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记忆:基于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学记忆资源状况的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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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消费文化:有组织忘却的“加速器”

当我们厘清了现代技术对人的时间意识尤其是记忆产生“异化”作用的思路之后,我们现在思考的问题是:由现代技术支撑的“丰裕”的消费社会,其中人的记忆又呈现何种特征?进一步来说,就是消费时代为什么人更容易遗忘?消费文化促使人趋向不善于记忆的内在逻辑是什么?人们显然不会无动于衷,那么人们又采取何种行为进行对抗?这种对抗能有效阻止遗忘吗?

一、大众传媒:记忆媒介的图像化

记忆是需要一定媒介的,以某种媒介为关联物,人的记忆方能完整而顺利地呈现。在人类文明史中,记忆途径演进的方式,从媒介的角度,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即口语和自然物媒介、文字媒介及大众传播媒介。(46)口语和自然物媒介是文字发明前最主要的记忆中介,其中口语媒介以声音为载体,强调面对面的直接交流。由于这种口语交流的内容无法固定下来,反而在一代一代流传中不断地被修改、变异和补充,所以这样会导致记忆内容的“失真”,显然口语媒介的记忆方式是原始的,随意性更强。(47)相对而言,以感性形式存在的自然物在生产力低下的人类原初社会,更能唤起人的记忆。那时,由于人对自然具有很强的依附性,所以常常与自然建立亲密的关系,融入大自然,诸多往事(尤其是一些伤感之事)就会经常地浮现在眼前,借“景”抒情、托“物”言志也就成为人们“唤醒”记忆很自然、很恰当的方式了。随着文字的发明,人类进入了文明时代,出现了以文字为媒介的记忆方式,进而发展到印刷时期。文字媒介以文字取代口语,以非直接的单向交流方式大大改变了记忆的途径。作为视觉符号的文字,无法显示出生动的感性形象,需要凭借人类丰富的想象力才能转化成人脑中的图像系统。这里“想象”的内涵之一正是人立足文字以回想过去、唤起记忆的一种活动(48),同时文字媒介到了机器印刷时代就更方便对以前发生的事件或想法进行记录和记忆,并让这些内容保存下来,从而以“立言”的方式让自己变得“不朽”,书籍的价值正在于此。但文字印刷媒介功用发挥的前提是人必须要识字,这样就显现出局限性了。为了让尽可能多的人接受进而更方便地记住现时代的信息内容,在记忆媒介的召唤下,大众传播媒介就应运而生了。

大众传播媒介的形式有印刷媒介和电子媒介两种,本书重点讲的是电子媒介,主要包括广播、电影、电视、互联网和现代数码技术等。电子媒介具有自己的特点:一是影视是视听复合符号的信息储存和传播。从视觉来说,它又可以是影像与文字的融合,既保留文字符号的长处,又体现画面的特点,但强化的是视觉符号。二是影视以直观的方式把真实与虚拟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画面直接显示出的是人与物,而不是文字符号。直面这种近距离的画面,不需要想象甚至不需要怀疑,观众仿佛就处在信息事件发生的现场,感觉到的是超强的真实。但影像恰恰最容易做假,只不过人被“引诱”入那种境界后变得眩晕或不愿怀疑而已。可以说,我们是在图像符号的掩护下,并在否定真相的情况下生活着。三是与语言文字、普通印刷媒介不同,影视一诞生就属于传播媒体,世界性与商业性倾向鲜明。由于不识字的人也同样可以看懂画面,所以电子媒介具有很大的受众面,它能以最快的速度在世界市场传播,从而大大开拓和制造了消费者的视域空间。可见,具有视觉化、近距离真实性特征的电子媒介给我们提供的是丰富的图像世界,而其消费性特征又把人卷入了欲望释放的海洋。于是,图像文化从20世纪以来逐渐排挤文字文化,成为人类文化的主要存在形态。对于人的记忆而言,这些图像无疑方便了人类进行记忆,并可以让人从中获得更多更广的信息。但问题也正在于此,大众传媒带来的快餐化消费,虽然让人浏览到了更多的信息,但这些信息往往是“转瞬即逝”的。更重要的是,图像化的媒介往往使人丢失了基于文字而生发的想象力,因为记忆虽然方便了,人却变得更具惰性了,人们不再愿意花费时间去记忆,因为一切皆是触手可及、可看的,何必再特意记住它?这就是前文所论述的现代技术加速了记忆丧失的原因所在。不过在这个角度上,大众传媒技术无疑比其他技术让记忆力衰退得更快。再加上消费文化的浸入,记忆存在的价值就很小了,甚至记忆本身也可能变成一次性消费了。所以,在大众传媒时代,记忆媒介的图像化特征最终会导致人类记忆力的衰退,而消费文化的内在消极功能之一,也正是体现在这种记忆力衰退后的遗忘症候上。

