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蝴蝶之手:扼住命运的咽喉
乐君羡冲着小斑马笑了,嘴角自然上扬好看的三十度。
“乐先生?”
身旁的小南总在唤他。小南总其实并不小,是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人。他身形颀长,一身高定西装,气质轩昂。眉毛斜飞快要入鬓,狭长眼眸如水洗沉潋,玉鼻如峰高直,唇微薄似三分凛冽七分薄凉。
端的生了一副好容貌。
时间没有给他任何中年男人的油腻之感,反而透着成熟男子的沉稳干练、意气风发。
南善恒。
场间女护理员的目光,一半凝在钢琴师身上,一半毫无保留地给了小南总。
南善恒也注意到了黑白条纹女孩,眸微凝,移开,目光一视同仁。
君羡恍然若醒,才注意孤儿院安排了献花环节。身前的小姑娘,仰着头,举着花,恭恭敬敬地。
君羡便双手接了花,笑着说:“谢谢你哦。”
声音真好听。
唐歆玥分不出微沉的低音炮,就是悦耳、舒服,她揉了下耳垂,呆呆回了句“不…不客气。”
*
人群进入小礼堂。
善念念躲在了最后排边缘的角落。
反正钢琴是用耳朵听的,她坐的远也无所谓。倒是唐歆玥很无奈。为了小姐妹情谊,屈尊也坐在了后排。
台上是冗繁无趣的领导讲话。
先是孤儿院园长柳淑臻,述职一般地分享这一年收养的孩子,取得的进步,对基金会的感激。
接下来是基金会南善恒致辞。
“感谢柳园长对园区的贡献和付出。南先生曾说,每个进入园区的孩子,都是遗落在外的天使,值得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
他口中的南先生,自然是基金会名誉理事长南贺年。
“我们不仅要给孩子们更好的成长环境,还要让他们接受良好的艺术熏陶,培养他们高雅的情操和品味。”
“所以我们请来了知名的青年钢琴家——乐君羡先生。下面我把舞台让给他。”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
嘉宾座席里有有伸出的摄像头,是媒体工作者。
慈善如果没有媒体的报道,便如锦衣夜行。
乐君羡在掌声中登台,他穿着休闲西装,微笑致意。
台上幕布拉开,露出那架等待爱抚与激情演奏的钢琴。
乐君羡走过去,在琴凳上坐了一半,上身挺直,双脚分开差不多与肩同宽,掌关节稍稍拱起,形成天然的弧线。
为了让孩子们更好的感受钢琴的世界,君羡特意交代了钢琴的摆放角度。从台下观看,能看到他落下的手指。
准备工作完毕,他摁下琴键。
第一支曲子,贝多芬的《C大调第三钢琴奏鸣曲》。
音乐无国界。
尽管没有任何伴奏,没有指挥,院方只是干巴巴报了个曲目名,孩子们依然沉浸在了钢琴的世界。
贝多芬好像将日积月累的技巧都收在这一支曲目中,规模宏大,内容华丽丰富。乐君羡竭尽全力地演奏,虽不完美,但对于台下的观众,已然足够,尤其他还炫了华丽的琶音。
“我听护理员们私下议论,钢琴师很受人尊重的,应该赚的也不少。”
“如果我有机会学就好了,有特长的孩子,应该更容易被领养吧。”
唐歆玥一直叽叽咕咕,和善念念说悄悄话。小小少女有了心事,需要一个倾听者。
能听就够了。
善念念是很好的对象。她没有应答只言片语,但聚精会神的程度不亚于任何人。
“他的手真灵活,像蝴蝶的手指,亲吻钢琴。”君羡不会知道,他此刻在小斑马心中,多了个“蝴蝶之手”外号。
君羡的每一个动作,在善念念的视网膜上拓下,被自动分解成一个又一个慢动作,举重若轻,音符都有了意义。
她记住了每一次按键的位置。
待第一支曲子结束,她闭上眼睛,像快进的镜头将旋律重新过了一遍,这样就彻底不会忘记了。
看着如同雕像似的善念念,唐歆玥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傻了,睡了,开眼了?
