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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终于能梳起来了啊。”湘凝从首饰盒里拿了细丝发卡帮我别定好绕余的薄薄的髻道。
“瞧我这记性,你们是要提前出发的啊。上铺,爱你哦。”竹缘朝着我与湘凝俏眨了眨眼。
门楣上的半串三角旗微微摇晃在夕阳里,恍惚若经幡。我伴着那渐而热烈的曲音展身旋转着一圈又一圈,想念着那些藏地斜索上缠着的胆怯飘忽的期许,和从不容亵渎的信仰。
厅室宁静,我安心旋坠在金色的夕阳于空气中游渡出的一痕又一痕的海水摊淌的弧里。我想念起他来。有三四人影儿现在若垂崖水瀑般晶透却又激混着水花白色的厅帘里,融融颤颤地渐渐于和煦阳光轮回而至的暮景中离近。
“呦呵,这跳的不错啊。”封喜侃赏道。
我心下一惊即喜——封喜与他常常是一并来的。
我缓下撤腰的程度,半顾得不住在镜中寻他,却是徒劳且失望的了。
他们排错在那侧墙下偶谈些重修、球赛和游戏段位之类的两两不着边际的事情,我倒是松舒下来了的,收神专注在剩余的半曲旋觅中,目光敛掠过最右边缘,再度看见了那张实在俊朗的脸。
我礼貌应了应他恰巧掠来的眼神罢,只继续压契起肩胯与乐音的节奏来。我屡屡将声音倒逆回去大段,以期将那段自己觉得最是精美偏又最是生涩的编排连贯好。
和等待那个人可以来看到我习练的许久的舞蹈。
湘凝半倚在窗台将目光放逐往玻璃那侧——栅栏外是萧疏着枯秸不见绿意的空地上。她被那倏而来去停调卡顿的音乐恍惚回了回神,随步往排错的人们方向闲口聊谈三五。她站在
那俊朗男孩右侧,拉抢住何洁半推半移来的她让他帮代买的酸奶。
乐音休止,他竟还没过来。
我胡乱拢了拢落散四处的碎短发一蹦往窗台坐下,到底有些气恼了。露来门帘扇缝的晚风撩舐在贴粘了绒发的脖颈上,像厌人的小孩儿以毛毛草逗闹。
我跳下来转身抵靠着凑近玻璃荡下发圈来,被紧紧抓拉的头皮全然松舒,自由的长短发丝怦散向四处若热炸开的粉条一般。我一时觉滑稽欢愉,暂顿住举起去再度梳束的手只朝着半混了暮色的玻璃中摇晃不住,它们随我的哈笑声颤颤若猫和老鼠中汤姆四惊起的毛。
没错,怦然若街边人点燃球炉崩爆出香米花的声音——有人悬坐在厅阶旁侧方便通道的栏杆上拄膝吸烟,他手间烟端的火有着实在艳烈的颜色。
我骤而挪靠往两窗间不透外面的素壁上,胡乱将头发扎束起来像听候宣判的初犯惴惴不安地碎步往往。
“出来吹吹风,里面多闷啊。”
他的消息像湍急的水流荡去混沌岸石间的半隅水雾,瞬时晰了纷繁明澈的奇美卉葩出落来——那是种令人匆匆遮袖不敢望见却又径直奔赴的光焰,它们瞩目在周遭远近渐变的浓白、澄澈的正心上。
我迈步,却也顾不上那缠混犹疑着的“他在什么时候便在那儿了,可见了我跳舞,见了我滑稽”的事。我慌忙串度那不过一处转弯的门厅玄关,像是于被拉离失均的真空中失力漫划,那光景极度短促却又过分静寂漫长,像瞥映过太空人盔罩上的某个星座的蓝。
我此后再未触过一如那晚扑来眼窝的风,和它们在那儿旋出的声音。
“你怎么在这儿啊。”我以稀松的骄傲掩饰住某种慌喜,学着他的样子蹦够到那银白色的钢栏上坐定,到底是失稳了些许的。
“嘿,倒是悠着点啊。”
他侧手抄握住我稍倏划仰着平衡身体的大臂,像一场轻而易举的逮捕。那些燃过的烟灰坠碰在他的虎口留下焰火盛烈做炽碎的痕络,余落下而隐化在暮色间了。
“没事儿,这儿才多高啊。”我拍了拍栏杆与他桀骜笑道。
远处路灯连连缀缀来两弯橘色的弧绾勒着那大片空余的轮廓,荒地的丛丛草枝摇曳,像茫茫草原篝火风影。秸秆根笊镂须间映在团团热烈中,斜来含羞润韧的芽儿。
“呦呵,那这个敢不敢?”
他手指夹递过自己吸半的香烟往我的嘴边笑侃,却又在我毫不示弱地要含咬住那陷着齿印的烟蒂前抽离开。
“起风了,我先进去压压腿。”那侧与他坐隔不远的男孩撑借着他的肩膀蹦踏到地上笑道,在单手撩帘前将指间的烟蒂弹往垃圾桶。
我一时陷入莫名的懊恼中——某种亦羞愧亦耻辱的落空感。
像被某种嘈锐尖刻的声音抛砸入往一场凶险的辨别中,我为这些近乎存在于那间屋子里东西惊慌不已。我拼了命地否认它们,和与其相关的若死死箍绞缠磨在待刑犯人皮肤的渔网般的猜忌。
我从未摆脱过它们。
“回去吧,别呆愣在这儿了。”他随口道,烟火在他伸直膝盖跳踏下地砖的变动中挥来一道炽热即逝的弧,那些光晕刹那隐遁甚至勾销掉无关紧要了的犹疑。
我跟往他身边,只想随他一起回到里面去。
他拉在手上的光洁的玻璃门把柱上有许许多多的灯在闪,像白色沙滩里寄居蟹吐出的泡泡折来的七种颜色合散来的清白。门扇在他松手的时候旋弹至比原处更深的地方,它们恰印下那些才刚拐现在楼角人形,那些影子被拉扭成的铅灰色的泽轴流曲,像倏而融化的蜡。
原是学生会的负责人来了。
“脸上的忧喜哀愁是要配合曲调以及屋子氛围的,实在难以由衷的话,演也要演出应景的表情啊。”那个中年女人站在列队前训诫说,她是学生会重金从外边的艺术培训机构请来编排舞蹈的老师。
她与那精瘦女孩略询问罢便扬手召我出队。
“在前奏用一段双人舞为群舞做引会更突出层次感,需要偏专业性的动作。”她自语解释着往队伍中寻扫一个合适的——有望胜任常规出现的揽腰动作,撑举地住我的男孩。
那些人彼此瞥递着似笑非笑的神态,他们为标榜某种避之不及而刻意紧绷的肩颈像一排排瞬时完成任务的上乘弓弩微颤,那些箭纤迅若光,无不利落地去往某个罪大恶极的人身上。它们并不见血,只若蛛蚊叮蛰肤下割凌着密密邃邃的胀灼。
我下意识贴往墙边,低头看自己脏兮兮的鞋子。
“我来试试。”封喜说罢出列。
我闻声舒松而出的气息定是于心下抽离了的,那儿无尽落空寂寞起来。
抛却其他,双人舞到底有别于群体的独特之处,再者作为学生会新晋成员,封喜实在需要在此刻冲在最前面为他人之不愿意为的事儿,由衷或是要在主要负责人前明示自己的担当。
幸而封喜力气足够,并未因撑举不住使我再摔坠至奄奄一息。
“你借踩在我肩膀上试试,跳高些动作可能会更好看啊。”他气喘吁吁道,汗液在鬓角流下来渗到斑布着些许痘印的粗糙腮帮上,像随饱满花生翻出的潮湿土壤被秋阳晾晒蓬松了的干疏,有燥裂开的谷粒厚重的气味。
那是某种焦黄色的坦诚,横冲直撞的愣生生的生命力。
“嗯嗯,等我先把鞋子脱了。”我随扶住他的肩膀将鞋子蹬甩往软垫外去,就像从前与玩伴在土地摔跤游戏要大展身手前脱甩开厚厚的手套般——那是种深知不会被划为异类从而被侧目的放开,是了无芥蒂。