二、遗忘:消费文化的内在消极功能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大众传媒与消费文化存在着天然的内在联系:大众传媒是主导消费文化生成和传播的重要途径,消费文化是大众传媒生存和发展的土壤。消费文化借大众传媒向消费者宣传和推介消费产品及消费观念,同时更传播了一种思想、一种信仰、一种生活方式。为了能过上大众传媒所推介的天堂般的生活,人们就必须学会思考要抛弃什么,要追求什么,要记住什么,更要忘却什么。所以大众传媒始终以其负载的信息在潜移默化地改塑着人们的生存样态,最终人们也就会形成新的生存哲学,这种“生存哲学”可以说就是人“忘却”后付出的代价。简言之,遗忘实质上是消费文化的内在消极功能,遗忘本身又赋予了消费文化特殊的活力。

20世纪60年代,马歇尔·麦克卢汉在其标新立异的《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一书中,提出“媒介即信息”这样一个著名的命题(49),并用“地球村”这个概念解释由大众传播的发展造成的当代世界文化特点,这就成了不刊之论。其中重要的一层意义在于,对信息传播、交流飞速发展的文化意义进行形象化概括:太快、太多的信息交流使全世界各个地区的人群之间的时空距离大大缩短,如同挤住在一个小村庄里一样。换一个角度讲,作为大众传播的接受者,当代人所面临的是数量不断膨胀着的信息的涌入,因而有人又用“信息爆炸”的说法来形容当代“地球村”村民们所处的文化环境。实际上,如今在这种信息膨胀着的“地球村”里,人们已经牢牢地被大众传媒主导下的消费文化操纵和控制,几乎过着一种同质化或单一化的生活,而那些曾经充满着丰富生命力的传统可能就被忘却了。可悲的是,人们由于过分陶醉于那种消费文化下的狂欢生活,对其中“忘却”带来的可能性危机并没有敏锐的感觉。这样传媒的遗忘功能通过其信息的反复刷新和信息的垃圾化方式得以实现了,日新月异的价值选择表明:人们的记忆功能逐渐衰弱,也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感觉到的只能是由媒体带来的一个个交替出现的新闻事件。这正如一位思想家所说:“被新闻控制,便是被遗忘控制。这就制造了一个‘遗忘的系统’,在这系统中,文化的连续性转变成一系列瞬息即逝、各自分离的事件……”(50)

但进一步追问,人们在这个大众传媒时代到底忘掉了什么?仅仅是客观的时间或文化传统吗?未必如此,笔者认为,从更深层考虑,应该是忘掉了自我的存在,忘掉了本属于自己的灵魂,而此时人只能以从众的方式参与“地球村”里信息和欲望的狂欢。我们知道,大众传媒主导下的消费文化在为人提供丰富的物质财富的同时,也消解和否定了对人的关怀和价值肯定,因为它遵循了市场交换原则,削平了人自身的价值,对人真正灵魂的忽视,最终也让人遗忘了自我的存在。这正如米兰·昆德拉在《慢》中提到摩托车手的寓意,即在高速行驶过程中,你忘记了你自己的存在,你意识不到自身和岁月的存在,当你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时是非常可怕的。为此,昆德拉不无遗憾地指出,“人原先被笛卡尔上升到了‘大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的地位,结果却成了一些超越他、赛过他、占有他的力量(科技力量、政治力量、历史力量)的掌中物。对于这些力量来说,人具体的存在,他的‘生活世界’,没有任何价值,没有任何意义:人被隐去了,早被遗忘了”(51)。所以,笔者认为,消费文化本身并不需要被剔除,对于人的精神状况而言它也并非洪水猛兽,关键的是这种文化内在的遗忘逻辑在让人淡忘了过去和传统的同时,也把人自身的灵魂存在忘记了,让人变成一个空壳,这才是对消费文化最需要警惕的缘由所在。这就意味着,如果这种遗忘意志弥漫成一种社会综合征,就会使众人失去记忆。由此,人若不能或拒绝思考过去,就会对自己,更会对社会造成损害。那么在消费社会,人们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抵抗这种遗忘呢?这种抵抗又有什么样的效果呢?

