楚到了华联商场,余小卉却还没有到。

又等了10分钟,余小卉还是没有到。乔红楚本是可以边逛着商场边等她的,因为她一来准会马上呼她问她在哪儿。可是为了证明自己等她是多么专心,乔红楚就在商场的门前等她。别看我现在对你这么好,乔红楚心想,等我对你厌倦的时候。

余小卉竟然迟到了一个半小时!

“我突然想起来今天约会的是个女的,就着起急来,不想半路又堵车了。”一见面余小卉说,看了乔红楚两眼,“你干吗总打扮得那么老气呢?”

乔红楚穿着浅灰色的树皮皱衬衫,暗襟,燕子披领,同色同质感的长裤。

“习惯了。”乔红楚说。

“我还以为你不在了。”余小卉说,心想这么长时间她一定等得生气了,要么中午请她吃麦当劳?

不想乔红楚却笑盈盈地对她说:“没关系,没关系,咱们先去吃饭吧,我请你。”

“去哪儿?”余小卉问。

“随你便吧。”乔红楚说。

既然她请客,那就罗杰斯吧,余小卉想,说:“罗杰斯好了。”

别看是灰色,看着乔红楚走路,余小卉想,却是衣带沾风。

进了门,乔红楚说:“你先找个位置坐下,我去点东西,你要点儿什么?”

“一份排骨,一份肉糕,一份玉米粒,一份色拉,一份土豆泥,一杯罗杰斯特饮。”余小卉说,找到个位置后就立刻把自己的稿子拿了出来。

尉少安以为长远公司的那篇稿子拖来拖去就没事了呢,不想长远的小姐不停不停地打电话催问。尉少安不得已说了真话。“那你也得拿出来呀。”小姐说。尉少安决定亲自去一趟林宽那儿,不然更说不清了。还有,林宽授意他写的那篇稿子他还迟迟没有——因为不敢——动手。

等着尉少安来的林宽惊奇地看见医药报上一篇醒目的文章写着:“解忧”真能解忧?署名是富理想。不懂药的林宽对“解忧”没有多少了解。他只是照着配方去做的。他父亲20年前就用“解忧”治疗抑郁病人,效果还很不错。难道到今天就不行了?还是像土霉素、四环素一样只是被淘汰了?18年没有回家的他大前年偷着回去了一回。他没有通知任何人,家里也就冷清地没有人等着他。18年了,家还在那儿,家里没有跟随这个时代发生剧烈的变化,这使得有巨大财富的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眼前熟悉的一切很快把滋味正了过来。从前,他们是怎么对他的?!!!不能悲悯,不能怀旧,他闲得无聊就四处翻东西,翻到了他从小就看见他父亲总往里藏东西的小木匣。他在里面发现了“解忧”的秘方。他本可以抄一份的,可仇恨的心情又翻扬起来。他记得他父亲就是因为和被他治疗的女抑郁病人好起来才和他母亲离婚的。他想把那张发黄的纸撕掉,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揣到了口袋里。难道他父亲把那药方放在那就为了陷害他吗?他觉得不可能,这么多年了,他父亲对他回家都不抱希望了。可这个富理想三番五次找他是为什么呢?要是“解忧”没有问题富理想敢这么说话吗?要是“解忧”没有问题就他妈告他!

“我看你们的报纸停了算了。”尉少安一进门林宽抖着腿说。

“怎么了?林总?”尉少安问。

“怎么了?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没有看你们的报纸?”

“这两天挺忙的,没来得及看。”

“没来得及?”林宽说,“我知道你们记者自己不看报纸。我看我也去当记者算了,记者多好当啊。到处去开会,有吃有喝有红包,稿子给你们写现成的,回头还能把稿费开给自己。我前一段请几个记者去怀柔玩了几天,一个记者竟然还恬脸地问我怎么没有交通费。我他妈请你玩还给你钱?”

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牛×!尉少安心里骂着,嘴上却说:“火气怎么这么大呀?林总,不是我惹您生气了吧?我那文章是发得小了一点,可您知道因为什么吗?我主要是想写一篇更大更好的。如果这篇发的也很大,那另一篇更好的就发不了了。只是,”他稍微犹豫了一下说,“您那广告不会不做了吧?”

林宽笑了,说:“你以为这么点小事就能让我这么生气吗?我是为你们报纸的前途着想,可怎么办呀?这还叫报纸吗?今天这么说,明天那么说,不是自己扇自己耳光吗?”

“都怎么说了?”尉少安还是不解。

林宽把医药报拿过来,翻开扔到他面前说:“看看,看看。”

尉少安扫了一眼,但见二版上的一条新闻是:“解忧”火爆从何谈起?署名是富理想。

“操!”尉少安低声骂了一句。富理想怎么能写出这样一篇文章?还跑到别的部门发去了?!

“我听说有那么一帮记者专门找企业的不是,抓着一点就拼命要钱,用你们的话说叫‘砸’。

“我还真不知道。”尉少安说。

“富理想是不是就这意思呀?要钱直说,我最讨厌拐弯抹角的人。”

富理想还可能真不是那样的人,尉少安想,但他凭什么给富理想说好话?他没有说话。

“富理想不是你的手下吗?怎么发稿子你也不知道?”林宽语调高高地问。

重要的稿子可以通过总编签发,尉少安想,可不能让林宽知道这情况,就说:“我这些天不是忙着写现身说法的稿子吗?把他给忽略了。”

你那稿子还没写完?林宽想,也没有问,接着说富理想的事:“不过到这份儿上,你说怎么办吧。”

“报纸上的话说出去再收回来可不容易。”尉少安说。

“我再追加10万的广告你看行吗?”林宽问。

“可以考虑,可以考虑。”尉少安说,心想这10万元广告提成可又是小1万。

“但有一个条件。”林宽说。

想着就来了,尉少安想,我想不会那么容易就到手嘛。

“我还要富理想来另写这篇文章,”林宽说,“广告算你们俩的。”

“干吗偏得要他写这文章啊?”尉少安说,“我的文笔可比他强多了。”

林宽一摆手:“别说别的,不是他写的文章这广告就不做。不就是做做他的工作吗?没问题吧?”

