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凯瑟琳
《中短篇小说》
献词
致奥斯汀小姐
小姐:
因你热心而慷慨的支助,《美丽的卡桑德拉》和《英格兰历史》已经有六十个版本了,在英国所有图书馆都找到了一个角落。我斗胆请求你也为下面这篇小说耗费些心思,我自认为这是一篇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杰作,除非这个来者就是你这位感激而卑微的仆人。
1792年8月
于斯蒂文顿
1
就像先前的很多主人公一样,凯瑟琳很不幸,年幼时便失去了双亲,在一位未婚姑妈的照顾下长大。那位姑妈虽然爱她,但对她的言行看管极严,因此让很多人(包括她自己)怀疑,姑妈到底是不是真的爱她。因为有这样的猜忌,她很少有真正的快乐可言,有时只因某位军官到场,她就不得不放弃舞会,或是不得已跟姑妈介绍的舞伴跳舞,没法自己选择。但是她精力充沛,不容易沮丧,除非是特别大的烦恼,否则没有什么能影响到她的勃勃生机和好情绪。除了靠自身精力来对抗失望,她还有一个始终能安慰自己不幸的地方,那是一个漂亮的凉亭,是她在年幼时和村里的两个伙伴一起建成的。有烦心事时,她总会到那个凉亭里去,就在姑妈花园里一条幽静宜人的小路尽头,对她来说,那儿似乎有某种魔力,总能平静她的内心,抚慰她的情绪。也许在卧室里独处和沉思也有同样的效果,但因为习惯使然,凯蒂[3]总是首先想到凉亭,不会想到卧室,觉得只有那里能让自己舒缓过来。
凯瑟琳想象力丰富,对于友情以及脑海里能想到的方方面面都有着炽热的感情。那座凉亭是她和两个美丽女孩共同努力的结果。她很小的时候,就对这两个女孩倍感亲切和喜爱。她们是教区牧师的女儿,姑妈一直跟那个家庭保持着非常亲密的联系。因为那两个女孩接受的教育模式跟她不一样,所以她们大部分时间都不在一起,只有等韦恩小姐们放假时,才能聚到一块儿。现在凯蒂时常觉得难过,在那美好的童年时光里,她和亲爱的朋友们一起建起了凉亭,可眼下她与她们的分离或许已经成了永恒,因此这里比其他地方都更能勾起她忧伤而美丽的回忆。有她们相伴的日子,每每想起,令人伤感,又倍感安慰!
如今,牧师韦恩先生已经去世两年了,随之发生的亲人分离让人悲叹不已。他的家人陷入了只能依赖一些亲戚生活的境地,那些人虽然很富足,也与他们联系紧密,却不管怎么劝说都不愿支助这个家,为这个家庭做点贡献。所幸的是,韦恩夫人不知道,也不用承担这些苦了,丈夫去世前两个月,她已经脱离了病痛苦海。大女儿塞西莉亚不得不接受一个表兄的邀请,整装去了东印度,虽然她一点也不愿意,可只有接受这份邀请,她才有生存下去的可能。然而,这完全不符合她一直以来的观念,也违背了她的意愿,让她在情感上非常抵触,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做苦役也不到那边去。到了孟加拉后,因为个人魅力,她很快就找了个丈夫,现在已经结婚快一年了。婚礼奢华,但婚后很不幸福。那个男人年龄是她的两倍,性情一点也不随和,举止也不宜人,虽然人品还是不错的。朋友结婚后,凯蒂收到过她的两封信,信中总透露着不满,虽然没有直白的情感描述,但字里行间都可以看出她不幸福。她什么快乐的事都没提过,只是怀念已一去不复返的曾经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如今唯一的幸福,就是盼望着再度回到英格兰。
塞西莉亚的妹妹玛丽由另一个亲戚,一位老贵妇——哈利法克斯夫人带走了,去给她的女儿们做伴,并在塞西莉亚离开英格兰时,随着那个家庭去了苏格兰。凯蒂从她那儿收到的信比较多,但从信中来看,她也不比姐姐舒服多少。她的境况和姐姐一样,充满了悲伤和绝望,她没有结婚,还有望改变处境,但就现状来说,希望很渺茫。在这样一个家庭里,虽然都是亲戚,但没一个朋友,她的信里多是沮丧的情绪,因为与姐姐分离,而且姐姐的婚姻很不幸。与世间最喜欢的两个人——塞西莉亚和玛丽分离后,凯蒂对她们的情感越来越深,对能勾起回忆的一切都倍加珍爱,她们种的灌木,还有互赠的纪念品都变得那么神圣可贵。
2
现在切特温德村的教产归达德利先生所有,那一家子完全不同于韦恩家,对珀西瓦尔夫人和她侄女来说,他们只会制造麻烦和苦恼。达德利先生是一个贵族家庭的小儿子,那个家以骄傲而非富足闻名。这位先生酷爱尊严、善妒、执着于权势,永远在跟人吵架,不跟珀西瓦尔夫人吵,就跟她的管家和佃户就教会税争执不休。也跟很多邻居吵闹,因为得不到他想要的尊重,抑或是炫耀不成。他妻子是一个未受过教育的无知女人,来自一个古老的家庭,她以自己的家庭为傲,却不知道其中缘由,就跟达德利先生一样,自大、好争吵,也不想想究竟为什么而吵。两人独有一女,遗传了父母的愚昧无知和傲慢,她根本就不漂亮,可父母却视她为魅力无敌的可人儿,希望她将来能嫁入豪门,恢复家庭荣誉。因为家境日渐衰落,达德利先生不得不在这乡村做牧师,他们的尊严大大受损了。
很快,他们就视珀西瓦尔家为低劣家庭,看不起她们,同时又羡慕她们的财富,妒忌她们比自己更受尊重,可又假装她们在自己眼里无足轻重,不断散布恶意谣言中伤她们,毁坏她们在邻里中的形象。
这样一个家庭,怎么能安慰凯蒂与韦恩姐妹分离的失落,弥补她在社交圈的损失?在这偏远之地,面对这样的烦恼,凯蒂有时特别想有个朋友。姑妈对她可以说是爱得过度了,只要看到她没精打采的,就会难过不已,但又总担心只要给她自由选择的机会,她就会鲁莽结婚。因此,只要看到她跟年轻男子在一起,就会对她的行为很不满。姑妈天性开朗率直,当她为侄女考虑的时候,会希望周围的社交圈大一些,自己也能与更多人交往,但想到每个家庭都有年轻男子,这样的想法马上就会消失。因为同样的担忧,珀西瓦尔夫人不常参加邻里的社交活动,也不邀请亲戚到家里消耗时光。因此有家远亲要来切特温德做客时,她觉得很担忧,因为那家有个年轻男子,听说有种种叫人惊恐的恶习。不过那个儿子出门旅行了。凯蒂再三恳求让那家人来,姑妈也知道自己拒绝了太多友人的来访,这次她又很想见见那家人,因此很容易就被说服了。整个夏天都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急切等着他们到来。
即将来访的是斯坦利夫妇,凯瑟琳非常高兴,因为有了盼头,觉得只与姑妈交谈的单调生活必然会有改善。她精神高涨,他们到达前三四天,她简直无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情了。珀西瓦尔夫人总觉得她出了问题,常常抱怨,说她做事缺乏沉稳和耐性。的确,凯蒂生性急切,沉稳和耐性不符合她的性格,不过,这两种品性在年轻人身上也不常见。因为缺个宜人的伙伴,姑妈的话语又那么乏味,她越来越不想做手头的事情,发现自己厌倦了在客厅里读书、工作和画画,更愿意到凉亭里去,珀西瓦尔夫人因为怕潮,从来不跟她一块儿去的。
家里的一切都整洁得体,姑妈为此而自豪,更令人扬扬得意的是,她知道自己的房屋向来都井然有序,因为她的财富可观,家业颇丰,简直不需要做什么准备来迎接客人。期盼了好久,客人终于到了,马车声响起,绕着蜿蜒的小路而来,凯瑟琳觉得这声音比意大利歌剧乐还要迷人,对很多女主角来说,最享受的可就是歌剧了。
斯坦利夫妇非常有钱,也很时髦。斯坦利先生是众议院的一员,因此,他们有半年的时间住在伦敦,虽然是强制性的,但也很宜人。斯坦利小姐自六岁起到今年春天,一直有最好的老师辅导,在这十二年的时间里,她专注于学习各种才艺,现在正是展示的时候,几年后又会彻底放到一边的。她外形优雅,非常漂亮,也不缺少才能,但本该致力于获取有用知识和提高精神层次的这几年,她却全用来学习画画、意大利语和音乐,尤其是后者。因此,现在的她虽然多才多艺,但阅历、理解力欠缺,而且没有什么品位和判断能力。她天生好脾气,但不知道反省,受挫时缺乏耐心,也无法为别人的幸福牺牲自己的喜好。她所有心思都围绕着自己的美丽外表和时尚衣物转,希望能招来诸多爱慕。她声称喜欢书却从来不读,她漂亮却没有智慧,脾气好但没什么优点,这就是卡米拉·斯坦利。
凯瑟琳呢,因为喜欢卡米拉的外表,再加上自己处境孤独,会喜欢上任何一个来访之人,加之她的理解力和判断力也不尽如人意,所以一看到斯坦利小姐,就相信对方正是自己需要的伙伴,可以从某种程度上弥补塞西莉亚和玛丽·韦恩不在的缺憾。从卡米拉到家的第一天起,她就整天和她黏在一起,又因为家里只有这么两个年轻人,她们俩总是形影相随。
凯蒂是个很好的读者,虽然读得不是很深入。发现斯坦利小姐也喜欢读书时,她高兴不已,急切想知道她们对书的品位是否相同,于是开始问新朋友各种问题。她虽然读了很多现代史,但一开始只挑了一本轻松的、广泛受青睐的书来问。“我想,你肯定读过史密斯夫人的小说吧!”她对同伴说。
“哦,当然了。”斯坦利小姐答道,“我非常喜欢她的小说,简直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
“你最喜欢哪本?”我问道。
“哦,亲爱的,我觉得它们之间没有可比性——《艾米琳》要远胜其他。”斯坦利小姐说。
“我想,很多人都这么认为,不过,对我来说,好像没那么大差别。你觉得那一本写得更好些吗?”我说。
“这我可不知道,但就是各方面都挺好的。《埃塞雷德》就太长了。”
“相信这也是很多人不喜欢后者的原因,”凯蒂说,“不过对我来说,如果一本书写得很好的话,只会让人觉得还没读够。”
“我也这么认为,只是那本书还没看完,我就已经厌倦了。”
“你不觉得《埃塞雷德》的故事情节很有意思吗?有关格拉斯米尔的描述,你不觉得很美?”