我垫脚腾跃,镜中的动作确是更舒展了的。
“咱们可得练好,这段曲乐气势恢宏,荡气回肠,到时候咱来跳出来得多带范儿。”习练罢他席地盘腿而坐,扬瓶喝水罢意气风发畅想笑道。那是种急迫而饱满的骄傲,坦荡若麦场后生黝黑额头上返锃的烈日。
“总是会万众瞩目的啊。”我坐仰在垫上抖颤起翘搭着的二郎腿来,想到自己会于舞台中央被那悠旷恢弘的乐音授予盔甲,成了自己英雄,便亦可率不溃之师的千军万马杀掉许许多多的过去了啊。
“咱们不比他们差什么的。”封喜半自语道。
于休息时段去往别处的人们渐渐回到屋子里来,他们的声音深深浅浅地将空气钻营得温吞嘈杂,一瞬酸楚喷涌灼漫,我只觉额眼之间的湿黏缓缓汇沿着发际沉落下去。
“你们聊什么呢,这么欢实潇洒啊。”
触及我耳后的帆布垫倏忽漾出海波式的起伏来。他是紧于我身边盘腿坐下的。垂在膝盖侧的手指寸截熏黄上散着芬淡亦极烈的烟草味儿。
我慌忙别头去看,脑侧的发丝于帆布上蹭掠若夜晚珊瑚绒毯间静电哔哔啵啵的声音,那继继璀璨的火花很像闪在花草下小虫天幕里的星辰。
“呦,刚好借个火儿。”封喜笑道,顺手递了根儿烟给他。
“你来根儿不,体验一下咱们男人的惆怅。”封喜说笑罢瞄往开口往烟盒里夹取。
“她哪儿会吸烟啊,浪费了。”他按燃来火苗架壁推递去,不由分说地接过封喜后拿来的香烟重放回原来的盒子里。
他的解救像一颗梅子味的维C,在病痛已无生命之虞时分咀嚼在舌尖上酸酸甜甜的,竟似是比那涩涩木蜡的药石灵验百倍的,它们足以避让、遗忘去某些东西,将那份迟来润化若云雾笼起天青色。
且便也是美的本身了。
他们燃烟罢闲说起新出游戏最危险精彩的那个关卡、和被调换了楼层的选修课教室,有轻袅的酥银成束在那个影绰在他无名指前的艳橘圈环前。我只低躺在距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融释归属在被灯光侧下的他的身影中。
“嘿。”他慌乱去拂出乎意料斜落在我袖口的未烬。
那会是场令人惊惧的火啊。
“你俩对视的眼神实在生硬,像是,互看大兄弟啊。”老师摆头幽默道。
我仰贴在封喜大臂上的脖颈正被她来回摆弄调整往她觉得最能彰显出角色你侬我侬角度的时候,孔美婷随与那戴黑框眼镜的学长于侧门走了来。他们默契地靠抵在大家时长压腿的暖气片旁,那段微妙的距离一端的她的小臂上搭着男孩的外套。
一直在排练中助教弯扶的精瘦女子走了去,三五寒暄便转身并排那男女往我与封喜摆来的颇为晦涩的造型方向看来。
孔美婷的面容较平常愈为光靓,盈润唇瓣若是于瓷白牙齿间开来的半朵橘色山茶。她左耳廓边缘粟米大小的褐痣衬地颈侧光洁的肌肤若匀混了仅微一颤咖啡的鲜奶。
那才是应该被选中为聚光灯下婀娜给众人欣赏的独舞者的姿容,我感到一阵羞愧,只想尽快逃离老师来回更改的对我肢体拉摆的手,逃离开处于排练厅正中的地方。
我慌忙四顾,只希望在这个休散的时间里他又是去往外面吸烟透气去了的。
三五人簇散在门厅前后,窗外辉光半消逝的界缘上,湘凝身边正站着一个着白色T恤的微胖温雅的男孩,他与那个犹如每一寸肌肤都躲敛着的湘凝站在台阶上说话,十分礼貌。
那儿存在着某种难以名状的克制,无关乎欢喜和羞涩。是权衡、顾忌甚至本能的提防,是比我和封喜被要求排演出的神情更为牵强的东西。
我倏而想起桌上那袋据楚凡说由于被我莽撞误食而不可再退还掉的水果。
那男生大概是湘凝不知第几位的追求者,他是他们中的一个,却又与之相差甚远——湘凝未像对待他人那般现出某种恃宠而生,却到底美丽的优越式的开朗,她的眉宇中幽闭着某种繁复难辨的执拗,与落寞。
湘凝回进到厅门罢便匆匆与之分离往一旁闲观双人舞排练的人群中走扎来。
“肩背到位了,马上这脚就漂开了啊!”老师压住我摇摆不定的绷紧的脚腕,嗔怪我的基本功实在不佳,筋肌未拉练到位以至顾此失彼。
我失稳趔趄地调蹦了平衡,视野亦随之颤颤扫囊向更多的地方。
“它?”那黑色眼镜正抛瞥了这儿一眼与那精瘦女子笑询,以关乎轻蔑的难以置信,颇为自得地收揽着旁侧两个女生一并会意了的笑。
他一愣,是那种直视流浪猫犬被碾在疾速车轮下的惨烈的简单生理反应,即便它们是于那些人眼中枯瘦畏缩,肮脏落魄而为某条光鲜的街道所鄙弃的——他未料到我恰迎了或许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狠毒了的低声奚笑。
他到底是有些不安的,可这恼人的情绪很快便催衍来叛逆式的肆无忌惮来。他斜拉起嘴角来大张旗鼓地宣讲着那本也是事实的判定,以此终止摇摆,泯灭犹疑。
那一众的人像在仰身弯背贴在封喜背上的我的眼中颠倒,像一片又一片被撕裂开来的猩红色的肉块旋抹于方寸光景,于某处将那半新半旧的缝隙再度瓜割深彻。
“咱们休息一会儿吧。”我与封喜说。
“嗯嗯,恰好这个动作我琢磨地有些窍门了,这样大幅度扬手是不是就多了点那意思。”他憨笑着与我简易示范分享着自己摸索出的要点,薄衫汗洇了大半幅背脊。
我并不知那人指点的是我们中的哪一个,可无论如何,我应该尽力带我的同伴暂避离于如若毒瘴狠烈的羞辱中。
“瞧你这汗出的,擦擦。”湘凝坐下我身边递来纸巾。
“有点不想跳了。”我接来往额上吸抹那些稠腻的液体,纸巾上的玫瑰香氛温化了喉间酸楚任其哽咽在那儿。我下意识地抬头寻一个人。
他正于那个才刚一并吸烟的男孩抵在窗台边往外看去。
“这些天确实练的太狠。”湘凝揉了揉自己微拉伤的手腕喃喃,那是种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过的深邃的疲倦。
“那个人到底是谁啊。”我转瞧向那个黑框眼镜道。
“宣传部的副主席,这些天在筹划一个演讲比赛,好像要亲自上阵和她搭档自己活动的主持人呢,这俩人最近成双成对的。”湘凝轻笑道。
“怪不得啊。”我恍然了那精瘦女子对时常缺席的孔美婷与旁人截然不同的态度。
我第一次清晰识别了特权这个词,在这个有郁郁葱葱的矮树篱地方。像在婴儿脸上窥见了某种情欲,是许多我全然熟悉、远非罪恶甚至无限趋近于美好的东西相错离出的若凉风猛灌到胃腔的戗逆感——某种极度空幽的恐惧。
“他想让孔美婷来跳双人舞的,可惜她实在撑不起那动作来。”湘凝轻笑道。
“怪不得啊。”我松颈歪在湘凝的肩膀上喃喃,像终于冲浮到了水面的喘息者回望身之所浸的源源蠕涌的晦暗,我只闲瞥往别处,再不觉得它有多么令人惊诧了。
