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殊室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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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晚春盘马踏青苔,曾傍绿阴深驻。落花犹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处。”此晏小山《御街行》也,颇似柳耆卿。“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柳耆卿《蝶恋花》也,极似晏小山。若互入两人之本集,可以乱真。

词至北宋,犹有五代遗风。造意以曲而见深,乃文章技术之一种。北宋词人虽曲其意境,犹不失其天真。“天然去雕饰”一语,可作总评。至耆卿乃渐流于浓艳。唯小山尚守轻清之家法,然已是尾声矣。小山结北宋之局,耆卿开南宋之风(周美成正如诗中之杜甫,乃集大成者。广大无边,不能仅以之作画期之代表)。

其间虽有苏辛一派,力返自然,欲以雄豪克浓艳。然而矫枉过直,难免有剑拔弩张之嫌,故南宋词人目之为别派,仍相率遵耆卿之作风以渐入于堆垛之穷途。盖天然界本是平淡,浓丽终属人为。既以浓丽相尚,则去天然渐远,势使然也。天然日以远,意境日以窘,唯赖人为之雕琢,貌为深沉,则舍堆垛更有何法。是故南宋末流之晦涩,亦势使然也。吾尝谓意境宜曲折,最忌一览无余。若用障眼法而貌为曲折,识破仍是一览无余。殊非深文周纳之言。

宋孝宗曾欣赏俞国宝之《风入松》,但颇嫌“明日重携残酒”一语,未免寒酸,乃为之改作“明日重扶残醉”。仅易二字,而气象便尔不同。孟子曰:“居移气,养移体。”自是至理。大抵人之性情气度所受环境之影响,与昆虫变色同一道理,非只是生存之要素,亦性质之所因以养成者也。路隅之王孙,虽不肯自道其姓名,但器宇必与乞儿异,可断言也。宋徽宗“北行见杏花”之《宴山亭》,虽在颠沛流离中,依旧雍容大雅。据《南烬纪闻》所载,当日徽宗携郑后,钦宗携朱后,狼狈北行,押解者驱之如犬羊,衣履随气候以为燥湿,无复人形。而词中亦只曰“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而已。李后主作俘虏时之《乌夜啼》曰“烛残漏滴频欹枕,起坐不能平”,虽懊恼犹不失其妩媚。至如贺双卿之“日长酸透软腰肢”,非不佳,但总乏名贵气。后世诗人,多少以《宫词》为题者,只能谓之婢学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