“哦,因为太急着看结局,我都跳过去了。”随后,她毫不费力地转换了话题,继续说道,“今年秋天我们要去湖泊区,真是太高兴了,亨利·德弗洛先生承诺跟我们一起去,有他在,旅途会愉快得多。”
“那是肯定的。不过,我觉得亨利先生的幽默总不能留到最需要的时候发挥,有点可惜。当然了,你有这么好的安排,很让人羡慕。”
“哦,一想到这个我就高兴呢,别的都不愿去想了。我跟你说,上个月我什么都没干,只是在筹划应该带什么样的衣服,我最后决定,除了旅行装之外,应该再带点别的。如果你以后去,我也建议你这样,因为我琢磨着,可能会碰上赛马会,还可能在马特洛克或斯卡布罗停留,要为这种场合做些准备。”
“然后,你们打算去约克郡吗?”
“肯定不去——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路,也从来不为这些事操心。我只知道我们要从德贝郡去马特洛克和斯卡布罗,但究竟先去哪里,我不清楚,也不关心。我希望在斯卡布罗遇上些特别好的朋友。奥古斯塔上次写信告诉我,说彼得先生也可能会去,不过还不确定。我受不了彼得,他这个人很讨厌。”
“是吗,他很讨厌?”凯蒂问道,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哦,他太可怕了。”就在这时,对话被打断了,凯蒂还没搞清楚彼得先生的人品就离开了,只知道他讨厌又可怕,至于为什么,怎么个讨厌法、可怕法,还有待发现。对于这个新朋友,她也不知道应该抱什么样的想法,对方似乎对英格兰的地理一无所知,如果没看错,她还很没品位,也没什么学识。不过,凯蒂不想草草下定论,她希望能公正评判斯坦利小姐,也希望自己与她为友的愿望能成真。因此,她决定先不下定论。
3
晚餐过后,谈话围绕着政治态势展开了,珀西瓦尔夫人坚持认为人类都在堕落。从她这方面说,她坚信万事万物都在走向分崩离析,世上所有的秩序都毁掉了,她听说众议院有时到早晨五点都不休息,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堕落过。最后,她希望可以活着看到人们恢复伊丽莎白女王统治时期的各种礼仪。“哦,夫人,”她侄女说,“你该不会觉得,随着时间的流逝,伊丽莎白女王还能回来吧,但愿你不是这意思。”
“伊丽莎白女王,”面对这段依据不太充分的历史,始终不敢发一言的斯坦利夫人说道,“活到了很大岁数,而且是个很聪明的女人。”
“没错,夫人。”凯蒂说,“但我觉得这两点都没什么值得称颂的,我一点都不希望她回归。因为,如果她重来,拥有同样好的能力和体质,带来的毁坏绝不会比以前少。”随后,她转向一直沉默坐着的卡米拉说,“你对伊丽莎白怎么看,斯坦利小姐?希望你不要为她辩护。”
“哦,亲爱的,”斯坦利小姐说,“我对政治一窍不通,也受不了有人提这个。”她这样断然拒绝谈论,凯蒂觉得很吃惊,但没有说话,斯塔利小姐愚昧无知,根本不知道自己所听信的政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凯蒂回到自己房间,对新伙伴感到满心困惑,担心她根本不像塞西莉亚和玛丽。第二天早晨的事更让她坚定了这一想法,以后的每一天,这种想法与日俱增。她发现斯坦利小姐的话语非常单调,从她那里,除了时装,再听不到别的内容,除了弹钢琴,也不再有别的消遣。凯蒂努力去了解她,希望她如自己所愿,但最终放弃了,觉得这是徒劳。卡米拉有时会表现出有点幽默的样子,让凯蒂心生希望,觉得她至少有点天分,虽然不是很高。只是这种智慧的火花太少了,简直不值一提,凯蒂终于相信,那只是偶然罢了。没过几天,她所有的知识都展露无余,凯蒂从她那里得知的无非就是,他们在伦敦的房子有多大,什么时候开始时尚娱乐活动,谁是最受欢迎的美人,谁是最好的女帽商。至于别的,也就是某个她在谈话中提到的熟人,有关他们的品行,说辞都很简单,要么说那人是世界上最甜蜜的人,要么就是让她极其喜爱、讨厌或害怕的人,惨不忍睹。
凯瑟琳渴望获取各种可能的信息,了解哈利法克斯家的人,她推断,斯坦利小姐肯定跟他们熟,因为她好像跟每个人都很熟,不管对方重要与否。一天,斯坦利小姐列数她妈妈拜访的各类人物时,凯蒂抓住机会问,她们是否也拜访哈利法克斯夫人。
“哦,要不是你提醒,我都想不起她来。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一个女人,是我们的一个挚友,我想,在伦敦待的半年中,我们没有哪天不碰面的。而且,我跟她家的女孩都通信。”
“这么说,那家人很讨人喜欢了!”凯蒂说,“理应如此。想必你们经常见面,已经无话不谈了吧。”
“哦,亲爱的,并非如此。”斯坦利小姐说,“有时候我们一整月都互不说话。可能在公共场合遇到,但是,你瞧,我们不会靠太近,只是点点头或微笑示意。”
“那样也挺好。不过,我想问的是,你见过一个叫韦恩小姐的跟他们在一起吗?”
“我知道你说的那个人——她戴一顶蓝色帽子,我到布鲁克街参加哈利法克斯夫人家的舞会时经常见到她。冬天的时候,他们家每月举办一次舞会。我觉得哈利法克斯夫人真好,竟然照顾韦恩小姐,因为她只是个远亲,而且那么穷,这是哈利法克斯小姐告诉我的,说她妈妈发现,那女孩除了身上的衣服,一无所有,这也太丢脸了吧?”
“她有这么穷吗?不过她家的亲戚确实挺富有的。”
“哦,不,我的意思是,韦恩先生死后让孩子们这么悲苦,真是丢人。他在切特温德生活时,只有两三个牧师助手和四个孩子需要供养。如果像很多人那样有十个孩子要养,他可怎么办呢?”
“他会让他们接受良好的教育,然后撒手而去,生者还是那么贫穷。”
“哦,我觉得这个家庭再幸运不过了。你瞧,乔治·菲茨吉本先生承担全部费用让大女儿去了印度,她在那边嫁得很体面,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哈利法克斯夫人照顾小女儿视若己出,她不跟随夫人去社交场合,但夫人举办舞会时,她总在场的,没有谁比哈利法克斯夫人对她更好了。去年,夫人本来要带她去切尔滕纳姆的,可惜住处不够。所以,我觉得她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对了,还有两个儿子,据我所知,M主教让其中一个参了军,当了海军上尉;另外那个归宿也很好,我听说有人让他进了威尔士的什么学校。他们住在这里时,你应该认识他们吧?”
“当然了,我们每天都见面,就像你家人和哈利法克斯家在城里时一样,只不过,我们总是轻轻松松走近了说话,不会点点头,微笑一下就离开。他们一家人非常好,我觉得世上简直没人能跟他们媲美。后来住进牧师公馆的邻居,非常差劲。”
“哦,那真是可怕!你竟然忍受得了。”
“哎呀,你要是我,会怎么做呢?”
“哦,天哪,我要是你,就整天诅咒他们。”
“我也诅咒了,但没什么用。”
“哎呀,真是的,世上竟然有这样的人。希望我爸爸哪天在议院时,能提议将他们的脑子敲出来。这样以家庭为傲,真是可恶!我敢说,那个家族肯定没什么特别的。”
“哦,不,相信他们这么自以为是,肯定有理由的,他是阿米亚特勋爵的弟弟。”
“是啊,我知道得很清楚,不过,他们没理由这么令人讨厌。我记得今年春天在拉内拉赫碰到过达德利小姐,跟阿米亚特夫人在一起,她戴了一顶可怕的帽子,从那以后我再也受不了她们两人。对了,你觉得韦恩家的人很讨人喜欢?”