尉少安稍微犹豫了一下说“没问题”心想,这富理想平时新闻发布会的钱可都上缴,今天这钱多了也不知什么样。甭想了,这就不错了。跟林宽告别,就急三火四回报社了。

到了办公室没找到富理想,尉少安便问余小卉。

“富理想去统计明天中午用饭人数去了。”余小卉说。报社中午负责每人的盒饭,各部门虽然没哪一天是全勤的,但都按全勤报(万一谁采访回来没饭吃呢)。每天中午大量浪费盒饭的事实被富理想不容忽视的心看到后,他就头一天统计好第二天中午用饭人数。一盒饭省6元钱,一天省20盒,一年下来就是几千元钱。虽然社长表扬了富理想,但不少人背地里骂他。

尉少安先去找了份报纸然后把富理想叫到会议室。

“你的文章干嘛偏得要发在二版?觉得从我这儿发不出去?”尉少安一肚子的火,把报纸扔到富理想面前。

“不是就要发在二版,”富理想说,“你不在,我就交给了总编。总编分到二版的。新闻总得讲求时效的。”

不是跟他争辩什么的,尉少安转念想,说动他重新写一篇文章才是真格,便压下气来说:“这事咱们先不说。你知道你那文章给长远公司惹多大麻烦吗?我们报纸是为企业服务的,千万不能置企业于死地。他们要求重登一篇,我看事出于你,还是由你再写一篇吧。他们同意做一些广告,你也就将功补过吧。”

尉少安本不想说出广告的事,可似乎了解富理想一点,直接说怕希望不大,提到广告总得给广告一个面子吧?耿直归耿直,谁能见钱还绕道儿走?他的想象出了些偏差,富理想抬着头,目光坚定地看着他问“为什么”

“为什么?”富理想问,“我们报纸是为企业服务的,但不是专为某一家企业服务的,现在让我重写,就是因为他们肯出钱做广告么?那我们报纸成什么了?谁还会相信它的权威?”

“你会给报社造成损失的。”尉少安说。

“不会的,”富理想说,“我这么做正是为了维护报社的声誉。我现在还没说什么。我采用温和的语气说‘解忧’能否解忧只是让病人在选择产品时慎重。我的猜测如果没有问题,‘解忧’的问题还更大。”

“新闻是现实的真实反映,不能靠猜测。”尉少安说。

“这我当然懂,我正着手调查。我的猜测最终会落实下来,不会只是个猜测。”

“另外,”尉少安说,“你擅自减少编辑部中午的盒饭数量,大家反映很大,这件事希望你以后不要插手了,报社自有安排。”

“那,”富理想还要开口,尉少安一摆手:“行了,你回去吧。”

在单位是上下级关系,这回了宿舍就不一样了。晚上回来尉少安对富理想说:“我知道这一个人对相同的一件事发表不同的见解不易。”

富理想用他的大眼睛看着尉少安。

尉少安说:“你实在不愿重写这篇文章我替你写,这广告是那么容易拉的吗?我看你也别那么死性了。”

见他不说话,尉少安说:“回头广告提成咱们五五分。”

“或四六?”见他还不说话尉少安说,“我四你六。”

“要不三七,就当我不值钱一回。”尉少安边说边在心里骂自己“傻×”“有病”。

“这不是别的问题,”富理想说,“这是做人的原则,你要写就署你自己的名。”便出了宿舍。

过了两天林宽来电话问跟富理想说的事怎么样了。尉少安支吾起来。

“你做不了他的工作?”林宽说,“那把他约到我这儿算了。我来搞掂他。”

放下电话,尉少安就跟富理想说:“长远公司搞个活动想请你去。”

富理想却推三阻四起来。

尉少安觉得没意思,就如实跟林宽说了。

不是千方百计想见我吗?怎么这会儿不来了?林宽突然感兴趣起来,又打电话给尉少安。尉少安又做富理想的工作。还是不行。

什么意思啊?林宽放下尉少安的电话想,随即想到了无所不能的余小卉,便呼她。

“能不能把富理想带到我这儿来?”她一回电话他就问。

“没问题啦。”她用广东话答了一句,转过腔来说,“有什么好处?”

“随你。”林宽说。

余小卉在那边轻笑了一下:“我那为你写的文章也出来了。总编已经通过了,你怎么谢我?”

“随你啦。”林宽说。

余小卉说:“我真喜欢你说‘随你’。两件事合起来你为我买部手机吧,我按劳取酬,你也不吃亏。”

“我也没说吃亏呀。”林宽说,“不就一部手机吗?”

富理想拿着一个信封默默地站到尉少安的左边。

尉少安一下就知道他又在外面开会得钱了。嘿,你说这,他心想,不想要钱的还偏有会开,我这急等钱的反倒在这儿闲着,这钱啊,真是不长眼睛。他向左边移了一下,把整个后背给富理想。

尉少安突然把后背给自己,富理想不知道什么意思。他正揣摩着,呼机突然狂响起来。他从腰上拿下来一看,是余小卉,就急忙向电话奔去,却被脚下的一根电线绊了一下。他慌忙中抓住了桌子的一角,却把一摞纸从余小卉的桌子上给碰了下来。他重新站好,然后蹲下去就捡那摞纸。他半天没有起来。他一页页翻过去,脸色变得沉重起来。但见那纸上余小卉近乎狂草的字迹写着:解忧给我们带来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