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在梦里见过你
父亲临死的时候跟他说过那个女病人就是服用了“解忧”才变得异常的。可这异常表现在哪里,潜伏期是多长时间父亲并没有说。富理想决定回老家调查一下,他请了探亲假。
他在父亲的故纸堆里发现了他的诊疗日记,知道了那个女病人叫蔡静仪。父亲不是盲目地给她用药的,他先在自己身上做了实验,只不过它半年左右的潜伏期是他没有想到的。刚开始服“解忧”的那段日子,蔡静仪反应好极了,父亲在日记中写到“她说摆脱了困扰她十多年的抑郁,她觉得草也绿了,天也蓝了,说我给了她第二次生命。”
因为父亲当时开的就是个私人诊所,所以他很容易就找到了她的地址。按着地址前去,原来的大街、胡同都没有了。他问了无数个人才找到原来那一片居民搬迁去的新楼。又敲了好多扇门,不是没有开门对他说“不认识”就是索性连理都不理。他知道里面有人,因为他听见了里面说话的声音。人们彼此间的信任从什么时候消失的呢?他神态黯然地下了楼。在楼下一个晒太阳的60多岁老人的嘴里,他最终了解了有关蔡静仪的点滴情况。
“那件事后静仪就没有在胡同里露过面,他的丈夫不久就离开了她。可怜呀。”老人叹息,“再后来她女儿就到北京念大学去了,他们家就锁起来。也不知静仪去哪儿了。”
“她女儿?”富理想问,“她女儿没有说蔡静仪去哪了吗?她女儿现在在哪儿?”
“听说她女儿毕业后留在北京了。前年回来过一次,说蔡静仪早已移民德国了。”
“她一个人去的?”富理想问,“她一个病人怎么去呀?她女儿没有陪着?”
“她女儿就是这么说的。”老人讲,“她和静仪的关系好像不怎么样。”
“她女儿叫什么?”
老人说:“蓝心亭。”
富理想决定回北京登寻人启事找蓝心亭。去晚报办完有关的手续后他找到了余小卉:“凭我和林宽认识十几年的经验和我对‘解忧’的了解我可以告诉你这里面有问题。”
“可以看出你对林宽的成见是由来已久的。”
“这不是成见的问题,而是‘解忧’从问世就带来的问题,”富理想说,“我实话告诉你,‘解忧’早在20年前就有了。曾服用过它的一个女病人服用半年后出现了问题,变得……”他手指挥舞了几下,不知怎么说明,还得说明,他就说,“变得特别奔放,特别主动……”
“那有什么不好啊?”余小卉说,“我还想吃点呢。”
“你不明白,‘解忧’中X成分含量过高。”不说不行了,富理想硬着头皮涨红了脸说,“服用过它的病人半年后将变得性亢奋,无法自持。”
余小卉笑起来:“别编故事了。半年?我觉得任何事物中都潜伏着危险因素,只不过潜伏的时间更长,有一辈子那么长。”
尉少安觉得赚钱的机会就在眼前,可让他编个莫须有的文章他还真不敢。要想了解“解忧”怎么样,还真得去安宁医院了解了解,他想,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累了半天的尉少安睡得很香。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在安宁医院见到一个女孩。那女孩的面容清楚极了,简直就像是在镜中看见自己。他问那女孩叫什么。女孩说叫乔红楚。带着那女孩的面容和名字尉少安从梦中醒来。他经常在梦中写文章、做诗。梦中清楚极了,一睁眼睛就忘。今天竟记得这么清楚?!
这个梦暗示他什么呢?他怎么心火这么旺动不动就来劲呢?难道真的要去看看心理医生?犹犹豫豫了一上午潦草地吃过午饭后,他在半清醒半恍惚中去了安宁医院。跟一般的医院是不一样,门诊楼里冷冷落落的。他不知怎么办,就先看了看右边宣传栏上“世界精神卫生日”的一些宣传图片。宣传栏上还有一些小知识,比如:冲喜可取吗?对着大门有一个大大的电脑屏幕,上面显示哪个诊室看的病到多少号了。他找个最近的五诊室。一个女人坐在外面的蓝色椅子上喊:“上挤下压。”隔了两秒钟又喊,“左膀右臂。”隔了两分钟又喊“把房子给点了。”这时候有个侏儒从诊室中出来,门口的女人又大声说“这个人怎么那么矮呀?”
尉少安差点笑出来。见到了有病的人,他觉得自己没有病了。也不能白来一趟,他就进去问一个医生:“你们医院有叫乔红楚的吗?”