“你这样说,好像不太相信似的!说到韦恩家的人,岂止是讨人喜欢!简直是最让人感兴趣和着迷的一家。他们的美德,我无力去评判,但可以真真切切感受得到。除了他们,跟谁在一起我都不舒服。”
“哦,我对哈利法克斯家的小姐们也是这种感觉。对了,我明天得写信给卡洛琳,但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巴洛姐妹也是非常甜美的女孩,不过,要是奥古斯塔的头发没那么黑就好了。我受不了彼得先生,真是个可怕的坏蛋!总因痛风卧床不起,对家人来说真是种不幸。”
“或许他自己也不想这样。不过,说到韦恩家的人,你真觉得他们很幸运?”
“我有吗?哎,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不是吗?哈利法克斯小姐、卡洛琳和玛利亚都说他们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还有乔治·菲茨吉本先生,人人都这么说。”
“说到底,都是些馈赠过他们的人。但是,你觉得这能叫幸运吗?一个有天赋有鉴赏力的女孩,被送到孟加拉去寻求丈夫,婚前根本没机会了解所嫁之人的品行,婚后再判断,一点用都没有了,他可能是个暴君,是个傻瓜,甚至两者兼备,与她了解到的完全相反。你觉得这能叫幸运?”
“这些我就不知道了,只知道乔治先生是个大好人,帮她走出去,为她支付旅途费用,能这样帮她的人,恐怕不多。”
“希望谁都别这样帮她,”凯蒂急切地说道,“这样她就可以留在英格兰,幸福地生活了。”
“哎呀,我想不出有什么不好的,在两三个好女孩的陪同下,高高兴兴地出门,一段愉快的旅途后,到达孟加拉,或是巴巴多斯,管他是哪里,然后快速跟一个迷人又很富裕的男人结婚,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好。”
“你对这事的看法,”凯蒂笑着说,“明显跟我不一样。但是,假定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们还是无法确定,这样的旅途、同伴和丈夫对她来说是否真的算一种幸运。她不得已冒险走了一条与众不同的路,这无疑是一场艰难的考验,因为对目的地一无所知,无须人加难,本身就很遭罪。”
“我一点都不觉得。她是第一个去东印度找丈夫的女孩,要是我也这么穷,会觉得很好玩的。”
“相信到时候你就不会这么认为了。不过,至少你没说她妹妹的处境好。她连衣服都要靠别人施舍,而那些人一点都不同情她,你自己说的,他们还觉得她很幸运。”
“你真会引用我的话。哈利法克斯夫人是个讨人喜欢的女人,全世界脾气最好的一个,我有十足的理由来说她的好话,因为我们对她感激不尽。我妈妈身体不适的时候,她常常陪着我,今年春天,她把自己的马借了我五次,这可是一种巨大的恩惠,因为那匹马漂亮无比,除了我她可没借过别人。”
“还有,”她接着说,“哈利法克斯家的小姐们也很讨人喜欢。玛利亚再聪明不过了,她画油画,什么乐曲都能弹。我离开伦敦前,她答应给我一幅画作的,但我彻底忘了要了。为了要她一幅画,我不惜任何代价。”
“但是,这不是很奇怪吗,”凯蒂说,“主教把查尔斯·韦恩送去当了海军,他本来可以在教堂为他提供一个更好的职位的,那可是查尔斯最喜欢的职业。据我所知,主教常承诺让韦恩先生过上好的生活,既然没履行承诺,就有义务在他儿子身上兑现。”
“那你肯定觉得他该辞去主教职位,让给他了,对于他们的安排,你似乎铁了心了,觉得都不满意。”
“哎,”凯蒂说,“关于这个话题,我们永远无法达成一致,所以多说无益,以后也别再提了。”说完她离开房间,跑出屋子,很快到了凉亭里,只有这里能平息她的愤怒之情,她本来就对韦恩家的亲戚不满,现在又从卡米拉口中得知大部分人认为他们的安排非常好,更加愤怒不已。有那么一会儿,她精神高涨,咒骂、痛恨所有人,等表达了对韦恩家的情意后,凉亭就开始像往常那样抚慰着她的神经,让她沉静下来,她取出一本随身携带的书读了起来。
她专心致志地读了将近一小时,这时卡米拉急切地跑了过来,非常高兴的样子。“哎呀,亲爱的凯瑟琳,”她气喘吁吁地说,“我这里有个好消息,不过,你要先猜,是什么好消息。我们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你知道吗,达德利家发来请帖了,邀请我们去他家参加舞会,他们真是好人!这对他们的家庭来说意义有多非凡,我简直想不出来。只想说,我太爱他们了。而且,这事真碰巧,我明天会收到城里寄来的一顶新帽子,舞会刚好能用上,是金网帽,肯定很漂亮的,人人都想要这种式样的帽子。”
对凯蒂来说,举办舞会确实是个令人愉快的消息,她喜欢跳舞,又往往享受不到乐趣,但此刻她觉得比卡米拉还要高兴,因为对她来说,那些不好的事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卡米拉的高兴之情也绝不亚于凯蒂,而且表现得较为急切。帽子收到了,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做准备的那些时日,虽然骚乱不安,但日子过得很快。然而,就在舞会快到来时,什么指示都不需要了,品位也无处展示了,又没什么难题需要解决,那段时间反而显得特别难熬了,每个钟头都是那么漫长。凯蒂没享受过几次跳舞的乐趣,这可以作为她急不可耐的借口和她天性活跃的脑子变得懒散的托词。她的朋友虽没有这样的借口,可表现得比她还糟糕。除了从屋子闲逛到花园,从花园漫步到大街,卡米拉再无心做别的,她一心想着周四何时才能到来(虽然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数着时间度日,让日子变得更加漫长难熬了。
4
周三晚上,她们满心欢喜地回到自己房间里,可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凯蒂觉得牙疼得厉害。一开始她骗自己不疼,可都是徒劳,切肤之痛,蒙骗不了的;她又想着再睡一觉就好了,可没能得逞,因为疼痛让她合不上眼睛。随后,她叫来女仆,又让女管家帮忙,把处方簿和女管家知道的疗方都试了一遍,丝毫不见效。疼痛只能缓解一会儿,马上又回来了。她只得放弃努力,认命了,不仅要忍受牙疼,舞会也去不成了。虽然她那么热切地盼望着这个日子来临,欢天喜地为此做准备,而且相信自己会很享受这场舞会,但遇到这种情况,她也不会像同龄的很多女孩一样完全不能泰然自若。她觉得去不成舞会算不了什么,这样的事每天都会有人碰到,生活中比这不幸的事比比皆是,等哪一天回首顾盼时,或许会感叹当初不识愁滋味呢。想到这儿,她很快理智地承认了事实,耐下性子,忍住疼痛(跟去不成舞会相比,疼痛更加不幸一些),走进早餐室,从容地把这事告诉了大家。
珀西瓦尔夫人感到很失望,但更为她的牙疼揪心。她担心凯蒂去了会跟男人跳舞,自己阻止不了,可还是想尽一切办法来缓解她的疼痛,虽然这些法子刚才都用过了,同时宣布,凯蒂不能出门了。斯坦利小姐对自己的朋友也很关切,她心情复杂,担心妈妈让所有人留在家里的提议会得到认可,因此难过极了。不过,她的担忧很快就释然了,因为凯蒂反对说,她不愿意任何人留下来陪她,斯坦利小姐应该去。斯坦利小姐不断表达自己强烈的遗憾之情,让凯蒂受不了回了房间。此刻,这位小姐总算彻底松了口气,有空来真正同情和担心自己的朋友了,那位朋友待在她的卧室里,又频频出来走动希望能缓解疼痛,总免不了遇上她。
“哎呀,这事真的太可怕了。”卡米拉说,“这样的日子,怎么会牙疼呢!要是在别的时日,谁也不会放在心上,可事情就是难料。我从来没在舞会当天出过这种状况,让人出不了门!真希望世上没有牙齿这东西,它们只会制造麻烦,我说,人们肯定能发明出什么来,代替牙齿吃东西的吧。真可怜,让你疼成这样!看到你就觉得心惊。但是,你不会把牙拔掉吧,不会的吧!老天,千万别拔,我觉得这是最恐怖的事了。我宁愿受天底下最可怕的折磨,也不愿意拔牙。哦,你真能忍!还可以这么安静!哎呀,我要是你,肯定会大惊小怪,让人受不了的。我会把你折磨致死的。”
“是啊,你会的。”凯蒂说。
“凯瑟琳,依我看,”珀西瓦尔夫人说,“你之所以牙疼,肯定是因为你在那个凉亭里坐太久了,那里总是很潮。那个亭子已经彻底毁了你的健康,不过相信对我的影响没那么严重。5月的时候我曾在那里坐过,后来就一直觉得不适。放心,我一定会让约翰把它给拆了。”
“你不会的,夫人。”凯蒂说,“要知道,拆掉亭子,我会很难过的。”
“你的话真荒唐,多古怪的想法,你就不能把房间想象成凉亭吗!”
