宙合

【题解】

宙，指古往今来；合，指六合，即上下四方。宙合，意即天上地下、东南西北、古往今来无不囊括其中。本篇论述的内容广泛，上涉天时，下涉地利，君臣之道、顺时处世、修身待物、明哲远虑、天地人事等无所不及。本篇的体例是先经后解，经文是全文的提纲，解文是对经文的解释和发挥，是本篇的主要论述。本篇为选译。

【原典】

“左操五音[1]，右执五味[2]”，此言君臣之分也[3]。君出令佚[4]，故立于左[5]；臣任力劳，故立于右。夫五音不同声而能调，此言君之所出令无妄也[6]，而无所不顺，顺而令行政成。五味不同物而能和，此言臣之所任力无也，而无所不得，得而力务财多。故君出令，正其国而无齐其欲[7]，一其爱而无独与是[8]，王施而无私，则海内来宾矣。臣任力，同其忠而无争其利，不失其事而无有其名，分敬而无妒[9]，则夫妇和勉矣。君失音则风律必流[10]，流则乱败；臣离味则百姓不养，百姓不养，则众散亡。君臣各能其分，则国宁矣。故名之曰不德[11]。

【注释】

[1]五音：宫、商、角、徵、羽，古代音乐中的五个音阶。

[2]五味：指酸、辛、咸、苦、甘。

[3]分：职分。

[4]佚：通“逸”，安逸。

[5]立：通“位”，下同。

[6]无妄：不随意妄为。

[7]齐：通“济”，满足。欲：欲望，爱好。

[8]独与是：指独自以为其是。

[9]分敬：相互尊敬。

[10]失音：指五音不协调。风律：犹言音律，声律。

[11]不德：即大德。不：通“丕”，大。

【译文】

“左操五音，右执五味”，这是说君臣各自的本分。人君在上边发号施令总是安逸的，所以位于左；人臣在下边出力办事总是劳顿的，所以位于右。五音虽不同而声音却可以协调，这是比喻人君出令不是随意为之的，从而才能无所不顺，顺则法令才能通行无阻，政事才能有所成就。五味虽不相同却可以调和，这是比喻人臣出力办事也没有离开法则，因而才能无所不得，才能劳力有所专务，财物有所增长。所以人君出令，为匡正国家而不为满足私欲，与民同爱而并非独行其是，如此施德而无私，则四海归服。人臣出力办事，恪尽忠心而不争夺私利，不失本职而不夺取虚名，如此勤敬而无所忌妒，则天下男女都将和谐共勉。人君行事失去协调，则国家教化的成果必然流失，教化流失则国家混乱；人臣行事失去协调，则不能供养百姓，百姓不能供养则离散逃亡。君臣各自胜任其本职，国家就安宁了。所以，把这称为“大德。”

【原典】

“怀绳与准钩[1]，多备规轴[2]，减溜大成[3]，是唯时德之节[4]。”夫绳扶披以为正[5]，准坏险以为平，钩入枉而出直，此言圣君贤佐之制举也[6]。博而不失[7]，因以备能而无遗。国犹是国也，民犹是民也，桀纣以乱亡，汤武以治倡。章道以教[8]，明法以期，民之兴善也如化，汤武之功是也。多备规轴者，成轴也。夫成轴之多也，其处大也不究[9]，其入小也不塞。犹迹求履之宪也[10]，夫焉有不适善？适善，备也，仙也[11]，是以无乏。故谕教者取辟焉[12]。天淯阳[13]，无计量；地化生，无法厓[14]。所谓是而无非，非而无是，是非有，必交来。苟信是，以有不可先规之[15]，必有不可识虑之，然将卒而不戒[16]。故圣人博闻多见，畜道以待物[17]。物至而对形[18]，曲均存矣。减、尽也。溜，发也。言遍环毕善，莫不备得，故曰减溜大成。成功之术，必有巨获[19]。必周于德，审于时，时德之遇，事之会也，若合符然。故曰是唯时德之节。