医生看了看他说:“在住院处。”
尉少安一下子就有点傻了。
“住院处在哪儿?”他问。
医生头也没抬说:“对面那个楼。”
尉少安出去找到了住院楼,走了一圈,发现有门的地方都上着锁。
知道她在这儿就行了,他想,又一想,知道能怎么样呢?他是个不相信奇迹的人。
他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向了回家的路。天凉秋意,树叶都有凋零的了。这个楼前的小花园建成后起名叫倚春园,居民都说这名怎么像妓院的名呀,就改作怡春园,觉得还不合适,就索性不叫任何名了。尉少安穿过花园又走几步到了三单元。三单元的电梯停了,他穿过摆着白行车和杂物的楼道前往二单元。这幢楼九层是通着的,这样再上一层,他就到了。电梯极从容地关上了门。电梯司机把乘客所到楼层的指示灯按亮后开始剥花生。已经停止转动的电扇的纸盒罩子还没摘下。
尉少安看了看小黑板,明天风力二三级,最高气温17℃。他的目光扫过小黑板不经意看到了一个女孩。那女孩正捧着一本杂志看。那女孩穿一件卡其灰色的拉链外套,线条非常讲究;身材柔媚、纤巧,梳着一头短发,发质柔软。在哪儿见过?尉少安想,但见那女孩俊秀似雨后清新的田野,白皙的面庞上还飞着浅淡、朝霞般的红晕。尉少安探头看了一眼她手中的《女性月刊》。女孩抬头冲他笑了笑,又低下头去。她的笑让他有归家的亲切感。他的心突然发生故障似地“哐当”一声:是他梦中的乔红楚?!
“怎么9层没停?”尉少安叫。
“门开了你没下呀,”司机说,“先上吧。”
“我也忘下了。”“乔红楚”说。
指示灯的“15”亮过后,电梯突然晃动了一下。尉少安感觉到电扇罩子上的浮灰飞下,他向后躲着,听见女司机说:“嘿,又坏了!”
这个楼刚建时就说在电梯间里装电话,种种原因,至今还没装上。女司机不紧不慢地在黑暗中剥着花生,有一对男女拚命地拍门。
“你们在哪?”一会儿外面有人问。
“15、16层之间,”司机说,“去下楼找人。”
“我刚上来,一楼没人。”外边人说。
“门能扒开么?”拍门的人问。
司机说不能。
“你开梯时怎么不带钥匙?”
“我是新来的。”
“你说我这火车还怎么赶啊?你说我上楼取这没用的东西干嘛?”
砰!砰!砰!
终于有人带着维修工具来了。
“他们爬到了上面。”司机指了指头上说。
电梯指示灯左边向下的亮了,电梯露出一小缝儿。电梯向上然后抖动一下,又向下抖动一下,又上上下下抖动。
“不用去游乐场了。”尉少安对“乔红楚”说。
“乔红楚”此时却没应声。
四十分钟后电梯又正常运行了。
“还赶什么火车?”赶车的女人说,“操!”
“还来得及,”赶车的男人说,“出租车50分钟能赶到。”
“还出租呢,”女人说,“看你一月挣的那两个鸟钱儿。”
操性!尉少安看了那女人一眼心里骂道。那女人破败了他极好的心致,在这破败的心致中他看见“乔红楚”闪身而出。
他也跟了出来。他倒要看看奇迹在他身上能不能发生,他对着空空的走廊喊:“乔红楚”
那女孩竟然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他的心像坏了的电梯一样哐啷哐啷地发出响声。
“乔红楚。”他又喊。
那女孩站在那儿,还没有回过头。
他一个箭步上去。
“乔红楚。”他说。因为不知说别的什么,他只能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
“有什么事吗?”她说,很快地看了他一眼问,“我们认识吗?”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梦境。
“按常理来说不认识。”他说,“可是很神奇,我昨晚竟然在梦中梦到了你。你的面容我记得很清楚,我还记住了你的名字。我经常做梦,常常是梦一醒什么都忘了,可是这次没有。我什么都还记得。我就去安宁医院——我梦中在那见到你的——去找你。可是住院处的门都锁着。”
她淡淡笑了笑说:“真的吗?”