“夫人,如果这房间是塞西莉亚和玛丽建的,对我就有同样的意义,那里之所以吸引我,并不仅仅因为它是座凉亭。”
“是啊,珀西瓦尔夫人,”斯坦利夫人说,“我觉得凯瑟琳喜欢那座凉亭,是因为一段让她自豪的情谊。我很高兴看到年轻人之间建立这样的友谊,这是一个人性情友善的标志。卡米拉小的时候我就一直这样教育她,而且努力把她介绍给值得她关心的同龄人。最有益于雕琢品位的,莫过于知性优雅的信件往来了。哈利法克斯夫人的想法跟我一样,卡米拉跟她的女儿们通信,我敢说,她的几个女儿没有哪个不擅长写信的。”
这样的观点对珀西瓦尔夫人来说太新潮了,她觉得女孩之间的信件往来毫无益处,而且受那些邪恶建议和坏榜样的影响,往往让人鲁莽和犯错误。她情不自禁地说,她在世间活了五十年,从来没跟谁通过信,也不觉得有失体面。斯坦利夫人无言以对,但她那个不太懂礼貌的女儿鲁莽地说:“但是夫人,假如你跟人通过信,现在会是什么样子谁知道呢,或许会成为完全不同的一个人呢。我想说,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没有那些通信人,这是我生命中最大的乐趣。如妈妈所说,这些信对我品位的雕琢有多大影响,简直难以想象,因为我每周都会收到朋友的来信。”
“今天你收到了奥古斯塔·巴洛的来信,对吧,亲爱的。”她妈妈说,“据我所知,她的信写得非常好。”
“哦,是啊,妈妈,她的信最令人愉快了。她用了长长一大段来描述苏珊夫人给她的时尚外出服,漂亮极了,我简直妒忌死了。”
“哦,那个年轻的孩子有这样的好消息,让人听了格外高兴。我很关心奥古斯塔,她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她还说别的没?好像是一封很长的信呢,他们要去斯卡布罗吗?”
“天哪,我现在才想起来,她没提这事呢。我上次写信时,压根没想起来问。除了时尚外出服,别的她都没提。”
她肯定很擅长写信,凯蒂想,用那么长一封信来描述一顶软帽和一件皮上衣。随后,她厌倦了她们的谈话,离开了屋子。身体没有不适时,这样的谈话能给她一些欢愉,现在疼痛在身,她只觉得疲惫又沮丧。令人高兴的是,梳妆时卡米拉有她妈妈和一大半的女仆围绕在身边,非常称心,不需要她的帮忙,也不用她参与。因此,她独自待在客厅里。后来,斯坦利先生和她姑妈走了进来,姑妈问了几句后,任由她安静地待着,自己与斯坦利先生展开了常有的政治讨论。有关这个话题,他们永远无法达成一致,觉得自己完全有资格胜任议院职位的斯坦利先生坚决果断地认为,国家进入了最繁荣最兴盛的时期。而珀西瓦尔夫人虽然论据少些,但同样坚定而狂热,她认定整个民族会快速腐朽,如她所说,万事万物都到了六七十岁的老年期了。这样的争论对凯蒂来说不无乐趣,因为她觉得疼痛有所缓解了,再加上不用参与其间,她只觉得两人这么面红耳赤地争论太好玩了,忍不住想,如果姑妈的想法应验了,斯坦利先生的失望之情,绝不亚于姑妈不能如愿以偿时的受挫之情。
等了好一段时间,斯坦利夫人和女儿出现了,卡米拉精神勃勃,漂亮极了,她迈着碎步进入房间时,再度哀叹朋友的不幸,比之前更加声色俱动。终于,他们离开了,凯蒂觉得舒了一口气,一整天都没这么轻松过,她给玛丽·韦恩写了一封信,洋洋洒洒地描述自己的不幸。
5
有人说,交流能减轻人的痛苦,写完信后,凯蒂认定这种说法是真的,因为牙疼大大缓解了,她突然有个想法,想跟随朋友到达德利家去。他们刚走了一小时,既然衣物都准备好了,路又不太远,她觉得,一小时后她应该就能到那边了。他们是乘坐斯坦利先生的马车去的,所以,她可以驾着姑妈的车前去。计划似乎不难实施,而且好像乐趣多多。思量了几分钟后,她决定行动起来,赶紧朝楼梯跑去,急切地按铃召唤女仆。
接下来,吵吵闹闹地忙碌了近一小时,她装扮完毕,发现自己漂亮极了。她派安妮速速去叫马车,她自己则戴上手套,整理礼服褶边。几分钟后,她听到马车声在门口响起,一时间觉得有些吃惊,难道车夫事先做好了准备?她想了想,觉得可能是车夫预先知道她会有这样的打算吧。于是,她匆匆出了房间,正好撞见兴冲冲跑进来的安妮,只听她大声说:“天哪,小姐!来了一位绅士,乘四轮轻便车来的,我怎么也想不出他是谁!马车驶过来时,我正穿过客厅,看到汤姆邋邋遢遢的就要去开门,头发才刚刚束起来,也只有他会那样,我不希望那位绅士看到他,所以自己朝门走了过去。那位绅士简直是世上最英俊的人了,你肯定想见见他,当时我穿着围裙,觉得羞死了。不过,小姐,他虽然英俊无比,但似乎对我的穿着一点也不介意。他问我家里有没有人,我说只有你在,我没否认你在家,因为我相信你看到他会很高兴的。随后,他问我斯坦利夫妇没在吗,我说是,然后——”
“我的天哪!”凯蒂说,“这是什么情况?那会是谁呢?你以前没见过!他也没说自己的名字?”
“没有说,小姐,他什么都没说。所以,我让他到客厅里去,他非常高兴的样子,而且——”
“不管他是谁,”凯蒂说,“反正是给了你很深刻的印象,安妮。只是,他从哪儿来,到这来干吗呢?”
“哦,小姐,我想说,我觉得他来这里跟你有关。因为,他问我你有没有空闲见人,并且让我问候你,说他会高兴地等着你的。不过,我觉得他最好还是别到你的梳妆室来,东西都乱糟糟的,所以,我跟他说,他要是在客厅里等,我们会感激不尽的,然后就跑上楼来通知你了。我敢说,你肯定也在等他。哎呀,小姐,我打赌,他是来邀你去跟他跳舞的,马车准备好了,就等着带你去达德利先生家。”
安妮的想法让凯蒂忍不住笑了,只希望这是真的,因为她要找别的舞伴,很可能已经太晚了。“但是,他究竟会跟我说什么呢!或许他是来打家劫舍的。不过他穿着很体面,假如我们有什么损失,至少也有点安慰,打劫的是一个乘四轮轻便车的绅士。他的仆人穿什么制服?”
“最奇怪的就在这儿,小姐,他一个仆人都没带,而且坐的是出租马车。但不管怎样,他就像王子一样英俊,而且很有风度。哦,亲爱的小姐,下去吧,我相信,你看到他会很高兴的。”
“嗯,是该下去了,不过真是太奇怪了,他会跟我说什么呢。”她在镜中看了自己一眼,迫不及待地下了楼,尽管有些颤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她在门口顿了一下,鼓起勇气打开门,果断地走进屋子。那个陌生人的外貌,果然与仆人的描述不差一二。她一进屋,他就站了起来,把正在阅读的报纸放到一边,轻松快活地朝她走来,开口说道:“我得自我介绍一下,真是尴尬,但眼下也只能这样了,希望你不要对我有什么偏见。小姐,你的名字,我就不用问了——你是珀西瓦尔小姐,我早听人说过,烂熟于心,无须多问。”
凯蒂本以为他会先报上名来,没想到先提到了自己,因为没人陪同,又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只觉得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虽然下楼的时候一直在筹划怎么与他交谈,但这意料之外的言辞让她不知所措,只轻轻回了个屈膝礼,坐到了他让过来的椅子上,心里一片茫然。
那位绅士继续说道:“看到我这么快就从法国回来,你一定很吃惊吧,我回英格兰,当然是因为有事了,突然发生了一件让人难过的事情。离开英格兰之前,我想我一定要拜访一下德文郡的一个家庭,仰慕已久了。”
在英格兰看到这么一个陌生人,完全不知道他去过法国,凯蒂本来就觉得吃惊,又听他这么说自己,更是惊讶万分。她又是惊讶又是茫然,说不出话来,而那位客人还在继续。“小姐,你应该知道,我等你等得很着急,就像你渴望斯坦利夫妇在身边一样。他们都好吧?还有珀西瓦尔夫人,她怎么样?”还没等她回答,他又高兴地继续道,“哎呀,亲爱的珀西瓦尔小姐,相信你是要出门吧,耽误你约会了,这样侵扰你,岂敢奢求你原谅!而且,我怎么能在这时候打扰你呢!看你的装扮,是要去参加舞会吧!那可是快乐之地,多年来我一直渴望参与。我想,你们至少每周都有一次舞会吧。对了,其他人上哪儿去了,是哪个天使垂怜我,只留你在家?”