【注释】

[1]绳与准钩：喻指国家的法度。绳：准绳，用来取正或取直的工具。准：平准器，用来取平的工具。钩：圆规。

[2]规轴：圆规之轴，比喻法度。

[3]减溜大成：意谓各种准具都发挥作用。减：即“咸”。大成：完备之意。

[4]是唯时德之节：意谓时机与德望相符合，万事都能成功。

[5]披：偏斜。

[6]制：制度，法制。举：全，健全。

[7]博而不失：指法度全面详尽而无所遗失。

[8]章：同“彰”，彰明。

[9]究：当为“窕”，不充满。

[10]迹：足迹。宪：古通“楦”，即鞋楦子，木制的鞋的模型。

[11]仙（xuǎn）：选择，选用。

[12]取辟：取法，借鉴。辟：通“譬”，样式。

[13]淯阳：读为“育养”。淯：通“育”。

[14]法厓（yá）：一说原为“泮厓”，即畔崖，指边际。

[15]规：通“窥”。

[16]卒而不戒：突然到来而不能戒备。卒：同“猝”，突然。

[17]畜：同“蓄”，储备，积累。

[18]对形：指比照已有的范型。形：同“型”，模式、规范。

[19]巨获：当为“矩矱”，指规矩。

【译文】

“怀绳与准钩，多备规轴，减溜大成，是唯时德之节。”绳可以扶偏为正，准可以破险为平，钩可以矫曲为正，这是比喻圣君贤臣对治国举措的运用。法度详尽而没有缺失，其功能也就完备无缺。国家还是那个国家，民众还是那些民众，桀纣因暴乱而败亡，汤武却因为安定而兴盛。彰明治国之道来教育人民，申明治国之法让民众遵行，使民众从善成风，这就是汤武的功绩。所谓“多备规轴”，指的是制成轴枢。成轴的品种繁多，放在大的地方不松动，放在小的地方不堵塞，就像按照各种足迹做成鞋楦子，怎么会不合适呢？之所以很合适，在于非常完备，因为挑选着使用，所以不会缺乏。所以主持教化的人可以得到借鉴。上天养育万物，是难以计量的；大地造化万物，是没有边际的。所谓是就不是非，非就不是是，是非又一定是共同存在的。如果确认为某一事物为正确，是因为先规定另一事物为非，并且这个为非的事物已经在那里被人识别考虑了。然而这些判断都是仓促到来，令人无法准备的。所以，圣人总是要博闻多见，积累规律性的理论、原则来认识新事物。新事物一经出现，与这些旧有知识相参照，错误与正确的分别就一目了然了。“减”的意思是完全，“溜”的意思是发展。说的是局部与全局全面完善，无不处理得宜，就是所谓完全发展而达到完备无缺。成功的方法，一定有方法可循。必须德行周全，详审时机，时机与德望结合，便是成事的机会，就像符契的相合一样。所以说最关键的是时与德的恰到好处地结合。

【原典】

“春采生，秋采蓏[1]，夏处阴，冬处阳。”此言圣人之动静、开阖、诎信、浧儒[2]，取与之必因于时也。时则动，不时则静，是以古之士有意而未可阳也[3]。故挚其治言，阴挚而藏之也。贤人之处乱世也，知道之不可行，则沉抑以辟罚[4]，静默以侔免[5]。辟之也犹夏之就清，冬之就温焉。可以无及于寒暑之灾矣。非为畏死而不忠也，夫强言以为僇[6]，而功泽不加，进伤为人君严之义，退害为人臣者之生，其为不利弥甚。故退身不舍端[7]，修业不息版[8]，以待清明。故微子不与于纣之难[9]，而封于宋，以为殷主。先祖不灭，后世不绝，故曰大贤之德长。

【注释】

[1]蓏（luǒ）：指瓜类植物的果实。

[2]诎信：同“屈伸”。浧（yíng）儒：义不详，疑通“盈续”，即“盈缩”之意。

[3]阳：意同“扬”，张扬。

[4]辟：同“避”，躲避。

[5]侔：通“牟”，谋取。

[6]僇：同“戮”，杀戮，刑戮。

[7]端：通“专”，指朝笏（hù），大臣上朝所持的板子。

[8]修：疑为“休”，休业即解职或退休。版：版读，古时书写用的木片。

[9]微子：商纣的庶兄，名启，封于微（今山东梁山西北）。因见商将亡，数谏纣王，王不听，遂出走。周武王灭商时，向周求降，被封于宋，为宋国的始祖。

【译文】

“春采生，秋采蓏，夏处阴，冬处阳。”这是说圣人的动静、开合、屈伸、取予，一定要因时制宜。合于时宜则动，不合时宜则静，所以，古代贤士有意图而不宣扬。他总是心藏其治世的言论，暗中收敛，注意隐藏自己。贤人处于乱世，知道治世之道行不通，就以沉抑的态度躲避刑罚，静默无言的方式求得免祸。他的行为有如夏天之就清凉，冬天之就温暖，才不会感染上寒热之害。他这并不是怕死，也不是不忠，硬要强进谏言只会招致杀身之祸，对百姓却一点功德恩泽也没有施与，往积极方面说，伤害了君主尊严的义理，往消极方面说，伤害了人臣个人的生命，这都是极为不利的事情。因此，他退身下野却不肯扔掉笏板，解职退休也不停止版书，以等待政治清明的形势。所以，微子并没有参与纣王之难，而是受封于宋国，充当殷遗民的封君。这样，祖先不被湮灭，后世也不断绝，所以说大贤人的德泽是长远的。