“我不是骗子,我就住在这个楼,我是医药报的记者,叫尉少安。”因为头一次这么唐突行事,口齿向来伶俐的他此时竟然有些言辞不连贯。
她还是淡淡地笑了笑。
“没别的意思。”尉少安的理智又回来了,他摆手说,“我只是想证实一下我的梦。再见。”
“再见。”她说。
乔红楚下楼等电梯时意外又碰到了尉少安。
“真巧啊。”他兴奋得飞扬起眉毛说。
她淡淡地笑了笑,把手中的《女性月刊》又打开。
“青艺的小剧场演《恋爱中的犀牛》,不知有没有兴趣。”尉少安说,头也没有转向她,仿佛对自己说一样。
乔红楚没有抬头,她的目光还在书上。
她的眼光其实已看完了这页,可她怕翻动引起他的注意,她就坚持着,又看了一遍刚看过的最后一句:一个女人的一生中至少碰到一个混帐男人。她的目光还在书上,可大多的时候,她的目光是空洞的,穿过这字与字的缝隙向一片未知地而去。
见没有声音,尉少安就假装无事地轻声吹了下口哨。
她看她手中那篇文章中的那一句:女人的一生至少会碰到一个混帐男人。
“那就下次吧。”尉少安仿佛对自己说。
电梯来了。尉少安却没有进。
“哐啷”一声电梯关上门后乔红楚把她纤细的左手放到了胸上。她感觉自己的心快跳出去了。
电梯又“哐啷”一声打开了。
在极短暂的对峙后那还没走的尉少安用眼光捕捉她的眼光,可她躲开了。
“明天下班……”他喊。
电梯又“哐啷”一声关上了。把他的那半句话关到了外面。
乔红楚就直直地站着,背对着电梯司机应该是很惊异的目光:刚才他们还不认识的嘛。
走出电梯,乔红楚狠狠地出了一口气。她不自觉地望了眼天空,虽然北京的空气质量一般只有三级,但9月底的天空还是蔚蓝的。她想起那个如“蔚蓝的9月天空”一般的男孩来。那是个比她高两年级的一个男孩,整整一年,他们总能在校园里见面,他们见面的时候目光就会触电般地闪在一起,可是他们却从没有说过一次话,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她用时间来忘却他。她以为忘了他,自己就能逃避开爱情,她没有能力应付的爱情。可是却万万没有想到在今天,一个据说是在梦中见过她的其貌不扬的尉少安却让她的心起了涟漪。
她刚才是去医院的单身宿舍找人,可是没找到。她本是4点半接班,可她害怕独自一人的黄昏时刻,所以她决定现在就过医院去。她从报摊上买了一份晚报后乘上了电车。她一眼晚报也没有看,她的心浮浮游游。
进了住院楼,护士小胡见她拿着晚报就说:“让我看一眼今晚的《牵手》几点开演。”
“给你拿回去看吧。”还没来得及翻开报纸的乔红楚说,“我看完了。”
“谢谢。”小胡说,就把报纸拿走了。
小胡走后她就后悔了,她凭什么就把报纸给小胡呢?她不是在乎那几毛钱,她只是恨自己的退让,无原则不平等的退让。
我应该试着同别人平等地相处,乔红楚想,就让我撕掉这苍白如纸的冷漠的面具走近众人吧,如果普通交往的能力都没有,我又怎么有能力应付爱情呢?
在小学、中学、大学成批涌来的同学中,只有一个女生和她很好,她们还无数次地谈过知心话。现在忘记了自己当时说没说真话,但她对那女生的友谊是可以保证的,她甚至可以为她赴汤蹈火。她和她还经常睡一被窝。可是始终,她没有表现出在那种亲密关系下应有的轻松。一段时间里她一直想这个问题,结果让自己大吃一惊:她没有能力,没有放得开的能力,这是来至她本质的力量。原因一旦被发现,她就比以前更拘谨了。在开口和行动之前,总是那本质的力量先跳出来,阻在那。
她也曾很成功地与别人说话。可那是在强大的决心下,决心过后,往昔的自己又扑面而来。她最受不了的是自己毫无目的、毫无原则的赞同。任何人跟她说话都得不到本质上的呼应,那些话就像撞到木头或石头上一样,发出它们自身沉闷或清脆的回音。为了使对话不致干涩,她就在他们所喜好的空间里发挥。她欠他们什么呢?她干吗要那么讨好他们呢?她无法平衡,就只能在心里想:我其实根本看不上你。她倒真是那么想的。
后来她还发现了自己愿意用身体语言——不停地点头呼应别人的谈话。“别点头,用不着。”她在心里告戒自己,却还是看见自己的头在微微的笑容下不停地点着。为此,她还特意到菜市场去买东西。她没有像往常那样人家要多少钱就给多少钱,她跟人讲价。成功了好几回。
她不再讲价了,因为她想到了另一点——她害怕把价钱讲得很低人家不高兴,怕人家不高兴会打她。还有什么是她不怕的呢?她小声地应付任何人,哪怕是问路的民工。
她试想自己有章鱼般有力的腕足,但即使是在夜里,她能伸出的也只是纤弱的须,草履虫般沉浮在停滞的淡水里。
她的世界能是另外一种吗?
爱情是在她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来到的,但既然来了,她就只能面对。就从今天开始吧,她主动一些。
她呼了余小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