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
作近体诗,以不重字为佳,诚以有限之篇幅,须容纳多量之意境,重一字则少一字之含义故也。后世之试帖诗,更以重字为大戒。此则故意立一窄途径以斗巧,又别为一问题。盖试帖诗乃诗匠工作,原不同意境之为何如也。词则不若诗之严,亦以词未尝用作取士之工具耳。然为含义问题,亦自以少重字为佳。
晏小山有《御街行》一首,重字最多,然读之不但不觉其赘,弥觉其美。词曰:
街南绿树春饶絮。雪满游春路。树头花艳杂娇云,树底人家朱户。北楼闲上,疏帘高卷,直见街南树。 阑干倚尽犹慵去。几度黄昏雨。晚春盘马踏青苔,曾傍绿阴深驻。落花犹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处。
计“街”字二,“绿”字二,“树”字四,“春”字三,“花”字二,“南”字二,“犹”字二,“人”字二。以一首七十六字之调,而重出十一字,占七分之一有奇,每不及七个字即重出一字。但读来殊令人不察。此则关乎文章技术矣。李易安之《声声慢》异于是,盖叠字非重字之比。
李易安“寻寻觅觅”之《声声慢》,凡九叠字。其叠也乃努力出之,有意作惊人之笔。若晏小山之“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何尝不是接连叠六字?但读来殊不费力,不似“寻寻觅觅”之沉重。盖小山乃以平淡出之,绝不经意,恐彼且不自觉其叠,更何费力之与有?至于易安居士之《声声慢》只应重读,无取细吟。
秦少游之“杜鹃声里斜阳暮”,最为东坡所赏,但颇嫌“暮”字与“斜阳”意叠。赵德麟之“斜阳只与黄昏近”也是名句子,“斜阳”之与“黄昏”,其复更甚于“暮”矣。又袁去华之“断肠落日千山暮”也是名句子,“落日”何异于“斜阳”,“暮”亦复矣。然而袁、赵各自保其俊语,曾不为嫌。赵、袁既不以为嫌,则秦亦宜若无咎。
虽然,袁之“暮”字乃“千山”之形容词,谓千山已入暮景也。赵之“斜阳”与“黄昏”乃平列之两名词,两不相碍。而秦则以“暮”字作“斜阳”之形容词,殊属不妥。东坡之言是也。
以叠字行文,词为数见,近体诗不如也。盖以词之格律较为活泼,自二字以至于九字,可以各自为句,各自描写一单独意境,故字虽无多,而容积较大。不若近体七言律,五十六字只限写八句,无伸缩之余地,呆滞而不灵变,缺乏活泼。
词之叠字,非只一叠也,三字四字,亦所常有。如欧公之《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是三叠字。此犹是前四字可以一逗,第二个“深”字语意属上,而第三个“深”字乃再起。若放翁之《钗头凤》“错错错,莫莫莫”则三叠自为句矣。更有草窗之《醉落魄》“忆忆忆忆,宫罗褶褶销金色”,则四叠自成一句矣。近体律绝,那能有此?此四个“忆”字,有“最令人不能忘怀者”八个字之含义,非空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