“哎,那女生又是谁?最近这里真是热闹呵。”
湘凝瞧往窗外叹笑了句——初赛临近,学生会的副主席们来这儿的次数越发频繁,无论是文艺部,还是与此不太相关的办公室、体育部的许多新晋成员亦隔三差五的出现在这儿来帮隋欣打扫场地,旁观学习。
那女孩坐在台阶上侧头托腮,抚在颊上的手指于笼了月色若烟纱的肌肤上流转弹触来若土拨鼠于松软沙丘点出的瞬而平顺的一串小脚印,像于干净的沙滩随泼浪呼吸绽放、溜走的海星,它们像乐符悠悠散散于纯澈的夜空,化作她眼中的温柔欢喜颤颤于砖石间生来的纤纤未展的草叶尖,像小虫和露珠。
“不是啊,她好像是道桥专业的。”湘凝亦察觉了她是远异于那些人的。
女孩从未望向灯火通明的练习室,只于那清凉如水中恬恬等待着,她知道他会来。
我害怕极了,下意识慌忙于人群中寻他——去完成一场实在惊心的求证,扑救,像行窃,奔命,和一念之间的流亡,是生死攸关。
隋欣的拍手声休止掉人群的散漫,却将那流亡无限延伸往苍茫无际的戈壁深处了,人们全然站定在属于自己的位子上,我亦弯背仰贴在封喜的臂膀上看那些颠倒着已然定格了的光景,和女孩手肘间拂摆着的荷叶袖口——最华丽的舞裙。
我听不见乐声了。
那儿倏而塌溃,像所有新生的藤撑烬化了,我落空失坠下去。
我觉出有手拉拽在我双侧臂肘上,皮肤错搓出的麻密微灼令人瞬时回过神来——封喜被这突如其来的摔落惊吓,恰胡乱抓拽到我原伸舒在他身前的右手拦挡住那恼人的下坠。
左手腕亦被队形中距我最近的手环扣住了,他稍扶正我罢便被拥退在闻此劫难趋聚而来的人群中了,是那个轮廓俊朗的男孩。
“动一下,没伤到筋骨吧。”湘凝挤上前来将呆愣的我搀扶到软垫上。
我越过低头用拿湿巾帮我擦拭挫沾了土碎的翻红的肘拐湘凝,和丝丝灼热,仍只顾扬颈往那女孩处看去。
她回头看到他后欢喜起身,雀跃着跑到那个结束练习后正蹑手蹑脚着想玩闹覆住等待在那儿的人的眼睛的男孩,像是奔向流经了生命的一整条星河。
她背手笑他又未得逞。
他张臂远远环廓住那个抬头与他笑语不休的女孩儿,护住她眼眸中若盐焗巧克力豆般四散迸射的星星的光亮,不时撷那肆意玩闹而蹦离的流色来小心翼翼地送还来。
他安默在夜晚楼影和结伴回往寝室的男生淌过的说闹声中,通身亮闪闪的。
兆连实在是喜欢她的。
“我这可就是孤家寡人了,有没有良心啊!”站在台阶上的那个人笑侃,他顽说这月黑风高,宁被半路被强盗悍匪劫了也不可为兄弟之灯泡得千古骂名去。
我拉挽封喜的手臂循照老师的指点弯腰定格住,迫切期待着最后一小节乐曲的尾音出现,又于某种如释重负的轻悦里流连不舍——我笑个不住,它们簇在我因后仰而绷拉着的喉颈中痒丝丝的,像排在冰淇淋车前叽喳着自己最喜欢的水果口味的小孩子踮脚挤前递去攒了一天的零用钱,肩膀挤碰变形的肉肉脸颊蹭到了衣领毛料上。
薄荷绿色的车篷帘于晚风翻舞,泡沫箱里恰恰还有最后一支最喜欢的火龙果奶昔,那是婆婆留给笨重迟来了的我的。
他仍站在台阶上,偶偶回头看向这儿。
尾音落定,老师说这一节的双人舞蹈跳出了她想要的炽灼深情,封喜待我直身站定后扩了扩胸骨肩甲,他和湘凝几个新晋成员尚是要再留下来开赛前准备会的。
我抹了抹额发,待不得身上的汗稍落便若踏马征战匆匆去。厅门的玻璃凝透,映着站在外面的他的身影若梦境之中湾湾流光,所有的焰与山河。
“嘿,你出来了。”他转头见我道。
“瞧那小子,多嚣张啊!”他说罢喊向揽着女孩肩膀走离几米外的兆连哄闹。
兆连背向高举起插在口袋的手V指向天,猛而揽紧并排的女孩愈往怀里去。他带着自己的女人不羁地大步向前,却几步回头嘲玩伴扬起下巴眨眼吐舌——那男孩实在调皮了。
“咱们也走!”他执拗笑道。
他的肘湾的体温恰落于我的颈后,像竹笼屉的水雾嘘灼了去翻变酿酒高粱碎米的指尖。
我只随他走下台阶去,不敢差错毫分。
像一位被劫持了的惜命人。
余下的小径上路灯莹圆,像偷偷溜下来的许许多多口味的小月亮照在卵石簇成的散落在花草间的落脚弧心上,似是来接那只忘乎所以蹦跳在这儿的兔子回家去。
“要分开走了,江小姐。”在回归男寝的岔路口上他终究抽移开肘臂侧头与我道。
“明天见。”我站在林圃路外的路肩石上笑个不住。
他于转角处回头,见我尚在便再笑与我。
径外一树脉脉,白色的槐米开了。
林立将焦糖奶茶递给那个着白蕾丝领口布裙的女孩,竹缘捧住它低头喝了起来,那些黑珍珠翻涌在温柔的咖色中,像病了的人鱼的眼泪。她替晃着坐在课桌上的自己的一双小腿,不时摆头哼唱着那些咿咿呀呀的小碎调。
竹缘来前站上爬梯旁的凳子,双手叠垫在我的床沿抵着下巴笑与我说这样的天气最适合跳舞,她要叫上许多会去活动现场帮忙的人去一间朝南暖和的教室里排演。
这许多的人,再不过刚刚那个分完给大家买的饮品罢将带它们来的白色纸袋叠好放到桌堂里的男孩。林立走过去,将遮严整扇玻璃的珊瑚绒窗帘拉敞开了。
阳光清澈,涤过磨砂的杯壁亦是胧若烟影了,它们穿游在明黄色的菠萝果粒间,像一场极致袅娜的虚妄。
“我没上课去,请假了。”
他的文字像一剂惊喜——他尚未在夜晚以外发过消息给我。
“别是赖床了吧”我说。
吸管滞在我的嘴角边,管壁的薄刃若毛毛草于那儿微微勾颤出一幅若某种单线图谱的顽皮曲纹深深浅浅延展而去,果汁时而跃,时而退降在那支松结扣做俏皮回环的彩虹廊桥里。
“不是啊,我和班导说买了去北戴河的车票,要回家去了。”
“什么嘛。”我喃喃应他。
一伞浆蜜骤而漫落在我的左手虎口上,将那儿淋若半片绷紧于雨中的帆布屋顶了,是从口袋里落下的几颗糖豆与主人一起跃悦在蹦蹦床上的声音——我紧紧抓着杯子,以至环壁凹陷,果汁呛溢了瞬间。
“骗他说你的家乡,是我的啊。”
覆落的水随脉搏起伏于皮肤纹路间淌散凝合成了一层明灿灿的壳儿,像那汪用于镀所有川流和云朵以金黄的原色宁谧在沙漠中。
门吱呀一声旋钮开了。
楚凡的半身裙勾勒出一段儿盈润却玲珑的腰身,密密覆叠至那儿的百褶若蛇水滑的鳞。她笑着走进来坐到第一排座椅的最右端,不动声色地嗔着外面的烈日,只是一个稍稍迟来的成员。
竹缘与我下意识彼此对视,像东躲XZ终究被妖物伸爪擒回的人——即便那人定会在那天出现活动现场帮忙,竹缘从未主动唤她一起来任一场不被其所知的排演,甚至并未让她知道有我替补了那个缺位的串演嘉宾的。
她是厌恶她的,这些到底存些缺漏透光而模糊的厌恶在竹缘于某种描绘中得知楚凡那场精彩绝伦的推助演说后终于蜕变地深彻而坚决了。
