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人鱼
许磊
龙侯之山，无草木，多金玉。决决之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其中多人鱼，其状如䱱（tí）鱼，四足，其音如婴儿，食之无痴疾。
——《山海经·北山经》
1
初夏，朔州城，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健步走进茶楼。
“哎呀，赵家老祖宗来了！给您请安！”众人一见他，纷纷起身行礼。
赵先生志得意满。他已一百一十八岁，可面容却如同三十八岁，号称活神仙。
店家端上来一碗碧绿的莲叶羹，赵先生一口气喝完，唇齿留香，周身舒泰。他一怔，想起了什么，丢下银子就走。刚到门口，便瘫倒在地，黑发变白，身体干枯，皱纹滋生，满口的牙全掉了，一口气喘不上来，就要晕厥过去。
一个年轻道士一步上前，拍拍赵先生的后背，他这才缓过来。
道士把他送回家。刚进门，赵先生说了句：“李兄……”身子一软，倒地身亡。
他口中的“李兄”是朔州另一个老寿星，一百一十九岁，和赵先生是好友，也是本城著名的大善人，吃素布施，德高望重，据说都快成神仙了。
道士决定走一趟李府。
2
李府门口，道士自报名号赤城子。
正堂，李老爷正在读《山海经》，听闻道人来访，赶紧迎出来。他一百一十九岁，却也只是四十岁模样，声如洪钟，面色红润。
赤城子问起李老爷修习的法门，老人避而不谈，只说自己从四十岁开始就吃素，不沾荤腥，行善，不杀生，只要修满两个甲子，就能成仙。
赤城子看看弥漫着灵气和凶气的李府，笑了笑。
一个唇红齿白的年轻人奉茶给李老爷，汤色碧绿，香气四溢。
“这是我的玄孙，李云飞！这孩子孝顺！”李老爷端起茶盏。
他正要喝，赤城子笑道：“贫道从未见过如此好茶！”
李老爷立刻将茶奉给了赤城子，赤城子也不推辞，一口喝下。
突然，李云飞身子一软，瘫倒在地，口吐白沫，指着赤城子喊着：“有妖人！”
李老爷大惊，刚要喊人将赤城子拿下，赤城子将手中拂尘对着李云飞一扫，凑到他耳边低语几句，李云飞清醒过来，羞赧地笑了笑。
“这孩子怎么了？难道又犯病了？”李老爷捶胸顿足。
原来，李云飞今年十八岁，生下来就是个痴呆儿，时常抽搐、晕厥、说胡话。十六岁时，不知怎的，突然就好了。众人皆以为是李老爷行善修仙有成，上天眷顾。
谁知，今日又犯病了。
赤城子和李老爷一起扶李云飞进了他的小院。
李府各处都布满了佛道符咒和神器，唯独李云飞的院子没有，李老爷说这是李云飞自己布置的。
赤城子驻足在书房的一幅画前。画中有一红衣女子，绰约如仙，另有六根水草。画作旁的瓷罐里有些清水，透出异香。
李老爷道：“这画是我孙子所作，画得倒是栩栩如生呢！只是，这水草又多了一根，难道是他新添上去的？”
赤城子笑而不语。清风吹来，画作微动，李云飞站在一旁，眼神里有些惊惧和敌意。
3
当晚，李老爷宴请赤城子。虽然菜肴精致，李老爷却意兴阑珊，不怎么动筷子。
半夜，赤城子隐隐听到有女子的声音：“道长，可否随妾身走一趟？”
一抬头，原来是画中美人，姿容绝丽。赤城子随女子往前走去，家具房屋花草，渐次消失，眼前一片冰雪，再无他物。
女子突然停下，背对赤城子，抽泣道：“妾身小鱼，长居于此，已近八十载，幸有李郎相助，才有这容身之地。道长可觉得妾身美吗？”
赤城子道：“姑娘很美！”
小鱼骤然转身，伸手欲扼住赤城子咽喉。此时她再不是个美丽女子，而是个半人半鱼的怪物，极其诡异。
赤城子并不躲避，小鱼手举在空中，犹豫良久，终究不忍：“你非我仇家，罢了，你走吧！”
赤城子反手擒住小鱼，喝道：“妖孽！还不束手就擒！”
小鱼大吃一惊，意欲逃跑，但赤城子的手就像铁钳一般，死活挣脱不了。小鱼知道自己遇到了有道高人，顿时跪在了地上。
赤城子再三追问，小鱼只是嘤嘤而泣，更不多说。
4
突然，耳边一阵惊呼喧闹，似乎是李府出了事，赤城子飞出了这片冰雪世界。
李府的正房里闹哄哄的，李老爷竟已变成了一百二十岁的模样，须发皆白，老迈不堪。
“方才，有几个人给我送了一碗羹……喝了……就成这样了……道长……救我！”李老爷拼尽全力喊道。
可是，周围哪有送羹的人啊！倒是李云飞站在一旁，浑身哆嗦。
赤城子命人取来一碗清水，念动咒语，泼水于空中。水变成一条细线，朝着李云飞的院子飞去。
细线喷在了李云飞书房的那幅画上，画中立刻出现了六个人。
“就是他们……”李老爷气喘吁吁地说。
赤城子马上明白了，拂尘一挥，卷住李云飞的脖子，用力一拉，李云飞立刻面红耳赤，青筋爆出，说不出话。众人大惊，围上来，赤城子一挥袖，众人纷纷跌倒。
“不要害我家孩子！”李老爷挣扎着要冲过来，却根本起不了身。
赤城子不理会，手上加了些劲道。
突然，画中飞出一个美人，正是小鱼，以红纱击赤城子，赤城子纵声大笑，放了李云飞。
“小鱼！你快回去，他们要害你！”李云飞惊道。
