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人不思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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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袭

1945年7月28日,青森市遭遇空袭,三万人丧生。我和母亲在如雨般降下的燃烧弹之间四处逃窜,最终得以存活,且未受烧伤,简直如同奇迹。

次日早晨,我们前往被烧毁的废墟,看见烧死的人倒落在四处,母亲吐了。我家对面就是青森市长蟹田实的家,那家里有姐妹二人,我曾将她们称作“红色的姐姐”和“蓝色的姐姐”。

红色的姐姐应该是十九或二十岁,总是穿着红色的上衣,令人印象深刻。那位蟹田市长的家和神先生的家之间,隔着一条宽约一米的河,河上漂着一个年轻女人,仰躺着,已经被烧死了。或许是因被火焰包围,她实在无法忍受那种高温,便跳进河中,但无法在水里喘气,就只将脸露出水面了吧。她的脸被烧得焦黑,几乎只剩轮廓,脖子以下则被水泡得发胀。那具尸体拿着一个用包袱皮裹着的东西,像拿着什么重要之物似的。从包袱皮打结的地方露出了网球拍的握柄。看到这个,我立马就觉得“这是红色的姐姐”,随即想起了幼时在寺院里见过的地狱图。而我此时就像那绘卷中剩下的孤身一人。大火烧过的荒凉原野,到处散落着已化作焦土的尸体,而前一晚的空袭如烟花般绚烂——“万物终将成为回忆”,若要仿效这句话的说法,那连我得以存活之事,也只不过是一个回忆吧。

我一生中头一回见到地狱图,是五岁的彼岸[1]时节。那时我把秋之七草[2]都记全了,即胡枝子、瞿麦、黄花败酱草、葛、芒草、兰草和桔梗[3],作为嘉奖,母亲便带我去寺院看了地狱图。

那幅破旧的地狱图中——无论是解身地狱[4]、函量所地狱[5]、咩声地狱[6],还是掘金地狱、弃母地狱——无数的地狱之景曾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占据着我的脑海,挥之不去。

我曾在月光之下,无意中目击过父亲在即将出征的那晚与母亲交合的情景。我一直认为,那时从被子里伸出的四只腿、红色的上衣、二十瓦的电灯泡所构成的性的意象,寺院里见到的地狱图,以及后来的空袭,就是我少年时代的“三大地狱”。

不过,其中最为悲惨的空袭,却是印象最浅的,至今我也不得其解。比起空袭中实际发生在眼前的死亡,反倒是莲得寺里那幅殷红的地狱图中,那个在解身地狱里被大卸八块的中年女人(与母亲生得一模一样)痛苦悲鸣的情景,给我带来了长久的震慑。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

初生就被掐死的弟弟从未上过学,学校地狱里有他的椅子

从和服店地狱嫁来的姑娘,用腰带丈量街道的距离

一只夏蝶的尸体,悄悄藏在书店地狱的一本书里

去买新佛龛便失了踪迹的弟弟,和一只小鸟

——《死于田园》


[1]彼岸,春分及秋分前后三天,日本有在彼岸时节扫墓的习俗。

[2]秋之七草,日本《万叶集》中提到的秋季开花的七种野草。

[3]《万叶集》原文是“朝貌之花”,因此有牵牛花、木槿和桔梗等多种说法,其中最有力的说法是桔梗。

[4]解身地狱,生前杀生并拆散其关节之人应下的地狱,罪人在此将困于铁笼之中,关节被锯断,被鸟兽吸血食肉。

[5]函量所地狱,生前缺斤少两、贪图暴利之人应下的地狱,罪人在此将受到三眼鬼怪的监视,不断地清点燃烧的火炭。

[6]咩声地狱,生前打动物、折磨动物之人应下的地狱,罪人在此将被熊熊燃烧的地狱之火围困,并受到马头罗刹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