“你也过来了。”林立礼貌问候了句,于余下的果汁中再拿了杯走过去递给楚凡。
“谢林立兄,哎呀。”她高翘起受了被水雾覆蒙的杯壁湿了的几根手指,含胸收撤着身体微惊了声,她避免被水滴在衣服上的样子像极了喝惯了鲜血却被这杯猩红的西瓜汁吓坏了的人。
“只这么一小会儿就这样了。”林立拿出纸巾来递给她,看向桌上另余的果汁随说热气凝结做雾气水露侵占、覆灭了那些液体周身的疾速。
“喂,够懒的,你怎么现在才来啊。”站于讲桌上调试投影仪的久硕笑招呼道。
“你才懒呢。”楚凡执拗笑顶回去,伸脚佯做去踢绊随那男孩玩闹抖颤不稳的桌子。她笑意流转,志在必得地去赢久硕的调笑。
“这俩人儿匆匆忙忙跑出来,我没赶上。”她随即与众人嗔怪且宠溺地瞥了我们一眼,犹如长辈与外人诉说幼儿顽皮一般。那是张实在诡异的面皮,它们变幻疑饰,肆意若钻撺在半腐骷髅眼洞喉咙里被脓白毡抿做半身溜滑的、可爱的老鼠。
“你的台球活动策划通过了吗?”林立蹦坐往楚凡旁侧的桌上问道,桌腿晃荡于地板滑蹭出饱硕的葡萄、荔枝被捏搓而微微爆破出的某种温柔的惨厉。
竹缘走往足够遮住自己的多媒体铁壳后,垂下头确认着显现在电脑屏上的文档内容,像极了心无旁骛。
那具光学仪器将呆定在它前面的竹缘烙成庞大的黑影于暮布上,那个笨拙的轮廓似乎是谁谋获捕杀来用以祭祀某种欢愉的生灵。它被看不见的荆棘绑束在碍眼的地方动弹不得,被饰成躯容丑陋、痴妄的罪人游街。
白色幕布上有几只美丽的蝴蝶在飞,幻灯片上初春海边的石子路上,单车前框里的雏菊缀在汪汪蓝色系里。只是它们被某个罪大恶极的黑影拦腰折断,支离不堪。
“咱们还是先全心灌注眼下的活动啊,不然我竹姐发怒了。”楚凡高声顽笑。
“什么时候呢。你想在什么时候办那个活动?”竹缘寞寞问了句。
“还早呢,哎我说,你就让她穿这身去跳舞啊。”楚凡指了指于场地走动着找好对照点的我不可思议撇嘴道,像是指着某件穿在别人身上的寒酸的礼服。
“当然不是,要去租演出服。”竹缘厉声反驳。
“市里的服装租借处不多,你还是尽早落实这事儿吧。”楚凡轻蔑道,从走进这间屋子以来于各处谋算的胜利又一次使她自觉成了这里的主宰,是有权呵斥、指点一切人事的神。
“再说舞服的款式还有,尺码之类的。”
她不择手段去达成很多惨绝人寰的比对,时时于某种非生即死的厮杀中疲于奔命,她极度依赖某种优越感,像个瘾君子。
而我身材的臃肿便恰恰被猎杀献祭给了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仪式。
“上次吉他社就因为演出服,费了很大周折的。”楚凡苦口婆心地道,生怕竹缘的活动有半分差池了。
“当时林立兄我俩费了好大劲才帮那胖子弄好,天啊。”她说笑着以手作扇烦躁扑晃在脸侧,向林立看去,似要共同回忆那场共患难中哭笑不得的窘态。
竹缘专注地调试着那些纷繁的幻灯片,紧盯视着那儿的每一处文字甚至符号。她的脸被屏光散的苍白,那些深彻坚决的厌恶终究成了某种再无可逆的杀戮于那画面更迭隔来的帧帧晦暗下夺眶而出。
那就像一场瘟疫。
那些演出服是由一位带着白框眼镜的微胖女生在排练时分抱来放到排练厅西侧的练习软垫上的。她草草推置了那些缠揪做一团的布往角落后,一屁股坐在腾出的宽阔区域里撑手扇风大喘粗气,像是个劳苦功高的媒婆了。
隋欣走过去坐到了她旁边彼此熟络说笑了几句,那白眼镜抱拳玩笑罢揽住旁边人肩膀的态势颇像江湖义士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请求的应允,只是那过于夸张的姿态实在滑稽了些。
“那是她同寝室的,好像是她叫来帮着组织咱们训练的。”湘凝侧脸贴在修长的腿上于许多一并压腿的人够往脚尖的手臂弧镂间看着那俩人说。
“为什么突然叫同学来。”我闲问。
“那些道桥的男生近来不怎么配合,而且学生会快竞选副主席了,估计够隋欣折腾的。”湘凝稍向游离于把杆外簇在走廊一端吸着烟的几个男生努努嘴。他们大多是因为临赛队形精简变化而被编排到偏外围的队员。
半开胸的上衣袖上缝着做成毛边状的布条,它们随最先试穿的男孩上下摆动的手臂舞动翻飞若某种飞禽的白羽,确是合了这蒙古舞蹈的调子的。
“这衣服,你们女生穿罢肉色衬衣还好,我们这有啤酒肚的可是暴露无遗了。”何洁系好领口的绸带照镜四处理罢布条与湘凝闲道。
“喂!”张悦倒吸了口凉气。他为狠狠瘪吸着肚子的封喜勉强拢合上的灯笼裤侧面的拉锁终究崩裂开了。
封喜刺青狼形的内裤花纹兜裹着一众骤而失了绑束的脂肪团于那满是短白线头的开裂中弹蹦而出,那些凶神恶煞的碎花式狼头全然失了被主人向往的狠戾威严,倒像是拥泛着扎往雪堆中因多了饭食而呆愣圆滚的幼犬。
“我的天,你这个”张悦猛而从手旁那堆于众男生调换试过却仍未有一件合宜的衣服里扯来一件与之遮住,也顾不得于手背弹飞骨碌无影的拉锁头了。
封喜忙逃往那件杂物间临时改做的更衣室的方向,箍勒在他腿胯上不得蜕下亦不得安妥的布料将他的步伐束地愈发仓皇扭捏,到底成了为众人扮丑取乐的那个。
我感到一阵悲戚,倏忽又起担忧,却也不敢在这沉于闹剧的人群中就意找寻——那个人可穿得下这套衣服,可也会这般窘迫为难。
我不敢抬头去,不敢为那哪怕仅存于臆想中的他的狼狈增得半分旁观奚落。或者我只是不允许那个人浸染半分的烟火,不允许自己的信仰微瑕。
美丽的七星瓢虫在临墙的地砖上兜转,应急灯噼啪响着艳橙色做了它们光焰瞬而生、熄的太阳,那些掠过的人影所至的黯淡短暂而过,它们亦是若末日来临般疯促僵蜷往缝隙中,若绝望垂死。
有些东西明耀,再不能没有了。
“啥叫默契,这就叫!”夺哥将横笛收放到白丝绒套罢与舞罢的我击掌笑侃。
“完美!到饭点儿了,我请俩祖宗简单吃点去。”竹缘将一直半落在肩下的衬衫外套抖上来罢扑揽住我们往教室门口走去。
竹缘该是在林立那儿得知夺哥会吹奏竹笛的,恰又那支舞曲间奏是有大段的笛声独奏的,她说真实的笛声即便微微瑕疵,也总好过于隔着不知已是多么久远的时空外录下的音频,她几番撒娇赖了我请夺哥来。
“我六点半有个家教兼职呢,这顿让那货替我吃了!”夺哥拿过手机看了时间罢将背包甩到右肩上,两指于侧额点下挥笑着往图书馆旁的公交站走。
“这个时间了啊。”我挽住竹缘的手臂,侧头在她肩膀上笑往土木楼方向看去。
“咱们吃沙拉吧”我说。
“好啊,再坚持一阵儿可能就穿得下那条连衣裙了。”竹缘喃喃。
“哪条呢,绣满小草莓的吗?”