三、怀旧:能抵抗遗忘吗?

在现代社会,生活速度加快了,时间过于紧张了,大众传媒造就的幻象太令人眩晕了,人也失去自我的灵魂,这一切无疑会让人感到精神疲惫,那种灵魂的虚空会不经意间刺激人内在的本来应是高贵的心灵,加之人类本来就有一种向后“回望”的本能,这样就会有一种特别的情绪生发在脑际,这种情绪就是怀旧(52),以怀旧抵抗遗忘是消费时代的人们常常使用的生存策略。(53)广义上讲,怀旧贯穿整个人类文明史,怀旧是人类社会的普遍现象,一个人、一个朝代、一个国家总是习惯通过怀旧从过去汲取营养、勇气和帮助,以获得前行的经验和动力。但就现代社会而言,“现代怀旧已扩展为一种无处不在的文化情怀”(54),这种情怀是在特定的语境中产生的。现代社会不断加快变化,现代科技及“时间金钱化”带来的高速度强化了现在时间的不确定性,大众传媒带来的节奏密集的信息凸显了现在的不稳定性,现代文明对原有文明的废弃和对传统的斩断,往往是那么决绝和无情,这一切致使人与自然、传统、他人甚至自身割裂开来,也使当下人的生存状态变成了破碎的断片,处于无根的状态,最终造成现代人对“现在”的集体不信任,内心感到不安全和特有的孤独。更可悲的是,在大众消费文化的渗透和操纵下,人失去了自己的灵魂,遗忘了自己的存在,内在心灵感到未曾有过的虚空,此时的人急切渴望一种情怀来弥补由以上因素造成的不足和缺憾,以安慰和疗救失望的心灵。于是,怀旧的情感就自然而然地发酵、产生了。怀旧以审美的方式拥抱过去,它不是真正回溯过去,而是凭借过去来安抚心灵,以疗救现代社会快速发展带来的现代病。过去无比神圣,过去本身就是人生命成长的印迹所在,人对过去的重温正是对过去生命印迹的重访,尤其是对自己生命中已不复存在的怀恋。(55)主体在怀恋中立足现在,并与过去拉开了距离,以此反抗时间的流逝,最终实现主体的自我救赎,这也是对社会的救赎。可以说,“怀旧通过召回逝去的时间对现实世界进行了一次救赎”(56)

但是我们也不应忽视,在消费文化语境生成的怀旧,因与消费本身建立起来的密切联系,以其外在特有的形式转化成一种时尚商品。消费社会中以不断创造出来的时尚更新着正在流行的时尚,并将一切都转化为消费时尚进行销售。怀旧在大众传媒的作用下,为人的记忆经验制造出各种生动流畅的感觉形象,这些形象往往成为大众消费时尚的普遍追求。此时,怀旧曾经负载着的审美救赎力量已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现在流行的欣赏品位,其中更没有了思想,也没有了生命经验的存在。怀旧已与消费文化同流合污了,还谈何抵抗消费文化的内在逻辑——遗忘呢?相反,它披着“审美”的外纱可能进一步加速了人的忘却,疗救人的心灵也就成了一句空话。此时,我们不得不发出这样的诘问:“当精神离开了思想的天空,当浪费成了装饰现实欲望的一份点缀,‘怀旧’是否真的能起到疗救生活的作用呢?”(57)可见,在消费文化语境中,遗忘已不可阻挡。但我们也应看到问题的另外一个方面,一个人即使只关注当下,仍然应有记忆存在,因为遗忘与记忆是相互依存的,既然遗忘了什么,也就会记住什么,所以进一步探究当下语境中记忆的内容就是研究下一步的任务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