“先生,你好像……”凯蒂被他说话的方式弄糊涂了,而且很不高兴,他竟然这么无拘无束地跟一个从未谋面,到现在还不知道他名字的女子说话,“先生,你好像认识斯坦利夫妇,你到这儿来,应该跟他们有关吧?”
“你觉得我认识斯坦利夫妇,”他笑着答道,“太抬举我了,小姐,我只是见过他们而已,非常远的关系,不过是我父母罢了。别的嘛,就没什么了。”
“天哪!”凯蒂说道,“这么说你是斯坦利先生?真对不起,我怎么也没想到——因为你没说你的名字。”
“对不起的应该是我,你一进屋,我就滔滔不绝地说开了,只顾介绍自己,真的,非常抱歉。”
“我现在觉得,你说话的方式挺好的。”凯蒂笑着说道,“不过,你一直没提自己的名字,按理来说,提一提比较好些。”
斯坦利是那么幽默而快活,让凯蒂不由得露出了率真活泼的天性,跟他说话时,也像他那样俏皮起来,虽然只认识了很短的时间,不该这么不拘礼节地跟他说话。他的家人是她亲戚,她已经跟他们很熟了,所以,她倾向于认为,有了这层关系,不管认识的时间有多短暂,都可以忽略不计了。“斯坦利夫妇和你妹妹都很好。”她说,“我还想说,看到你,我感到很意外。不过,你刚才说回英格兰是因为发生了令人难过的事,那就遗憾了。”
“哦,别说这个了,”他说,“那真是件讨厌至极的事情,想起来我就难过。对了,我爸妈和你姑妈到哪儿去了?哦,知道吗,我进来时,碰到的那个女仆真是漂亮极了,一开始还以为那是你呢。”
“你太抬举我了,我可没有这样的美德,从来不会去给人开门的。”
“可别生气,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不过,快说说,打扮得这么漂亮是要去哪?你的马车刚刚到了。”
“我要去邻居家跳舞,你家人和我姑妈都已经过去了。”
“没等你一起去,怎么回事?估计你跟我一样,打扮的时间比较长。”
“我打扮的时间是比较长,只不过他们已经去了两小时了,所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因为疼痛去不了——”
“疼痛!”斯坦利打断她说,“天哪,真可怕!不管你痛的是哪儿。好了,亲爱的珀西瓦尔小姐,我跟你一起去怎么样?跟我跳舞如何?我觉得肯定很开心的。”
“没有异议。”凯蒂笑着说,发现女仆的臆测太对了,“而且,我觉得很荣幸,另外我还敢说,举办舞会的那家人会热烈欢迎你的。”
“哦,希望如此,管他呢,他们又不能把我赶出门去。只不过,我这一身旅行装,风尘仆仆的,恐怕会有损你这位德文郡美丽女士的形象,我又没办法换。要不你帮我弄点粉来,我再从某个男仆那里借双鞋,我离开里昂时太过匆忙,都没有时间收拾行李,只带了些亚麻衣物。”
凯蒂满心答应,他想要的都会帮他弄来,并让男仆引他进了斯坦利先生的梳妆室,叫仆人送来粉和润发油,仆人很乐意亲自去取。因为斯坦利只要了些琐碎东西来打扮自己,凯蒂觉得十分钟他就能准备完毕,可后来发现,他说自己慢,果然如此,他让她等了大半个小时,他还没出来时十点的钟声就已经敲响了,其他人可是八点就走的。
“哦,”他一进来就说,“我够快吧!以前从来没这么匆忙过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的确算快了。”凯蒂答道,“快与不快都是相对而言。”
“哦,就知道你会高兴的,我已经够快了。走吧,马车准备好了,别让我等着。”说着,他牵着她的手,拉着她出了房间。
“对了,亲爱的表妹,”落座后他说道,“看到你跟我这么年轻帅气的家伙一起走进屋子,所有人都会吃惊的。希望你姑妈不会惊恐万状。”
“老实说吧,”凯蒂答道,“为了避免她受惊,最好是在进屋之前,给她,或是给你妈妈捎个信,况且你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当然要向达德利夫妇介绍一下的。”
“哦,可笑。”他说,“希望你不要遵循这样的繁文缛节,我们俩相识就没有这样的假正经和荒谬。再说了,我们一起进去,可以引起整村人的热议。”
“对我来说,”凯蒂答道,“那的确是莫大的诱惑,不过,不知道姑妈会不会这样想了。你瞧,她那个时代的女人,礼节观念都很守旧。”
“那你更应该这样了,打破成规。再说了,干吗不跟我一起进去,我的亲人可都在里头,况且你已经跟我同乘一辆马车了,一个陪同的女伴都没有,你觉得这两桩大罪,哪一桩会让你姑妈更加生气?”
“哎呀,”凯瑟琳说,“不知道,但她肯定会生气的。只是,既然我现在已经不守礼了,不该再有第二次的。”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已经犯了错,你才免不了一错再错,因为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你真荒唐,”她笑道,“只怕你这堆理由说服不了我。”
“至少能让你觉得我很讨人喜欢,这就是我最大的幸福,至于刚才这事,等到了再说吧。我想,这是每月一次的舞会吧。除了跳舞再没别的。”
“估计我跟你说过了,是达德利夫妇举办的。”
“哦,是啊,你说过的,但是达德利先生干吗不每月办一次呢!对了,达德利是谁?我现在想,每个人都会举办舞会吧,相信不久以后我也会的。还有,你喜欢我爸妈吗?还有可怜的小卡米拉,她有没有用哈利法克斯家的事把你烦死?”这时,马车顺利地在达德利先生家门口停下了,斯坦利没等凯蒂回答就匆匆牵着她下了车,甚至没想起来,她还没回答他刚才的问题呢。
他们进到了小小的前厅里,因为要办舞会,达德利先生把这里弄得很体面。凯蒂立即让引着他们上楼的男仆去通知珀西瓦尔夫人或斯坦利夫人,就说她来了,让她们过来找她。但斯坦利急切想见到他们,一向不容人反对的他不让她等,也没听她想说什么,强行挽起她的胳膊,大声说起话来,淹没了她的声音。凯蒂有些嗔怒,又有些欢喜,无奈地跟他一起上了楼,没来得及劝他放手,两人就已经进了舞会大厅。
6
此时,珀西瓦尔夫人正在屋子上端跟一位夫人交谈,长篇大论地讲着侄女的倒霉事,还有可怕的牙疼,那位侄女已经靠毅力忍受了一整天。“不过,我们走的时候,”她说,“她已经好点了,真是谢天谢地,希望她会找本书读一读,以此打发时间,可怜的家伙!不读书她会很闷的。这会儿她可能上床睡觉了,真可怜,对她来说,那才是最舒服的地方,对吧,夫人?”那位夫人正要表示赞同,楼梯上传来了骚动声,因为男仆打开了门,似乎有人要进来,屋里所有人都忍不住侧目,此时正值舞会休息时刻,所有人都高兴地坐了下来。因此,珀西瓦尔夫人很不幸,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侄女,她以为她应该在床上,要么在看书,以此打发时间,可是她衣着款款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微笑,快活又迷茫的样子,旁边是一个英俊无比的年轻男子,没有她那样的困惑,只有满脸的勃勃生机。
珀西瓦尔夫人面露愤怒和惊讶的神色,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凯蒂速速朝她走来,迫不及待地做了解释,她看出来了,大家都很惊讶,对她很不悦。这时卡米拉看到哥哥,飞快地跑了过去,她的言辞和行动很快就让人摸清了来者是谁。过分溺爱孩子的斯坦利先生别后三个月再度见到自己的儿子,又惊又喜,虽然儿子没通知自己就回了伦敦,但他一点也不生气,询问了儿子此行的原因后,没再与之多说,因为儿子急着要见母亲,而且有必要向达德利家介绍一下。
引介之后,在场的除斯坦利之外,其他人都很不高兴,他们觉得他不请自来,有损尊严,因此接待他的方式比以往更加傲慢。不过,天性快活的他很少有低沉的时候,面对种种非难,他的蔑视之情压倒了一切,对自己的行为结果自有看法,坚决不会让其他人的言行阻挠了自己的计划,因此假装没有看到。他们冷言冷语,他却有种独特的轻松愉快。随后,在父亲和妹妹的陪同下,他们去了另一个房间,正在打牌的母亲见到自己的儿子,惊讶和欢喜自不用说,接着又是一番解释。这期间,卡米拉急切想与能听她说话的人交流自己的感受,于是回到凯瑟琳那里,一坐下就开口说道:“哎呀,还有比这更让人愉快的吗!事情总是难料,我还从来没参加过这样的舞会,这么多意外惊喜,真是太好了!”