赤城子斥道：“你这傻子，小鱼要害的，是你的高祖爷爷，你画中的六根水草，也是这个鱼妖害死的吧！”
李云飞大声道：“不，小鱼是水中仙女！那些人，是我害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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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痴傻的李云飞胡闹，击落了家中门梁的八卦，只觉一股香风飘散。当晚，一个红衣女子入梦，自称小鱼，是水中仙子，与李云飞有缘，愿与他相伴终身。
次日，李云飞梦醒，痴傻之态全无。他将红衣女子画入画中，每晚，女子都会从画中走出，与李云飞相会。
两人情意绵绵，如胶似漆。红衣女子便说自己遭仇家陷害，才会困在八卦之下，不得解脱。李云飞自然要为红衣女子报仇。
女子将自己的眼泪滴入瓷罐，李云飞便把眼泪悄悄地下入那些仇家的饮食之中，那些人食用之后，立刻衰朽而死，魂魄变成画中的六根水草，赵老爷也是如此。
今日，赤城子到来，李云飞奉茶之时，已经觉得头晕目眩。当赤城子在画作前伫立，画卷微动，李云飞便知这道士有异。
半夜，小鱼从画中出来，将赤城子引开，画中六个魂魄来到李老爷屋中，假称仙人，诱骗李老爷喝下了小鱼的眼泪，李老爷便中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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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皆惊，李老爷尤其椎心痛恨。他苦修了几十年，只差一月就一百二十岁，功败垂成，恨得牙根痒，定要赤城子杀了小鱼。
赤城子问道：“小鱼，龙侯山之远，何以至此？”
小鱼一听这话，哭倒在地：“多谢道长体谅！李老爷，我问你，你四十岁之前，花天酒地，为何四十岁之后，突然吃素？”
李老爷脸色难看，不肯说。
赤城子道：“李先生，你府上灵气和怨气交织，若是不肯说出实情，只怕儿孙还要受你之累！你家四代单传，人丁稀少，不想就此绝后吧？”
李老爷冷汗淋漓，不得不说了。
李老爷年轻时，家财万贯，尝遍人间美味。
他读《山海经》，听闻北方有龙侯山，有条河从山中发源，名叫决水。河中有人鱼，四足，状如䱱鱼，音如婴儿，味极鲜美，吃了再无痴呆之疾。
李老爷心向往之，邀了赵老爷，带着五个年轻仆佣，找到了决水。
明月初升，果然看见一条四足的人鱼从水中跃出。众人飞起数根鱼叉，刺中了人鱼。
众人架火烹鱼，鱼苦苦哀求，说自己三百年修行将满，就要羽化登仙，若今日被杀，便前功尽弃，只要李老爷等肯放了她，她定以宝物相赠。
李老爷等听闻此乃仙鱼，欣喜若狂，这鱼吃了定然能够延年益寿。
众人不顾人鱼的哀求，杀之，烹煮。李老爷和赵老爷吃肉，仆佣喝汤。人鱼果然味极甘美，咸鲜微甜，是人间不曾有的美味。
从此，李赵二人只觉得身轻如燕，精神矍铄，再吃天下美食皆味同嚼蜡，索性断荤腥，一心修行。
小鱼的冤魂附在李老爷身上，到了李府，却被八卦镇压。她只能躲在八卦之后，用怨气诅咒李家。然而，痴傻的李云飞打落八卦，释放了小鱼，还让她有了容身之地。
李老爷自以为即将功德圆满，这一晚，他沉沉睡去，却见赵老爷和其他五人来至房中，要与他共饮。
李老爷一口喝下去，甘美无比，竟是当年人鱼的滋味。
他一惊，已经来不及了。众友散去，他委顿在地，全身如同火烧刀砍，炙热疼痛，瞬间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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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日出，红霞隐隐，小鱼恨恨说道：“李老爷，我苦修三百年，却惨死于你手中，今日，我让你也尝尝这滋味！”
李老爷急怒攻心，气息奄奄：“你……你利用云飞……”话未说完，气绝身亡。
小鱼看着李云飞：“对不起，李郎，我确实利用了你，只是……”
一道阳光迸射，小鱼的魂魄顷刻散去。赤城子打开葫芦，魂魄变作鱼的形状，飞入了葫芦中。
李云飞大哭，问道：“道长，我祖爷爷已死，小鱼也走了，我不想让他们走！”
赤城子道：“你祖爷爷的阳寿早在八十年前就已结束，只是抢了小鱼的修为，才延续至今，如今也该去了。贫道这就带小鱼回龙侯山，再修三百年。你好自为之吧！”
李云飞不甘，哭问：“那小鱼可曾对我有情？”
赤城子笑笑：“若是没有小鱼的灵气，你如今还只是一个痴儿！你说呢？”
说罢，赤城子飘飘而去，李云飞望着他的背影，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