“那是樱桃好不好,瞧你。”
“都一样的喽。”
夕阳温默地将角落里参错的草木拉延往橘色的楼体瓷石上,成了许多柔软的藤蔓生长往教学楼于夜幕的剪影里。它们于长日里盼了这短暂的黄昏半刻,欢悦而匆匆以小心翼翼避开骄阳才藏存下的晨露倾在新嫩的卷触上,是拼了命地想距他更近一些吧。
我无比想念那个人。
玫瑰甜酒泼满了一整片西霞,渐浓渐晚了。
“嘿,你在哪儿啊。”他说。
“嗯,我看看啊,是在教学楼七点钟,嗯,是五点钟的方向。”我将正拭抹着鬓颌间的汗析渗的盐白的手指相环圈在眼睛外,蹦跳着转身勘测起这个倏而美丽陌生的地方,想将这儿新奇的经纬度、瑰丽的霞色与大洋与海岸一点不落的描绘给他。
那是一处暮有熏风、晨间清朗的地方,是一座干干净净的岛。
“来接我,我走不动了。”他说。
几下收拢着被汗浸成缕的刘海的手指僵顿在脑侧,有东西在怦怦响。我慌乱扫过映在手机屏幕上的自己,却是连话也不知、不敢回上一句了——那些鬓角乱发脏兮兮地粘在斑驳续续的白渍间,像深陷在涸掉河床泥摊上乱糟糟的稻草,它们碎断的不成样子,拼了命想要追风随水瀑声音而去,却只可于毫厘内外颤搐摆拂。
我不太清楚那些东西是什么,它们像鬼魅,像顽疾横亘在那儿,缠着我不可往前一步,愈美好愈狰狞,愈挣逃愈紧迫,直至人束手就擒。
我实在害怕。
“逗你呢,我回来了。”他说。
他昨天与我说过要去寝室聚会的,知他已然回来,错失便算不得是错失了,那些沮丧倏而成了一股实在可爱的委屈。像有吊车提开了卡在摩天轮轴上的巨石,那些彩色的缆车缓缓停停往变幻的风景上空了。
“那你现在正躺在床上吗。”我问。
“嗯,我看看啊,是在综合楼两点钟,嗯,是十一点钟的方向。”他道。
“那是在,男寝走廊旁边的阳台上!是在吸烟呢。”我猜与他。
“是醒酒,不对不对,是一边醒酒一边吸烟。”我忙将搜集的乖巧统统显摆出来,决不能被别的小朋友抢答了去。
“一边看晚霞。”他说。
绯红染渗,暮色滚滚融化着醉了的它们。那声音若涨潮层层而上的弧线、初霁的阳刺穿过浓云于沉沉中灿烂,像落散在伏特加里的一滴鲜血。
竹缘一一过目着所有选手提前上缴来的参赛作品,那色彩明丽的T恤画儿铺满了一整个床铺,像暮春许许多多匍地而生簇簇的花。她需要依据作品质量来安排它们的出场顺序以期达到最好的活动效果。
“那干嘛还要弄这个啊?”湘凝正趴在床上将写好的阄叠成指甲盖大小的方块。
“我和她们说了,到时候不管抓到什么就按之前说好的顺序上场就是了。”竹缘散开油彩匣子将那些作品缺抹了的颜色精心对比着填补好,她尚未梳洗蓬头俯面勾勒好偶尔微微虚断些的轮廓线,思量着选手们写着的寄语。
“晓看天色,暮看云。”她喃喃道。
女孩们皆侧头来,笑问道这是谁的作品,又配了什么颜色的画。
“待我查阅一番哦!”竹缘欢跳着拿过那本厚厚的策划集案,从中翻找着作品花名册。
莫利撩挂起朝向书柜——不会落入任何人视线范围的床帘来,她猫腰将床上的几本书装好在自己的黑漆皮背包中,随后对着新另贴在床架上的小圆镜匆匆抿了抿似涂了无色唇膏的嘴唇后挤身往门外去了。
“呦呵,这一身娇艳的,左避右讳往外赶着,像旧社会的那个,叫什么来着。”楚凡洗漱罢正进门来,她翻了翻眼向错身出去的莫利流滑过门扇缝隙的纱裙一角道。
“你这形容。”湘凝哈笑。
我是认得那条纱裙的,在那天河湾的一家店铺里。她屡屡试穿过。
“是谁画就的呢?”伶禾问道,参加活动的选手大半是社联内部的成员或捧场或为易得的拓展学分交来的,那些画多半篇幅潦草粗略,如此幅这般巧致静好的却是稀罕了。
“什么啊?”楚凡追问,旋即走去将铺在竹缘床被上的T恤拉拽转往自己方便看视的角度,那儿被拧出凌乱的线纹,一如强奸案现场的线纹的狰狞走向。
“呵,这真够矫情的呢!”她道,随手撇扔回仰颈继续按摩着涂在脸颊的精油净透乳液。
“是办公室那个兆连,上铺,他不是,的上铺嘛。”竹缘仰面拉长声与我的时候,我恰是念起了他的。
“是。”我别脸笑道。
我将麒麟身侧的最后一弧鳞片勾勒完整罢涂满了鲜红色在他四脚燃腾的火焰轮廓里,它是纹在我近来迷恋的一位文学人物身上的图腾。我将画布——那件肥大的白色T恤绷了绷举在眼前,确认那踏火瑞兽的眼睛确是映满了热烈后将之递交给竹缘。
他模棱了“若是闲来无事,可去竹缘的活动现场瞧瞧啊,权当打发时光。”的邀请。
我一直绷扭往腰后意欲将那只细绳蝴蝶绑成更妩媚的姿态的小臂再扛不得酸困,倏而坍塌而下,只任剩余未扎系好的几环细绳腰耷垂在腰上了。领衬平白糙磨了脖颈,镜中那片红裙摆黯淡着若离了生脉的。
“这件裙子适合,比租用演出服强了不知多少。”伶禾道,她受托陪我走了许多舞蹈教室,两厢比对确是未有更适合的了。
“稍稍嘟嘴一下。”湘凝轻声与我。
她指尖触在我的下巴与唇角的斜线上,温暖若落于白雾深处星星点点的绒晕。
“眼睛上衬这个可好?”湘凝又将那边界相掺着了无形则的盘格撑开,与我议问要选哪个最是相宜。
“你选,我实在不懂这些了。”我竟是连看也不敢的,连连推笑,竹缘于学姐那儿借来的这套脂粉香香的,那些盒子亦是华丽若公主寝殿镀缀满珍珠的妆台一角。
那些美丽像一把剖刀,会将所有伤溃缠绝的牵搅而出的啊,我惧怕它们——那些不曾拥有的、甚至是所有失去的罪魁。
湘凝轻刷了最是浅淡的,她卧指垫覆在的颧颊上,俯面近我眉眼一心将它们涂散匀称。我不得已直看着湘凝微微颤在星辰上的干净的睫毛,那女孩连泛旋在嘴角浅窝的呼吸都是若花汁轻甜的了。
我无限倾慕它们,亦是绝望。
“就像熟透了的柿子的颜色,真是清亮啊。”竹缘于桌那岸伸趴过来扭旋来对镜点唇。“你要快些,那个人这阵儿估计就要到会场了呢!”楚凡挑眉向竹缘笑侃道,林立作为活
动的男主持人确是会早早去的。
“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啊。”竹缘道,沾满柿色的绒棒却因倏而挑掖而上的弧失滑而误染就
了旁处的半寸艳丽,它们斜在那儿,像少时白纸上自己为骗过旁人,改向叠勾了老师示意对
错的符号尾端罢,汪淤下来的亮华华的钝迹。
只是那些摊铺在冷色调桌面上的蠢腻躯体是衬不得它们的啊,我无限焦疑,渐而陷于某
种可怖又无从脱离的割裂中喘不过气来。
他为什么不去呢?