“看来,”凯蒂说,“对你来说,舞会意味着事情多多。”
“哦,是啊,确实如此。想想,我哥哥这么突然地回来了,而致使他回来的事情又是那么吓人,我从来没听过这么可怕的事。”
“到底是什么事让他离开了法国呢?听说是件让人难过的事。”
“哎呀,你简直想象不到!他出国期间,最喜欢的那匹猎马莫名其妙地在猎园里病倒了。相信那是场意外,不过肯定有这个那个的原因吧,总之他们立刻给身在里昂的哥哥发了快件,深知他把这匹母马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就这样,我哥哥马上离开法国回了伦敦,连一件外套都没带。我真为他生气,你瞧,出门连衣服都不换,太可怕了。”
“哦,是啊,”凯蒂说,“好像从头到尾都是件很骇人的事。”
“简直没法想象!真不希望他失去那匹母马,别的事怎么都行。”
“除了出门没带别的外套。”
“哦,是啊,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生气。还有,爱德华一到布拉普顿,那个可怜的东西就死了,他没办法继续待在那里,所以径直到切特温德来找我们。我希望他别再到国外去了。”
“你觉得他不会去了吗?”
“哦,亲爱的,相信他还会去的,只是,我真心希望他别再去了。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他!而且,你也很爱他,对吧?”
“那肯定了,”凯蒂笑着说,“只要是英俊的男子,我看到了就喜欢。”
“那就跟我一样了,世上所有英俊男子我都爱。”
“那可真是人外有人啊,”凯蒂答道,“因为我只爱看到过的那些。”
珀西瓦尔夫人坐在凯蒂的另一侧,此刻听到这番话,什么爱啊,年轻男子啊,立即转向她们说道:“你们在说什么,凯瑟琳!”
凯瑟琳立即像孩子似的巧妙避开了,简单地答道:“没什么,夫人。”因为自己的鲁莽行为,她已经挨了姑妈一整晚的训斥,她责备她不该来参加舞会,不该与爱德华·斯坦利同乘一辆马车,更不该与他一起进屋。最后这一条罪状,凯瑟琳不知道如何辩解,至于第二条,她很想回答说,她觉得让斯坦利步行过来也很不礼貌,但又不敢与姑妈开玩笑,这会让她更加生气的。第一条罪状呢,她认为很荒唐,因为她觉得自己来参加舞会是合乎情理的。
对话继续,直到爱德华进入房间径直朝凯蒂走来,跟她说所有人都在等着她引领下一支舞呢,这让她一下子成了全屋的焦点。凯蒂急切想逃离身边令人不快的姑妈,因此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这么多人看着,她甚至没表现出礼节上该有的顾虑,就高高兴兴地离开了座位。这一举动让在场的几个年轻小姐非常生气,其中就有斯坦利小姐,虽然她非常爱哥哥,也很喜欢凯蒂,但不足以抵消她的愤怒,这种做法忽略了她的重要性,打破了她的平静。
爱德华只想按自己的心意邀珀西瓦尔小姐起舞,完全不知道在场的人并不愿意,也不希望如此。作为一个女继承人,卡米拉当然很重要,但她的出生决定了她不能有太多要求,因为父亲只是个商人。这样的处境让她对这件事大为光火,因为,虽然她出于虚荣,为了引人注目,有时会声称不知道自己祖父是谁,对宗谱一无所知,就像完全不了解天文学(她应该再加上地理学)一样,但她很为自己的家庭和亲人自豪,如果他们遭到忽略,她很容易恼火。“如果她是别人的女儿,”她对妈妈说,“我就不会介意,但是,你看看她,装得好像在我之上似的,她父亲只是个店铺老板,太差劲了!这对我们整个家族来说,真是种侮辱!我觉得爸爸应该干涉一下,但是,除了政治他什么都不关心,也从来不为我考虑,如果我是皮特先生或大法官,他就会关心我,不让我受侮辱了。太让人生气了,爱德华竟然让她站到了那里,我真希望他没来英格兰!我只求凯蒂摔倒,扭断脖子,或是扭伤脚踝。”
斯坦利夫人完全赞同女儿的观点,虽然她没那么暴烈,但也为尊严受损表达了差不多的怨恨。凯蒂到此时还不知道自己冒犯了人,因此没法道歉,也没法做补偿,她沉浸在与屋里第一美男跳舞的幸福中,其他人都可以忽略不计。那一晚过得太愉快了。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跟她搭档,他的容貌、言辞和充沛的精力都那么有吸引力,很容易就赢得了她的芳心,事实上他很少会失败,几乎能赢得所有人的喜爱。凯蒂太高兴了,虽然注意到姑妈情绪不佳,但没有放在心上,等终于发现卡米拉的言行变化时,也没有太在意。她情绪高涨,谁的不快都影响不了她,不管是卡米拉还是姑妈,她都漠不关心。
斯坦利先生虽然不会为儿子的轻率或荒唐真正生气,因为看到他就是一种幸福,但也坚决认为爱德华不应该继续待在英格兰,应该尽快离开此地,越快越好。然而,他跟爱德华谈及此事时,却发现他非常不愿意回法国,倒愿意陪着他们完成计划之旅,他向父亲保证说,陪着他们让他觉得快乐无比,至于法国游历之事,没那么重要,等以后没事做的时候,随时可以再去。他提出这些反对的理由时,那副模样充分表明,他毫不怀疑自己能够得逞,就好像父亲的争辩仅仅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似的,所以,在这场争论中,他丝毫不费力气。最后他说:“哎呀,先生,这个以后再说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没必要再讨论了。”此时,他们一同乘坐的马车已经到了珀西瓦尔夫人家门口,他下了马车,没等父亲回答就进了屋子。
7
回家的路上,凯蒂才开始正视卡米拉对她的冷漠,因为太有针对性了,没办法忽略。她们俩和两位夫人在车上落座后,斯坦利小姐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愤怒,抛出一番话发泄了出来:“哎,我得说,我从来没参加过这么没劲的舞会!不过事情总是难料,总有些什么原因,让我在舞会中失望。真希望没有这么多事。”
“斯坦利小姐,”珀西瓦尔夫人坐直了身体说,“你没玩开心,真让人遗憾。我觉得一切都好极了,或许我不该这么说,但你这么难满足的话,你妈妈应该带你去别的舞会。”
“让妈妈带我去别的舞会,我不懂你什么意思,夫人,我落伍了。”
“哦,亲爱的珀西瓦尔夫人,”斯坦利夫人说,“我的小卡米拉说的话,你千万别介意,因为她有时候情绪高涨得厉害,说话不经过大脑。相信谁都没有参加过比这更讲究、更令人愉快的舞会了,我敢肯定,这才是她要表达的意思。”
“没错,是这样。”卡米拉悻悻地说,“不过我得说,有人表现得那么粗鲁,真是骇人,太不讨人喜欢了!我倒是一点也不生气,也不介意整个世界都凌驾到我头上来,但这还是很让人讨厌,没法容忍。倒不是说我有丝毫的介意,一晚上快速从最高处跌到了底层,只是这也太让人不快了。中场突然有个人出现,抢了所有人的风头,我真不习惯,虽然我一点都不在乎,不过我跟你说,我可不会轻易原谅或忘记的。”
这番话把整件事都挑明了,凯蒂立即非常恭谦地道了歉,因为她头脑清醒,不以家庭自傲,而且天性善良,不与任何人闹矛盾。她情真意切,表明自己对这样的过错深表歉意,无任何造作之情,几乎让卡米拉平息了所有愤怒。卡米拉高兴地发现,凯蒂不是有意冒犯,而且完全没忘记他们的出身差别,现在她只觉得同情对方,好情绪也恢复过来了。她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说起了当晚最大的乐趣,声称从来没参加过这么欢快的晚会。凯蒂的努力让斯坦利小姐释怀了,也唤回了她妈妈的热诚,现在只需要让珀西瓦尔夫人高兴起来,一切就完美了。但是,姑妈被卡米拉做作的优越感惹恼了,更为她哥哥来切特温德而生气,一整晚都不高兴,现在仍然沉默沮丧,让其他人也无法完全轻松起来。第二天早晨,她一找到机会,就赶紧跟斯坦利先生谈起了他儿子回来的事,明确摆出自己的观点,认为他到此地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最后她说,希望他告知爱德华·斯坦利,她有个原则,从来不让年轻的男访客待在她家,不管时间长短。
“先生,”她继续道,“我并没有对你不敬的意思,但让他待着,我实在没法答应。如果他继续待在这儿,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因为现在的女孩总偏爱年轻英俊的男子,虽然我一直搞不懂,为何要把年轻美貌看得这么重要!以此替代真正的价值和美德,真是可悲。相信我,表哥,不管人们的观点有多不同,可以肯定的是,唯独美德能成就我们自己,一个年轻男子,即便英俊帅气,性格迷人,也不能让他成为一个更体面的人。我一直是这么想的,以后也会这么想。所以,我要求你儿子离开切特温德,你应该好好感激我才对,要不然,真不知道他跟我侄女会发生什么事。说起这个,你肯定很惊讶吧。”她压低嗓音继续道,“纸包不住火,我得承认,凯蒂是个再粗鲁不过的女孩。不瞒你说,我曾见过她跟一个年轻男人坐在一起欢笑,还窃窃私语,那个人她都没见过几次,她的行为很不体面。所以,我请你赶快把儿子送走,否则一切都会变得乱七八糟的。”
