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用薄木片修葺屋顶的屋顶匠人
以前，日本的房屋在屋顶选材上可谓多种多样。
要到很久之后，瓦片才被普通民众使用。神社或寺庙等作为文化财产受到保护的建筑，大多数至今还在使用扁柏、罗汉松、花柏或是栗木切割成的薄木片来修葺屋顶。
而农户或普通民众家，则会从附近的草场或荒野上找来茅草修葺屋顶：如果生活在水边，就用芦苇，如果附近的山里有杉树，就用杉木皮，或把砍伐后留下的杉木桩切割成杉木板来用。用来修葺屋顶的杉木板在各地有不同的叫法，有称为“柾”的，也有称为“木羽”“木端”或“杂古”的。
从前，无论是建造房屋所需的建材还是生活日用品，在家附近就能找到原材料。有些去山里走一趟就能自己动手搬回家，就算要花钱去买，原产于本地的材料也是最便宜的，而且本地的材料最适合在当地的气候风土条件下使用。再加上产地近在咫尺的关系，就算来日需要进行修理，材料也是唾手可得，茅草修葺的屋顶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农村大多会用芦苇或芒草来修葺屋顶。
芒草可以在山里、河滩上或是专门的草场上进行收割，全村人都会一起出动，集中翻新所有屋顶。
在村里，种田、割稻、修路、建屋和更换屋顶等重要工程都会由被称作“结”的村民共同体来帮助全村人共同完成。
如今再走进乡村，大多数人家的屋顶不是在茅草上多盖了一层铁皮屋顶，就是整个屋顶都改用瓦片或钢板了。
这一变化背后有许多原因。一是收集芦苇和茅草变得不那么容易了，二是能修葺茅草屋顶的茅匠也消失了。再有就是，被称作“结”的村落间的互助组织也土崩瓦解了。总之，乡村生活在整体上发生了改变。
以前要赚点钱不容易，只能靠自己的劳动来维持生计，然而这一切随着经济高速增长期的到来而发生了改变。经济的飞速发展带来了更多赚钱的机会，外出打工的势头逐渐兴起，农村家庭中的次子、幼子都会去城市里打工，或进工厂做工。
打工的工资不算少，所以相较自己花时间去收集茅草，不如把修屋顶的工作交给瓦匠，或索性用铁皮屋顶，省下的时间多打些工岂不更好。于是，高人工成本的时代到来了，修葺茅草屋成了一项成本高昂的工程。
从前最便宜、最容易得到的原材料，现在要去收集却需要高昂的劳动力成本。原本提供互助的人，也将各自的劳动力转向了其他地方。
但和修葺茅草屋顶的工作不同，制作木片屋顶从来都是一门手艺活儿。我们之前就说过，对于用来修屋顶的薄木片，各地都有不同的叫法，位于秋田县角馆町的木片屋顶匠人云雀佐太雄先生（1928年生）就把自己的作坊称作“杂古店”，因为修葺屋顶用的薄木片有时被称作“杂古”。现如今，只有在建造数寄屋的时候才能偶尔瞥见木片屋顶匠人的身影了。下边就来介绍一下木片屋顶匠人（此处也将他们称为“杂古店”）的工作。
杂古店主要负责两项工作：一项是切割和制作“杂古”，另一项就是用木板铺设屋顶。
有的工匠会专攻其中一项，也有人两种工作都能胜任。云雀先生就是在两方面都有经验的师傅。
杂古木片的主要原材料来自天然杉树砍伐后的树桩或树干，有时也会选用栗木。现如今天然的杉树资源稀缺，很少能拿来做屋顶建材，不过偶尔也会有人一咬牙一跺脚，拿珍贵而结实的天然杉木来用。栗木在被用作室内装修的材料修葺屋顶之前，曾经是杂古店经营的建材之一。
从前多使用天然杉木的树桩，但实际利用的情况也和现在相去甚远。从前采伐木材的时候，砍伐的位置都比较高。伐木多在冬天进行，在树木暂停吸收水分的时期进行采伐。在卡车和山路等运输条件尚不完备的时代，要靠雪橇或马车在冰天雪地里把木材运到河岸边，再通过水路发往各大城市。以前伐木是在雪地里进行的工作，一般砍伐后留下的树桩都会比较高。当然，以前的砍伐位置较高还有别的原因——一般较为粗壮的树木，靠近根部的树干因为承担着支撑整棵大树的作用，通常会强壮到难以驾驭，所以不适合用作原材料。但如今不同了，除了气候条件不一样之外，用电锯完全可以从最接近树根的部分来砍伐。
无需理会树木本身的个性，用机械设备强硬地进行采伐，只要尺寸合适就直接拿去做建材。以前木材砍伐位置较高的时候，剩下的树干也有各种利用的方法。杂古店可以取根部做成修葺屋顶用的木板，也可以用来做酒桶。
树桩或是其他要被切割成杂古的木料，会先用大锯子锯成合适的尺寸运到杂古店的小屋。切割杂古木片在山里采伐场附近的小屋里分组完成。在等着木材到来的时候，工人们就在小屋里休息，等待后续的工作。