楚凡于床梯扭腰而下,随手将开敞而稍挡碍着半幅镜子的门扇推闭回去,我闻那吱呀声侧眼看见那匆匆扑旋途径的木板的大大小小的便利纸页纷纷于镜中反向,那正中是很久前伶禾贴在门后的本周课程表,它们空生生的,像荒漠里的草方格。
大概是那儿未有水源——许多如湘凝、雪彤的眸子般的清丽的泉眼的缘故,那些无力涵护止于沉沙的麦秸亦欲扎根,不能生来半分绿色的啊。
或者那是我一直知道,无可违拗,迫为信奉的东西。是这些天极欲印证、亦拼了命避逃的影影绰绰。
可那些摇摇晃晃的侥幸,失了心智的迷信,早成了某座岛屿上的阳光和水。
“你的那位什么时候到啊,今儿这也算是盛装了,他不去可就太浪费啊。”楚凡挺背站到
我身边对镜昂首一边整理自己的小翻领,一边顽闹着用端起的手肘戳碰我的肩膀道,那是她
被副主席钦点作为活动女主持后新买的。
“我不知道。”
我却是愿意被那样的欢悦勾染透了,不由得随之簇颊笑起来。同班的人多半都要去捧场,她的男孩也定会出现在那儿。
“你可告诉他了?时间地点都不要出错啊。”湘凝正与我扎好发髻,待楚凡离些后轻声道。
“音响灯光我可都租了最贵最好的啊,绝对有氛围的。”竹缘紧了紧她勾揽着我手肘道。
“他会去吧。”我望向那些于三两事后,终与我亲近的女孩。
他是不同于她们的,他的出现成了我惧怕又无畏的某种逆向。
如若一场迷惘的颠覆,我再度含混了一络络牵强归备过的安然与危险——关乎许多从来可以、无从知悉的事情。
那儿来了很多人。
竹缘亦未诳语。灯下朦白现了一束又一束麦芯尘沫的颜色,温默掉了在这屋子里四散来去的鞋子摩挲地面的声音。它们在绒窗帘合围之处,始终避了残阳暮云,若透来少女棉布睡袍袖口、于此宿下的半瓶焰火留烟。
脉脉山谷晨间雾。
我披上外套,寻顾过三侧观众席,心下忐忑若独身入雨林的排险兵士。我害怕于潮湿叶密的树后与恰直视着我的兽类目光相碰的顷刻被扑撞吞噬,亦患我找不见它。
他确是不在的。
我前行躲避着那些若斜乱割长在林木上的旧弹片般被拉离歪错的坐了人的桌椅靠背,于时明时暗而时有时无的影廓间探走往那处空缺方向。我将红裙外的上衣脱叠在近门的空位上,假象那儿的人临时外出不许旁人再度占坐了。
我于座椅间量度许久,确认了这儿看向正在跳舞的我的角度尚是相宜罢起身回去。“喂,那个人也在这儿呢。”张夺正低头记熟笛谱,待我坐下摆晃了晃垂在桌下的腿往屋
角调音盘处道。
我心下惊喜,朝那方向看去。
裘荣正错腿半仰在类似吧台凳的高椅上,斜肩垂眼调弄着那具白绿相间十分精致的贝斯上,他因要买下这逾过自己两月生活费的乐器而与供他念书的单亲妈妈于电话里起过龃龉,那时候我正对面坐在食堂一楼餐桌前搅拌着他买来当做早餐的烧豆奶。
“他好像也是嘉宾吧。”我倦怠将头仰置在后排桌上,支腿挺尸般聊赖道,我竟忘了张夺并不认识“那个人”。
竹缘知会过我副主席亦提议了裘荣亦可做中间的串场表演的,介于之前的事情,她总会留意将我与裘荣的彩排错开的。
我就势瞥了瞥那男孩以打发时光。
他一脸冷峻地跳拨着贝斯弦,不时摸过置于讲桌上的饮品仰上一口。他自哼自品,与旁人交谈节律的时候并不抬眼,断断续续据自己的感知更调二三,便是某种刻意撑出的轻狂难抑了。它们夸张,却是多少染着真实棱利的少年气的。
那本也不该是被深恶痛绝的东西。
“哎哎哎,公众场合,你这是什么姿势啊。”楚凡与林立并排来顽笑半倚在我搭放手肘的地方,她话声亲昵,与林立领结花色相称的荷叶袖口上亦有了皂香味。
“你们对好主持辞了。”我随闲道。
“差不多了,都这么多天了嘛,谁都像你那么马马虎虎啊。”楚凡说着瞄向那些愈渐满了的观众席去,以至于错过了林立那句玩闹式的开场辞对。
竹缘拿着用以替补几面墙上的巨幅拼画的气球条走了过来,她拉椅坐下,难掩疲态地赖背抵在我的肩后。
“快起来给林立兄让地方休息休息啊。”楚凡半笑嘲竹缘努努嘴,不由分说得拉拽我起来,她的手力狠戾,将我臂上皮肤扭转若干萎破裂的蛇蜕。
林立未动,竹缘下意识站起身缩往许多人看不见的地方——她实在害怕。
“学姐,有看到王裘荣在哪儿吗,我没找到呢。”有声音清甜。
那女孩雀跃朝楚凡来笑道,她穿的白T胸前绘着一只欢脱的绒线马驹,实在可爱。
“你也来给你竹缘姐捧场了,在那儿呢,那儿呢,快去吧。”楚凡拍了拍那女孩的肩膀,笑指往放置着音响调音盘的地方。
“这姑娘爽朗,算是被那货骗到手了,死心塌地的。”楚凡仍瞧着女孩背影说笑了句。
我亦是喜欢她的——像一幕干净的休止符,囫囵个儿地拦挡住与之无关的恶毒和屈辱。却又若恰根深在万人坑上欣欣向荣的草木,将过往标注成碑。
即便红玛瑙耳坠若髓晶透,那人终究不屑与他一起。
那是场多么无辜的凌虐啊,就此生生不息,源源不断。
我该优越于所有人的。
左肋下灼痛若烈酒浇于溃烂,那粒被许多戗逆卷刃不可平和的铁索锋利随我的红裙一圈圈扫弑割在我的肤骨上,疼若雪恨的刀旋回自己的掌心深处。
人群模糊,影廓畏缩,笛子的尾音若孤鸟欲杀戮欲解脱的半声悲唳。
我爱极了他们手掌拍击出的,犹如嵌满钢茬的搓板荡在大片的疮痂中,像剥刷栉排地密密麻麻的鱼鳞,任它们挣扎,有血在那些勾连的浓白缝隙里淌渗来。
像一场骤雨将弃在下水管口的塑料布砸穿成碎片的脆厉声。
张夺走来,笑与我眼色提点。我便挽住别起横笛走来舞台中心的男孩的手臂,屏住那些源自巨幅奔跃的喘息声与他一并躬身谢幕。
我径直走了出去,走廊空宁。
在那些并未全然隔闷住愈为悠远失真的杂乱声音中,有人放声哭泣起来。
手机震在我蹲下窝叠的腿与小腹间。
“在哪儿了。”他说。
我站起身来,朝向玻璃门透看往那处空位——我似乎是忘了的。我倏忽含糊不清了才刚若连了工厂的河道上所飘散的色绺般的万千交集可是与他的那句模棱的回应相关。
那儿从来是有着不忍明朗的循环往复,未有首尾偶偶闪泛光刺的细腻无望的丝蛹,像缠络了撑弹开极薄极催的皂水膜的长发。
像一处欲收还张的网,坍浸在最是稠混的地方。
他或是聊赖而至,却无妄反噬做了那儿的王与灵魂。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我却冷冷回了消息。