斯坦利先生听到这儿,不知道她对凯蒂的冒失还要奚落多久,为了努力缓解她的担忧之情,他保证说,只求无论如何让儿子陪他们过完当天,而且请她相信,在这件事上,他比她还要急切,也非常感激她。他还说,他知道爱德华本人很想返回法国,因为儿子很明智,认为已实施的计划如果不能继续推进,那就是白白浪费时间,虽然他自己心里明白,事实恰恰相反。他的保证多少让珀西瓦尔夫人安下心来,也差不多平息了她的种种忧虑,让她愿意在剩余的时间里对他儿子客气一些。随后,斯坦利先生赶紧去找爱德华,重述了珀西瓦尔夫人和他的谈话,并严厉指出,他必须次日离开切特温德,因为自己也被卷进去了。听了珀西瓦尔夫人的荒唐忧虑,爱德华只觉得很吃惊,其实,引发这样的风波,他心里很高兴,暗想怎么才能再推波助澜一下呢,完全没听到父亲后边又说了些什么。斯坦利先生没得到肯定的答复,愤怒地离开了,虽然还是乐观地抱着希望。
8
爱德华虽然一点也不愿意娶珀西瓦尔小姐为妻,对她的感情与对待任何一个天性可爱、令人愉快的女孩子并无差异,但因为对她的关注引起了姑妈的恐慌,他觉得其乐无穷,完全没考虑会对那位小姐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她在屋里时,他总坐在她旁边,她一离开,他就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总是最先开口问她能否马上回来;他喜欢她的画作,为她的钢琴演奏入迷,不管她说什么,他都很感兴趣的样子;他只跟她说话,就好像眼里只有她一人。无疑,对珀西瓦尔夫人这样敏感、容易惊慌的人来说,这样的做法非常奏效。对她的侄女也起到了同样的影响,因为她想象力丰富,天性浪漫,又十分喜欢他,当然希望他这样对待自己了,这也是情理中的事。越能证明自己喜欢她,他就越高兴,也让她更加希望了解他。至于珀西瓦尔夫人,则一整天都备受折磨,以前虽然有过类似的情况,但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让她心烦意乱,她的担忧之情前所未有,完全被激发了出来。她不喜欢斯坦利,对自己的侄女生气,急不可耐地想分开他们,连礼节和教养都不顾了,虽然斯坦利没提过第二天要走,但主餐后她忍不住问他什么时候出发,一副急切让他滚蛋的样子。
“哦,夫人,”他答道,“我要是晚上十二点走,你会觉得自己很幸运;我要是不走,你就只能怪自己留了这么多时间来让我自行安排启程了。”珀西瓦尔夫人听到这话,忽地气红了脸,也不知道在向谁说,总之立马长篇大论地开始指责现代年轻人的可怕行为,说他们跟她那个时代大不一样了,还讲了很多有关文明礼貌的逸事,很有教育意义,说明她年轻时认识的那些人品行有多好。但这番话并不能阻止爱德华与她侄女到花园中散步,并且没有别人陪伴,大晚上的去了将近一小时。他们趁珀西瓦尔夫人不在时,和卡米拉一起离开了屋子,卡米拉回来时,却不知道他们到哪儿去了。她跟他们一起绕着通往凉亭的小路走了两三圈,马上就厌倦了听他们谈话,因为自己很难插上嘴,她不时转去看书,又看不下去,只好留下他们俩在凉亭里,自己往花园别处逛去,吃点水果,看看珀西瓦尔夫人的温室。他们基本没注意到她的离开,更不会觉得遗憾,依旧天马行空地谈着,因为斯坦利很少长时间集中在一个话题上,而且不管针对什么都有话说,一直到凯蒂的姑妈走来,他们才被打断。
此时,凯蒂完全相信,不管是自身能力还是知识量,爱德华·斯坦利都远在他妹妹之上。因为想证实这一点,她总是趁机把话题转到历史上,很快,他们就因一个历史问题起了争执,对斯坦利来说,这简直不可避免,因为他不会真正站在任何一方,而且对一个话题很少有固定的观点。因此,他可以随意选择一方,激情澎湃地辩论。对他来说,所有这些话题他都漠不关心,不像凯蒂,热切真挚的情感总左右着自己的判断,很容易就会下定论,虽然这种定论并非绝对可靠,但她热情洋溢地争辩着,表明自己所笃信的观点。
他们就这样谈论着,有一段时间说到了理查三世的为人,他极力反对她的观点,突然抓起她的手,激动地说:“在我看来,你完全搞错了。”然后炽热地把她的手按到自己唇上,之后就跑出了凉亭。这一举动让凯蒂大吃一惊,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时间只能呆呆地坐在原地。她正打算跟过去踏上他刚刚走过的狭窄小路时,看到姑妈走了过来,比往常走得都快。他突然离开,原来是这个原因,只是他的举动还是很不可思议。她有点不知所措,被人看见她跟爱德华在这样一个地方,而且他还以那样的方式离开,她觉得不可理喻,更何况还让姑妈看到了,对姑妈来说,所有殷勤的行为都是可憎的。她茫然地留在原地,踌躇不定,忧虑不安,看着姑妈越走越近,自己只待在凉亭里没动。
珀西瓦尔夫人的脸上自然没有任何让她侄女精神鼓舞的神色,那位侄女静静地等候着她的斥责,沉思着该如何反驳。珀西瓦尔夫人走得太累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顿了片刻后,她开始长篇大论、尖酸地说了起来:“好呀,超出我的想象了。我知道你很放荡,可还没准备看到这一幕呢。这可比你以往都过火了,我这辈子都没听说过这么过火的事!这么厚颜无耻的女孩,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我悉心教导你,为你费神为你担忧,得到的就是这样的回报!天知道我为你费了多少心,我只愿把你培养成一个合乎道德的人,从来没奢望你的琴艺或是画作比别人更胜一筹。我只希望你成为一个体面的好人,贤良淑惠,能够为附近的年轻人树立榜样。我为你购买《布莱尔的布道》《卡莱博寻妻记》,把自己藏书室的钥匙给你,从邻居那儿给你借很多书,都是为了这一个目的。但是,到头来我是在给自己制造麻烦。哦,凯瑟琳,你真是个不知羞耻的人,真不知道以后会成什么样。不过,”她缓和了一些,多少有点温柔地继续道,“看到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了羞愧之意,我很高兴,如果你真的感到抱歉,并且在以后的生活中忏悔和纠正自己,或许我能原谅你。但是,我清楚地看到,一切都变得乱七八糟了,这个国家的秩序不久就要瓦解。”
“不管怎样,夫人,希望我的所作所为,不会加速这一瓦解。”凯瑟琳非常恭谦地说道,“因为,我以名义担保,我今晚没做什么能颠覆这个国家现状的事情。”
“你错了,孩子。”姑妈答道,“一个国家的繁荣取决于其子民的美德,如此粗俗地违背传统和规矩的人,必然会加速它的毁灭。你给这个世界做了很不好的表率,为世界所不容。”
“对不起,夫人。”凯蒂说,“但我只是给你做了不好的表率,因为我的过错只有你看到。我敢说,我的所作所为,不足为虑。斯坦利先生的举动也让我很吃惊,我的惊讶之情一点都不亚于你,我只能猜测,那是他太过兴奋的结果,他觉得凭我们的关系,这样做是可以的。夫人,你不觉得很晚了吗,老实说,你应该回屋里去了。”凯蒂很清楚,这样一说,姑妈就无可辩驳了。果然,她立刻起身匆匆往回走,因为非常担心自己的健康,对侄女的忧虑也一时间消散了。凯蒂安静地走在她旁边,满脑子想着让姑妈惊恐不安的那件事。
“真是的,我怎么这么不谨慎,”珀西瓦尔夫人说,“太健忘了,这么晚了还在门外头坐着!我会犯风湿病的,现在开始觉得很冷了。我肯定得重感冒了,整个冬天都要躺在床上了。”然后,她掰着手指数道,“现在是7月,马上就要冷了,8月、9月、10月、11月、12月、1月、2月、3月、4月,恐怕5月之前我都没有健康可言了。我一定要把那座凉亭拆了——会让我死掉的,谁知道呢,或许我永远都康复不了了。我的好友莎拉·哈庆森小姐就是这样死的。4月的一天晚上,她在外面待到很晚,因为下雨,浑身湿透了,回家后又没有换衣服。真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感冒死于非命!我相信,除了天花之外,所有的不适都是由感冒引起的。”