她破天荒看到善念念笑了,只觉得无比诡异。
君羡的第二支曲目同样来自贝多芬,是f小调第二十三钢琴奏鸣曲,据说铁血宰相俾斯麦和列宁都是这支奏鸣曲的忠实拥趸。
这是一支“热情”的奏鸣曲,具有戏剧的张力。即便是很多钢琴大师亲自演绎,也有可能理性有余而热情不足。
君羡的完成度还不错。
善良的孩子们,热情而戏剧化地鼓掌。
有什么比孩子们纯粹的赞美更让人愉悦呢?君羡此时的状态几乎达到了三个月以来最佳。他站起来,向观众鞠躬,享受掌声。
百多人的小礼堂,他一眼又看到了小斑马,出乎意料的是,女孩似乎还闭着眼睛,睡着了?虽然她坐姿端正,那样子也萌的一批。但将奏鸣曲当成催眠曲的人,还是如国宝一样啊——大写的稀缺、罕见。
他在台上愣了几秒钟,台下的观众以为在要掌声,鼓地更热烈了。
一日两次出离状态的君羡,回过神来,重新坐回钢琴前。
接下来他演奏了几首近现代乐曲,包括来自阿尔贝尼兹、普罗科耶夫和肖邦的经典曲目。
至此,演奏已经接近尾声。
台下前排,南善恒手里捏着一张音乐单,摩挲着最后一个曲名,向着旁边的邵然。“我隐隐听说乐先生状态不如从前,现在看来不尽然。就今天的表现,重回金色大厅也没问题嘛。”
邵然微微抬了下下巴,傲然与自豪都写在脸上,此刻她俨然君羡的喉舌和代言人。“南先生好耳力!君羡他一直坚持康复练习,金色大厅,早晚的事。”
南善恒弯弯唇角,如果这位琴二代能对自己这么有信心,也不至于在音乐一途毫无建树,浪费了天然的氛围和环境。不过这也和他南善恒没关系。
“乐先生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还继续学业吗?”
很多人不知道,君羡其实是央音学生,但因他的音乐造诣已经达到了极高的水准,学校教授也没什么可以教他,对他的学分绩点也不做硬性规定。他真正的老师只有一位,邵玉章。所以南善恒有此一问。
“这要看君羡自己。君羡觉得,除了音乐,人文艺术对他的精进同样至关重要,因此保持着学习。”
短暂谈话结束,南善恒看了下手表,他接下来还有商业上的重要会议。
然而台上的君羡却没有结束的意思。他拿起了院方事先为他准备好的话筒,开始了讲话。
“大家好,我是乐君羡。”
其实他不用介绍,天下谁人不识君?院方的海报他也看见了。
眼中还有光,胸膛里跳着火热。君羡举起了自己的右手,中指和无名指。“这是我三个月以来首度在公众场合弹琴,因为一场意外,我失去了对一位钢琴师最重要的东西。”
他苦笑一声,额前发垂下一点,遮住了眼,他将之拨开,眼皮上的疤若隐若现。“有过沮丧、彷徨,甚至痛不欲生。但音乐让我挺过来。想想贝多芬吧,28岁听力下降,爱人因门第偏见弃他而去,晚年又失聪。这对一个音乐家来说,无异于舞者失去了双脚。”
小礼堂不大,君羡的每个字掷地有声。
响彻礼堂。
善念念睁开了眼,隔空凝视。
她想起了母亲。但头一次,她的心里不是只有悲伤,她不明白这种情绪背后的东西,但她喜欢此刻的自己。
“你们当中很多人和我一样,小小年纪经历了命运的苦难。不,你们更年轻、更稚嫩,”君羡巡望着台下的孩子,“但无论命运给我们怎样的苦难,请和我一起,扼住它的咽喉。罗曼罗兰说,真正的勇敢就是看清了生活的真相,依然热爱生活。”
没有掌声,没有鲜花,有的只是屏息凝神。
大一点的孩子中间,有无声流泪,有低声啜泣。
唐歆玥哭了。
她拉住了善念念的肩膀,完全忘记了她不能忍受的肢体接触。
善念念根本没发现,她进入了自己的世界,看到了母亲的微笑。
一场演奏不能让孩子们变得更高雅更有品味,但至少可以在他们心中种下一颗种子。
那颗种子叫热爱,叫坚韧,叫笑对生活,命运的苦难和不公。
“最后一首曲目,《命运交响曲》,送给你们,也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