我本就习惯了闻敌声便利落穿置好盔甲随时冲锋陷阵的人啊,我实在恐惧那些旁斜而来的人们的马蹄声的,况这次,亦内亦外,敌我难辨早是兵荒马乱了啊。
战鼓怦怦然,怕已是无力回天的枯草誓追随了晚风而去。
“你的外套怎么落在桌上了。”他道。
“我刚坐在那儿的,没来得及穿出来。”我说。
“坐在哪儿啊。”
我拢了拢扎在脖颈上的碎头发深呼吸了几许罢往张夺坐旁——枪林弹雨中某种令人微微安心的据点逃窜。在繁乱的过道中,那些或许被那个人注意、无视的短暂距离上,我拼命昂起头颅来。
长裙后摆随我阔步而上被拂拉若一面旗。
那是我必须死死撑起的围盾,为全然丢失、破碎的盔甲兵士勉强挣得最后一点体面的时间,我需得保护它们——许许多多死去了与伤病的。
那是我不得不冒的危险。
“你这是疯哪儿去了,竹缘买了喝的,这个苹果味的像是不错啊。”我的战友于那些纸杯中扒找了找闲递于我说。
我捧握着那牛皮纸色的圆滚杯体,任拥挤在果味中的千千万万细小却迅猛的爆动撒炸在我的舌上,吸管半空抽拉出若赖滚的奶猫嘲入侵者凶出的“哈”声。我一口喝光,于余下的紧迫中长长舒了口气。
“那个人,是谁啊。”他发来消息。
“酸酸甜甜的,这个。”我才不应,只晃了晃杯单眼朝吸管、和那人偷瞄了瞄,侧头偏与被问及的朋友胡乱嘟囔了句。融心镂空的冰块蹦跃在朗阔的纸壁上,像梅子冰沙不小心落在海滩躺椅上的彩虹伞布上,再若小熊跌滚下生满四叶草的缓坡去。
兆连正穿了创意T恤,拉着那个月下女孩的手与大家讲说衣服胸口上的画。
“你来,是为了兄弟加油的。”我托腮于那一双人手腕间的小小空隙里偷偷看向他。
“是啊,就只是为他来的。”
他笑了。
伶禾着那件宝石蓝纹的麒麟走上去,那图腾下的叠叠云焰于光下若新新加薪了的火于风中,步步浓烈迫要踏越了那几尺素白而下。
“这是你画的”他说。
“嗯?”我惊诧。
那衣衫落款是未写我名字的。
大抵他于食堂见我与伶禾同桌后知我们住在同一寝室,便随口猜这衣衫亦像月下女孩代笔画画与兆连参赛般,而他只是忘了在句尾的符号罢了,我不住揣度起许许多多的可能。
那是种颇为欢喜的犹疑在雀跃,如若随捡到的一大捧花卡里恰是给自己的文字的那一顷刻在地叠加,蔓延,流连与深陷。
“这麒麟来势风火,颜色也轰轰烈烈的。”他道。
“你可喜欢?”
“特别喜欢。”
教室后气球扎簇的气球幕墙骤然然倾崩散落开了,它们扑滚奔赴,若白色珍珠悠悠零落沉往晶邃的大洋深芯。它们任那些下意识扬手遮挡的人们回神将这柔软的猝不及防抱搂住,不敢多一分不敢少一分。
那是场纷乱且温柔的捕获。
“哎呀,赶紧,真是要死了,快快帮我算几张。”竹缘匆忙甩来一沓打分表来,纸张拍滑在桌面上发出的声音若跃起海豚的身体翻落在水面般晴朗。
她随即斜坐到椅子中抖腿皱起眉来于那些空旷的表格里编填看似许许多多人写划出的分数——因这些作品中有了太多的“关系户”,竹缘索性将收来的观众打分的表格全然替换成空白的由我们临时填上,再将这些顺合预订排名的数字递交给贵宾席上的那些副主席过目。
“虽说他们也不过是瞥一眼走走形式,但还是不敢怠慢了,知道哪个祖宗多事儿呢”竹缘躁躁自语抱怨道。
“兆连那个给个二等奖吧。”竹缘抬头道。
“剩下的就从久硕记下的那个真实成绩里顺排名选几个得了,也算不得他们白来一场。”
音响里楚凡温和的声音渐渐真实而近来,她迈下木台时分微微趔趄在一并走在身边的林立的肩膀上,大抵是竹缘借来的那双华美的绑带皮鞋不适合从未穿过高跟的她。
“天啊,你们磨蹭啥呢,一会就递上去了。”
“竹缘,昨天我问了啊,每个作品的作者最多是四个人。”楚凡拧开水瓶坐下,张裂着涂了口红的嘴唇以免它们蹭花在瓶口上,水流浸灌进她拱翘的舌头和从哪儿露出的膛间起伏的红色粘膜间,犹若垂涎满溢的猛兽。
“张莫利自是不用考虑的了,但还是差了一人的,这个可得好好斟酌了。”她为难似得放缓声调,目光下意识地溜扫到我的身上。
“本来不应写主办人的名字的,可是我这上学期的拓展学分就没够,还挂了两科目。”竹缘颓丧喃喃道。
“我学生会下个月竞选部长可能要用到。”湘凝停下划分数的笔抬头说。
我知道惯要有一人要做出让步的。这拓展学分与我自是毫无用处,无关可换得早午餐的钱,更连使得水房里那台公用洗衣机需投下的硬币也换不来。
可我心下酸困,像个蜷在墙角饥寒交迫的、积攒了许久的温热被践踏踢翻的乞丐。我眼瞧着那些勉强拼掺的碎片结络被撕扯而下,血淋淋的。
我难以为自己辩驳,像从前一样——有些东西在被争夺的瞬间便空泛地不行了,像灰烬。
“那只麒麟获了奖也会写上你的名字吗?”他问与我。
他似乎并不知道竹缘可以首席评下所有作品的等次,亦不知那只我勾画了整个下午的麒麟早被以寝室的名义内定为最优秀的。
“大概会啊。”
我觉得眼眦温热,在垂头拼写回应的倏而看见被水彩蹭染成靛青现已然了无痕迹的右手回弯边缘上,有液体滩在屏幕上扭曲了许多亮岑岑的色块。
“你在就好了,刚刚和认识的一个副主席说一定要评奖给那只麒麟啊。”他道。
那儿有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特权,我感知到它们,若星河邃空,虫鸣盛夏,枯叶成泥着染了半点鹅黄,是呼吸声。
那些人们在热望地论着谁去谁留,歌手混着极重的金属音乐声嘶力竭地奏着那台贝斯,灯球四射艳丽的光柱扫荡在坐席慵怠的人影中,意乱情迷。
它们尽然失了真。
我唯听了“怦”的一下,如若花苞破开的轻余。
亦猛若聚裂。
象牙色的床尾柱上雕着如若涌溅在暗青断崖上的浪花的叠竖的层层卷曲,像磕豁了无数凹缺的雪白的刃。
封喜发环境图来说他与时间等同伴三人已经入住了预订的酒店——我是早上接到他们的电话罢,被我爸说到要为同学尽地主之谊而来这里与他们一并走走停停的。
“你们几个好好休息啊,转了一整天呢。”我应道。
拼座的出租车停在了一家民宿旁,后座的情侣依偎着走了下去。我稍稍将车窗撬缝,浅浅腥润的海风拂面,扑卷往我鬓角久久长不长的头发里。
暮色晚风,这个时节的岛上已经有了许多来旅行的人。