【原典】

“明乃哲，哲乃明，奋乃苓[1]，明哲乃大行。”此言擅美主盛自奋也[2]，以琅汤凌轹人[3]，人之败也常自此。是故圣人著之简策，传以告后进曰：奋，盛；苓，落也。盛而不落者，未之有也。故有道者不平其称[4]，不满其量，不依其乐[5]，不致其度[6]。爵尊则肃士，禄丰则务施，功大而不伐，业明而不矜。夫名实之相怨久矣，是故绝而无交，惠者知其不可两守[7]，乃取一焉，故安而无忧。

【注释】

[1]奋：兴盛。苓：通“零”，衰落。

[2]擅美主盛自奋：均指骄傲自满。

[3]琅汤（làng tāng）凌轹（lì）：指骄傲放荡、欺凌他人。轹：指欺凌。

[4]不平其称：指不要使自己的分量十足，要保持谦虚的意思。称，同“称”。

[5]依：盛大。

[6]致：同“至”，达到极致。

[7]惠：通“慧”，聪明。

【译文】

“明乃哲，哲乃明，奋乃苓，明哲乃大行。”这是说独擅其美，自我夸耀，自奋其能且以骄傲放荡的态势去欺凌他人，人之失败常从这里开始。所以圣人把这个道理写在书里，传给后学之士，说：奋，是兴盛；苓，是衰落。只兴盛而不衰落的事，从来没有。所以，有道之人，总是表现得自己分量不足，不表现局量已满，不表现调子太高，不表现气度高傲至极。爵位高就注意尊敬贤士，俸禄厚就注意广施财物，功劳大而不夸耀，事业盛而并不骄傲。名与实的互相矛盾由来已久，所以互相排斥而不能共存。明智的人知道不可能两者兼备，于是只取其一，弃名取实。因此，能安定而无忧。

【原典】

“夫天地一险一易，若鼓之有桴[1]，擿挡则击[2]。”言苟有唱之，必有和之，和之不差，因以尽天地之道。景不为曲物直[3]，响不为恶声美。是以圣人明乎物之性者必以其类来也，故君子绳绳乎慎其所先[4]。

【注释】

[1]桴：鼓槌。

[2]擿挡则击：鼓响是因为击打它。比喻事物有击打必有反响。擿挡：指鼓声。

[3]景：通“影”。

[4]绳绳乎：形容戒惧的样子。

【译文】

“夫天地一险一易，若鼓之有桴，擿挡则击”。说的是如有所唱，必有所和，所和不差，就能合天地的规律。影子不可能替弯曲的物体表现为笔直，回响不可能替粗恶的音响表现为美声。可见圣人懂得事物的特性是通过参照事物之类而得出的，所以君子必须戒惧地慎重对待先行之物。

【原典】

“天地，万物之橐也[1]，宙合有橐天地。”天地苴万物[2]，故曰万物之橐。宙合之意，上通于天之上，下泉于地之下，外出于四海之外，合络天地，以为一裹。散之至于无闲，不可名而山。是大之无外，小之无内，故曰有橐天地，其义不传。一典品之，不极一薄[3]，然而典品无治也。多内则富，时出则当。而圣人之道，贵富以当。奚谓当？本乎无妄之治，运乎无方之事，应变不失之谓当。变无不至，无不有应当，本错不敢忿。故言而名之曰宙合。

【注释】

[1]橐（tuó）：指口袋或包袱。有底称囊，无底称橐。

[2]苴（jū）：一种草包，引申为包裹。

[3]典品：指整理。薄：古代记事的木板。

【译文】

天地包裹着万物，所以叫万物之橐。而“宙合”的意思，是上通于天空之上，下深于土地之下，外出于四海之外，合拢天地，成为一个包裹。把它散放开来，可以渗透到没有间隙的极小地方，简直都说不出名字来。大到没有什么物体在其外，小到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在其内了。所以说它能包藏天地，宙合的义理并没有传开。若一旦整理起来，其内容还不到一版，可惜整理之事没有人去做。容纳广博就内容丰富，发表适时就用之得当。而圣人之道，贵在丰富而用之得当。何谓用之得当呢？根据不背离法则的理论，运用在没有固定范围的各类事物上，应机随变而没有差错就叫作用之得当。事物的变化虽然无所不至，但没有处理不得当的，治事的本末不离。所以称它为“宙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