凯蒂努力让她相信,她的担忧毫无依据,现在还没那么晚,不会感冒,就算感冒了,也很可能不会引发别的病痛,不需要十个月就能康复,但一切劝说都徒劳无益。珀西瓦尔夫人只回答说,她真希望自己多加注意,就不需要听这样一个身体很好的女孩劝说了,说完就匆匆上楼睡觉去了,让凯蒂替她向斯坦利夫妇表达歉意。虽然珀西瓦尔夫人觉得道个歉就够了,但凯蒂还是多少有点尴尬,只能跟客人说,她姑妈可能感冒了,因为珀西瓦尔夫人让她轻描淡写,不要吓到客人。斯坦利夫妇深知他们的表妹很容易为这类事惊慌,因此听完后没有太惊讶,只是适当表达了关切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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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爱德华和他妹妹也进来了,凯蒂毫不费劲就知道了他为何会有那样的举动,因为他对这事很热心,急切想知道自己是否得逞,忍不住直截了当地询问起来。他的轻松和漠然让她惊讶不已,同时觉得受了侮辱。他承认,他只是假装爱恋她,以此来吓唬吓唬她姑妈,那只是个诡计,竟让她一时间差点相信了他对自己的感情。没错,她对他也算不上爱恋,但还是觉得失望,这样一个英俊优雅又活泼的年轻男子,不但对自己完全没有感情,还把感情当儿戏。他性格中有种新鲜的东西让她觉得着迷,他异常英俊,跟她一样精神勃勃、活泼快活,言行举止又是那么讨巧,叫人喜欢,原以为他肯定亲切友善,差点就完全相信了他。而他呢,深知这些特点正是自己的魅力所在,这都拜赐于父亲对他种种毛病的宽容大度,他很可能表现得非常粗野不雅,可这种行为,甚至比他的美貌和财富都更能赢得所有人的关注喜爱,尤其是年轻女子,会觉得很有趣。
他的魅力影响之大,在凯蒂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不仅让她的愤怒全消了,而且有能力让她再度高兴起来,比之前还要愉快。那个夜晚跟头天晚上一样宜人,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在一起交谈,他谈吐迷人,眼睛顾盼生辉,因此,分别之时,凯蒂再度认为他真的爱着自己,虽然几小时前她已经彻底抛开了这一念头。她回想两人之间的对话,虽然主题总在变换,也想不起来他曾说过什么表达爱意的句子,但她仍旧相信他确实有这种情感。不过,因为理由不够充分,她担心这样的揣测纯属徒劳,觉得还是先不下定论,等第二天分别之时,再确定他是否真的有关爱之情。她越看越喜欢他,越想知道他是否也喜欢自己。她深信他天性聪明,脾气很好,即便轻率和疏忽,在她看来也很有吸引力,认为那不过是源于年轻男子的勃勃生气而已,虽然很多人会觉得那是他性格中的缺陷,而他也不是个理解力差或缺乏理解力的人。她认定了这些,觉得肯定不会错,然后高高兴兴地上床去了,决定第二天再仔细了解他的人品,观察他的举动。
她怀着美好的心愿起床,要不是安妮进屋告诉她,爱德华·斯坦利已经走了,她一定会执行头天晚上的想法的。一开始,她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但女仆确信无疑地说,他头天晚上就订了马车,早上七点车子就到了,八点多的时候,她亲眼看到他离开了,绝对不会假。
“这,”她为自己的愚蠢气红了脸,“这就是他对我的爱意,我竟然还确信无疑!天哪,我真是个蠢女人!自负、荒唐!竟然认为一个年轻男子会在二十四小时内爱上一个毫无吸引力,只有眼睛比较漂亮的女孩!他真的走了!或许再也不会想起我来了!哎呀,我怎么不八点钟起床呢!这是懒惰和愚蠢的惩罚,真是可喜可贺啊。我活该!这么自负,简直难以忍受,罪该万死。不过,这对我多少有些帮助,至少让我知道了,以后千万不能以为谁都会爱上我了。我还是希望在他离开前见他一面,因为以后可能很多年都见不上面了。他就这么离开了,好像完全没想过这些。真是奇怪,他竟然没有通知我们就走了,没跟任何人告别!哎,年轻男人就是这样,一时兴起,不可收拾,要么就是想去做什么古怪的事!真是不可理喻!年轻女人也一样可笑!我应该马上就会变得跟姑妈一样,觉得所有事情都变得乱七八糟,整个人类都在堕落。”
她穿戴完毕,打算离开卧室,亲自去问问珀西瓦尔夫人,就在这时,斯坦利小姐来敲她的门,进门后就长篇大论地说开了,像往常那样紧张兮兮的,她说父亲真是可怕,竟然让爱德华走了,爱德华也很让人吃惊,竟然一大早就离开了他们。“他到我屋里跟我道别时,”她说,“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惊讶。”
“这么说,今天早晨你见到他了?”凯蒂问道。
“是啊,我当时还很困,简直睁不开眼。他说,‘卡米拉,再见,我要走了。我没时间跟其他人道别,也没勇气去见凯蒂,因为,你看,我永不该走的。’”
“胡说,”凯蒂说,“他不会那样说的,如果真说了,也是在开玩笑。”
“我敢说,他从来没这么认真过,他当时根本无心开玩笑。他还让我等所有人都聚在一起吃早餐时,向你姑妈转达歉意,还有他对你的爱,他说你是个好女孩,真希望可以多跟你在一起。你很适合他,因为你是这么活泼善良,他真心希望你别在他回来前嫁人了,因为这里才是他最喜欢待的地方。你都不知道他把你说得多么美好,我听着听着睡着了,他才离开。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爱你,我想来想去都是这样,真的。”
“你也太荒唐了吧?”凯蒂高兴地笑着说,“我才不相信他会这么容易动心。不过,他确实说爱我?希望我别在他回来前结婚?还说我是个好女孩,真的?”
“哦,亲爱的,我敢保证,这是他能给人的最高赞美了。有时候我求了他一小时,都很难让他赞美我一下。”
“你觉得他真的不愿意走?”
“哦,你都不知道他有多难过。如果不是父亲坚持,他这月都不会走的,这是爱德华昨天告诉我的。他说他真希望自己没承诺到国外去,因为他越来越后悔了,这妨碍了其他的计划,而且,爸爸跟他谈了之后,他就更不想离开切特温德了。”
“这些话真是他说的?那你父亲为何要坚持让他走呢?”
“让他离开英格兰,才能阻止他执行别的计划,而且,跟斯坦利先生谈过之后,他更不乐意离开了。”
“这是什么意思!”
“哎呀,反正他非常爱你,这个可以肯定,至于别的计划是什么,我父亲好像是说,如果哥哥不去国外,可能会立即跟你结婚。我得去看你姑妈的植物了,有一株我特别喜欢——另外还有两三株,非常不错。”
10
卡米拉说的是真的吗?凯瑟琳在朋友离开屋子后,暗自思忖道,我很怀疑,很不能确定,斯坦利真不愿意离开英格兰?真是为了我?“为了打乱他的计划”,他的计划到底是什么,真的跟结婚有关?这么快就爱上我了!或许是因为我热心吧,这是我最可取的地方。而斯坦利,在那漫不经心的华丽外表下,藏着一颗容易爱上别人的心。哦,这让我们之间拉得多么近啊!但是他已经走了——或许要去几年——不得不跟最爱的人分别,为父亲的虚荣牺牲自己的幸福!离开这座房子时,他该有多痛苦啊!没办法见我,跟我说再见,而我这个可怜虫,竟然浑然不知地在睡觉。怪不得他要那么早离开呢。他没办法来见我。多么好的年轻人啊!你肯定痛苦万分吧!我就知道,这么一个优雅有教养的年轻人,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肯定有什么不容辩驳的理由!想到这儿,她觉得一切不可置否了,于是心满意足,意气风发地朝姑妈的房间走去,完全没有想,年轻女子是多么虚荣,年轻男子的行为又是多么不可理喻。
斯坦利家的其他人依旧留在切特温德,这期间凯蒂一直满心欢喜——他们离开时,非常热情地邀请她去伦敦做客,卡米拉说,她去了可能有机会认识漂亮女孩奥古斯塔·哈利法克斯。凯蒂想,或许能够再度见到亲爱的玛丽。面对斯坦利夫人的邀请,珀西瓦尔夫人回答说,她认为伦敦是万恶之地,社会美德已经丧失,各种邪恶日益聚拢,还说凯蒂肯定会被邪恶倾向侵蚀,沉迷其中,所以绝对不能去伦敦,因为她根本抵挡不住诱惑。
斯坦利一家走后,凯蒂恢复了以前的生活,但是,哎呀,一切都不再令人愉快了。只有凉亭还能引起她的兴趣,大概是因为那里有段特别的记忆,让她想起爱德华·斯坦利。
夏天就这么过去了,没有什么值得描述的插曲,或者说,没有什么让凯瑟琳高兴的事,唯一让她开心的是收到了朋友塞西莉亚——现在是拉赛尔斯夫人的来信,说她不久就要和丈夫一起回英格兰。
卡米拉和凯瑟琳频频通信,但两人都觉得没一点乐趣可言。现在,凯瑟琳对斯坦利小姐的来信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因为那位年轻小姐只说她哥哥离开后去了里昂,后来就再没提过他的名字——她的信里基本没什么内容,只是描述一些新的衣服物件,列举各种约会,赞美奥古斯塔·哈利法克斯小姐,偶尔骂一骂可怜的彼得先生。
珀西瓦尔夫人在切特温德的房子取名叫格鲁夫之屋,距离埃克塞特郡不到五英里,那位夫人虽有马有车,但凯瑟琳能说服她去城里购物的时候很少,因为那里总有很多军官,在主要的街道上出没。一群流浪艺人参加附近的比赛归来,在路上搭了临时戏院,珀西瓦尔夫人依了侄女,答应骄纵她一回,趁那些艺人还在,让她去看看演出。这位夫人坚持让她邀请达德利小姐一同前去,以示美意,这就有了新的难题,因为需要有个绅士陪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