我仰靠在调低的车座椅上,寻着今天我去过的散在海岸线上的新景的所在,像星宿渐而忽闪亮在我幽幽追忆中各自的轨迹,连成星座——我需得好好记得哪里的沙滩有拓下波印,哪的鸥鸟会像初绽的白色玉兰落漾在晶蓝灿灿的水面上。
他之前说过也想来这儿看看海的。
那是不容有失的光景啊,连留白也足够奢侈,甚至本无谓任何留白的。
下了车的女孩的背影单薄,她随他牵来的手往富丽空旷的玻璃转门里走。我降下车窗全然探头回望他们逐而消失在沙漠中了。
海风吹在堆弃着三两建筑碎块的码头上的声音,寂寥且突兀。
我万分犹疑。
“到地方喽。”
司机笑说,随手将状态标识翻到“空车”上。
车子转过沿海路尽头的环岛,原是这一带最热闹的街市了。风干的鱼片散出甜丝丝的鲜香,竹节蛏的花纹在深深的水箱中被晕化若指甲上的半弯月白。焦糖浓浆勾涸的镂空外,有摊位杆上悬挂着一整排红色丝线悬着的铜色圆牌。
“帮我刻这个名字吧。”我将在纸张上写好的字递给老板道。
那儿溅出明烈的极细丝碎若金色的雨,穿刺落进锃锃精锐的钻头擦搓生来的灿烂的火星中。我用手指挽环了丝线接来它们,低头套挂在自己的颈上。
那铜色倏而滑贴晃在胸口,却是惊凉若烈酒中润了角的碎冰触在舌尖。
我要送它们给他的。
火车颠簸,我昏昏入睡了。
陈青端坐在我的右前侧微微仰颈在椅背上似在冥想,这个传统正派的男孩是我物理实验课的按学号分到一组的伙伴,大半个学期的实验数据多亏了他算就提交才换来相应的学分来。
“嗯?下课了。”我抹了抹漾出嘴角的口水,直起歪折的肩膀迷惘道。
“你醒了。”他道。
火车的笛声长鸣在斑驳明晃的橘火色中,我才恍然这是离开家去往学校的车次上。而非南校区那间泛满着某种铁杆沾了机油的味道的屋子。
“你为什么坐了这趟火车呢。”我似记得他家的方向与这行程相反。
“去旅行来着。”他挠挠头道。
“哦。”
“而且。”他几番犹豫道,见我抬头便礼貌地避开眼光。
“我花光了身上的钱,你能不能借我一些,车站到学校的,得打车。”他坐立不安无措干笑了声,为难的脸上像是被次高温的水汽熏聚了无数褶皱的塑料薄膜,俨然是提了什么恬不知耻的要求。
“当然可以了。”
我需得拯救他于这水深火热之中,即便他的话同时引我意识到自己的零钱似也只剩得二十不过了。我起身举下行李架上的背包,以寻找车票的幌子翻遍了那些尚可能剩余零钱的夹层。到底像个搜摸着旁人财产的窃贼般毛毛躁躁了。
手机响动,那样的震颤于最外它所在的地方幽幽递送到背包面料的每一处织隙中,它们若传彻了整个堡垒的警笛声,像高压电击在最后围挡卫士的脊背而生的战栗。
“你可是今晚的火车?”他说。
“我去接你。”他说。
那晚的车站兵荒马乱了。
出站口若一汪稠粘粥羹上的几处咕嘟泡泡所在,人们于各处中寻出皱巴巴的车票示于那个站在检票台面色困倦的站务员,他们背着包裹,走过那段窄窄的钢管围扎的迂廊后便相散了。
我习惯于留下车票。
在顿了神将它塞回侧包的倏而,我亦被人群匆匆灌进那条拦腰的迂栏中了,那混沌的黑夜上空似有窸窸窣窣若缥远的魅影讪笑催赶着人们往灯火迷晃的地方去,我的手背被那争夺般的惯冲甩打到栏杆上。
那儿冰冷且灼热。
迂栏尽头的垃圾桶周围,那些掌心大的白蓝相间的卡纸纷乱在地砖上,像被寒流骤而冻僵在滩涂上来不及敛合双翅的蝴蝶,难以融化便愈为艳烈,不朽。
他站在那架忽明忽暗的街灯下,于深夜环路的川流不息前。
那是我的神灵。
“怎么可能啊,不如往外走一步,这个时间打车。”我并肩与陈青,语无伦次在招揽乘客的计程车司机的嘈杂中,似乎再难以兜转出那儿的混乱了。我感到阵阵晕眩,只惶惶记得一定要抽出被它们包簇的肘臂,到底要以手指将自己脏兮兮的头发梳拢的好一些的。
“这段路也太受折了。”那个忠厚的搭档竭力颠正了被拉拽到近于肘弯的背包带无奈笑叹。
像暂避了一汪过境的蜂。
他怎得会真的来接我呢——在竹缘活动结束那晚,我曾因为楚凡提议大家,当然是有裘荣和他女朋友的一并去水吧喝点什么而向提前回去的他发出邀请,他一如既往地模棱了它们。
何况我再不能求助了的今晚呢。
搁浅在站前广场灯架上的风筝端处的哨转在那儿,若残余在飓风记忆中的日式廊铃叮咚着一场迫不得已的奔赴。
我一步步走近他,却始终找不到地方安放我落难了的朋友。
绿化带矮树篱间积滞的一汪雨水收容下我狼狈不堪的面容,我恐惧于那些缺陷映在他的眼睛里,像破败了的果子上的霉斑甚至溃烂,我觉得那皆是绝不可宽恕的亵渎。
“喂,淤泥!这边儿。”陈青吸啧了声,一把拉我往绿化带旁侧的水泥过道上去。
“嗯?啊,我没看到,有这种硬化的豁口啊,嘿。”我胡乱敷应。
“怎得翻山越岭急成这样。”陈青帮提住我因着趔趄松泛的几个提袋玩笑了句。
我忙找向那处灯光迷蒙的地方,像幼时摔跤后疯了般的搜寻着那个紧紧抓窝在手心的东西。或者昔年席地翻滚、嚎啕大哭从来不与被大人认知的膝盖擦搓的血痕相关,那孩子只是怕丢掉它们罢。
他别开脸往光来的地方。
他侧头笑与我。
皆于身后通明的建筑里走来的男孩女孩们走在泽着车灯淡橘颜色的斑马线上,迈起的脚提拉出许许多多水漏,像跃出静夜石潭的鱼、雨线落攒的簇。他们踮脚在黑白琴键上便有了干净的乐声——站内播报已然是过半了的二十三点。
他似要逆着他们走来这边接我了,却在才刚抬脚的时候遇了两个同搭乘这个车次的相识的男孩。他停愣在那儿,与他们谈笑。在所有语声空余间,他不安地看向那个夜晚的任何方向,却唯独避开看向我。
某种东西倏而敛没了。
若过度绷铆起来的门轴难以闭合,却亦难以拉敞开。
像是害怕惊醒某个睡着的面目狰狞的管教者,实在怨不得那些孩子。我恍然明白了自己是不能出现在那些人的面前的。
那大概是最残酷的出卖了。
我于静置的慌乱中,躲去了那棵半枯萎了的悬铃木后,以此来终结掉我的危险,他的危险。长缨短戈安寂,枪林弹雨的轨道桓转地了无生息,我只觉肩下洇凉,有新创面漫出血来。
原来生死攸关的事情,皆是毫无例外的。
树枝上残下的雨水不断地滴在我的耳廓上,将领口与肩膀的布料打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