用来劈杂古木片的工具有刀柄和刀刃成一直线的大劈柴刀、刀柄和刀刃呈一定角度的小劈柴刀（大劈柴刀和小劈柴刀都是单边开刃的），以及两边都有手柄的铣刀。
制作杂古木片要先把木材切成每段长八寸（约24厘米）的原木段料，八寸是杂古木片既定的长度，然后再用大劈柴刀将切成木段的杉树原木八等分。先把斧头的刀刃凿进段料里，再用锤子击打斧头，借力劈开木头。这种八等分的方法又被称作“橘子切法”。然后再从等分后的每段木料上切割出一寸两分（约3.6厘米）厚的直纹木板。因为等分后的木料是三角形的，所以由此切割出来的木板虽然长度相等，但宽度却会逐渐变窄。靠近树皮的边材被称为“白太”，先将这部分裁去，然后在裁去树皮后露出的截面上，用两边带手柄的铣刀将一寸两分宽的木料八等分，再用小劈柴刀将这八块木片切割下来。
在木料的横截面用铣刀锯出凹痕，一是为了方便用柴刀劈取木片时找准位置，二是如果用锯子切割木片，木材横截面的切口会很粗糙，一下雨就容易吸收水分导致木材腐坏，而用铣刀切割的木材横截面则光滑亮泽。
已故的宫殿大木匠西冈常一先生也说过，做木工的时候用刨刀不仅能增添美感，用锋利的刀锋切割过的地方更不容易进水。
用来切割杂古木片的柴刀和铣刀都会磨到能剃胡子般锋利。工匠们之所以不吝惜磨刀的时间，是因为如果工具不够锋利效率就会降低，工作起来不但费劲，还浪费体力。对工匠们来说，自己经手的木片不仅要能在同业者面前拿得出手，更要让客户能得到经久耐用的成品，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切割好的杂古木片顶端厚一点五分（约4.5毫米），尾部还要再薄一些。一些特殊场合使用的木片可以达到这个尺寸的一半那么薄。将这些木片并排摆放，排至十二间[1]的长度，把它们绑成一捆，这就算是一个单位的成品。
如果一天能完成五捆杉木片，收入就与木匠干一天木工活的工钱相等。如果有本事一天内产出比这更多的木片，那只靠这门手艺也能养家糊口了。手艺工匠们都是靠本事吃饭的，当然效率越高赚得也越多。
这种制作木片的工作方法和木匠计算日薪的工作方法各有千秋。铺设屋顶和制作木片的计价方法是一样的。
用木片修葺屋顶时要用到的工具有：让工匠在作业时能坐在屋顶上而特别设计的小凳子——前边凳腿短，后面凳腿长，方便架在屋顶的斜面上；造型独特的锤子——锤头呈正方形，锤子的手柄上还附有方便推入和取钉子用的金属板；再有，就是用杉木板做成的放钉子的小木盒。以前的钉子都是用竹子做的，现在也有用铁钉的。
如果要用杂古板修葺一面较大的屋顶，则需要几名匠人分列于屋顶上同时作业，从屋檐开始往横梁去，把一片片木片按次序钉起来，力求快速、美观、整齐。
一个工匠要完成10捆到20捆的工作量。见习的徒弟会被安排在两名工匠中间，在两边的鞭策下拼命磨炼自己的手艺。
虽然木片屋顶看上去只是单纯地把木片排列起来而已，但屋顶的边缘，横梁附近，屋顶和屋顶间的接缝，都需要用到各种能让屋顶更美观的铺设技法。
铺设屋顶的工匠对木片的优劣要求非常严格。如果木片有损伤或偷工减料，会直接影响施工进度，也会影响工匠的收入，当然更会影响屋顶完成后的美观和牢固程度。
杂古店的匠人们有几分手艺就能赚几分钱，要想有好手艺就得跟着技艺高超的师傅。云雀先生师从当地一位名匠，把切割木片和铺设屋顶的技术都学到了手。
但就在云雀先生的手艺刚能独当一面的时候，秋田县便迎来了铁皮屋顶的时代。我读小学时，学校重建了体育馆。从旧建筑的屋顶上拆下来的薄木片堆成了一座小山，我们这些孩子就把这些木片拼装起来，当飞机扔着玩。随后，在旧建筑拆除后的废墟上建起了新的体育馆，四周有观众席，顶上覆盖着铁皮屋顶。云雀先生就是赶上了那个时期。之后云雀先生又学习了铁皮屋顶和铜板屋顶的新工艺，才把这门屋顶匠人的营生维持了下去。
虽说修葺木片屋顶这门手艺已经快要被人遗忘、消失殆尽了，但如今，随着地方和乡村的复兴，一些古建筑需要重建，古代的武士家邸需要维修，修葺木片屋顶的工作又成为不可或缺的环节，再次为人们所需要。
这时候，就要请云雀先生出马了。如果只是铺设屋顶的活，木匠或屋顶匠也可以干，但切割木片的活儿，没有长年积累的经验是做不来的。云雀先生说，他们这代匠人辞世之后，这门手艺怕是就后继无人了，所以只要他活着就会尽其所能地多做一些木片，有空了就切割几片，以后总有机会用到。他的工坊里各种工具都磨得锃亮，整齐地排列着，空气里充满了杉木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