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花椒史
先秦之前,花椒入酒不入菜
目前可见的文献中,花椒的记载最早见于诗经中,如《诗经·周颂·闵予小子之什·载芟》中:“有椒其馨,胡考之宁。”讲述花椒的美好气味,能延年益寿。又如《诗经·陈风·东门之枌》:“视尔如荍,贻我握椒。”这是一首描写男女爱情的情歌,女孩子果实累累、颜色鲜亮、气味芬芳的花椒作为定情之物,送给了男孩子。
一直到秦朝,与花椒相关的记录多与祭祀、医疗有关。因为花椒的香气极为突出且颜色鲜亮,被视为符合祭祀礼制的祭品,是先民对于祭祀中“香能通神”的一种具体表现。另外,先秦作为重要祭品的酒、浆可能是人们尝试、认识花椒香麻味的最早媒介,如战国时期的《离骚·九歌·东皇太一》中写到:“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在祭祀乐舞仪式中用“桂酒椒浆”作为祭品,期间仪式性的品饮或仪式后通过分享品饮作为赐福之意应是必然,也为之后的花椒入菜埋下了伏笔。从汉朝《后汉书·文苑列传下》将椒酒作为奢侈的象征,唐朝的《艺文类聚·卷七十二·食物部》记载过年时给长辈奉椒酒作为祝福的习俗可进一步确认。
四川省阿坝州西路红花椒的产地风情。
关于过年时给长辈奉椒酒作为祝福的文献记载。
医疗方面,《黄帝内经·灵枢经》卷二中记载:“用淳酒二十斤,蜀椒一升,干姜一斤,桂心一斤,凡四种……以熨寒痹。”,明确指出四川蜀地的花椒有较好的促进循环及驱寒气的功效。在这之后的各家医书中也都提及了花椒入药,也多次指名用蜀椒,更加确定四川地区是优质花椒的主产地。
汉之后,花椒入菜渐成风潮
中华饮食史中,花椒成为菜肴调辅料的记录是从汉朝开始的。
汉朝刘熙的《释名·释饮食》中记载:“䐄,衔也,衔炙细密肉和以姜椒盐豉巳,乃以肉衔裹其表而炙之也。”当中明确指出是将花椒当作调味料加入肉末中再煎炙食用。之后,魏晋南北朝(公元220—589年)花椒入菜之风开始盛行,如当时的《齐民要术》(贾思勰)、《饼说》(吴均)等书中都出现了大量用花椒调味的烹饪工艺与菜品。
对于四川地区使用花椒最早的记录,当属唐代(公元618—907年)段成式的笔记式小说集《酉阳杂俎》,书中“酒食”篇记载有“蜀捣炙”的菜名,夹在一大串的菜名中,虽只能通过“蜀”这自古就泛指四川地区的字来推论,但也不无道理,因蜀地一直以来就是优质花椒的产地。此外用“鸣姜动椒”描述用姜、花椒等香料进行烹调的文字,由此可知,“蜀捣炙”应该就是以花椒调味、独具花椒风味的“烧烤”菜。
传统柴火灶厨房。
另外,从经济种植的角度来佐证,应该更能接近事实,就是唐朝之前的梁·陶弘景(公元456—536年)在《本草经集注》“蜀椒”一文说:“(蜀椒)出蜀郡北部,人家种之,皮肉浓,腹里白,气味浓。”可以看到花椒在蜀地种植的普遍性与品种的优良,间接说明蜀地可能早在两晋(公元220—589年)之时就发展出花椒入菜的饮食习惯。
农业技术快速发展,促进五谷杂粮的普及食用。图为洪雅地区的早期农耕风情。
饮食结构影响花椒需求
从历史中可以发现,直到宋朝,社会整体饮食结构仍以肉类为主。从汉朝起,用花椒调味和除异味逐渐发展成主流,相关文献记载数量也达到巅峰。但后来的元朝尚武,民生方面明显失调,加上当时人们烹调不用花椒,花椒的使用产生断层。到了明朝,虽有恢复,但农业相关研究指出,明朝起农业技术大幅进步,五谷杂粮全面普及食用,特别是辣椒的传入与使用,使得整个社会饮食对花椒的依赖迅速降低。这一现象还可从历史上关于农林业发展的记录间接得到佐证,亦即明朝以前在黄河流域中下游、长江流域上中下游都有大量的花椒种植记录,东面沿海各省同样有大量的种植、分布与食用记录。
总的来说,明朝之前,几乎全国都在用花椒入菜;明朝后期开始,花椒使用的地理范围开始大幅缩小,直到清朝初期后逐渐定型。今天,各民间菜系中,除了川菜,已经看不到普遍使用花椒的习惯,造成了现代多数人都不认识、不了解何谓麻香感,总是谈“麻”色变的现象。
在以牛、羊、猪等各种肉类为主食的时代,花椒因去腥除异功效极佳而被普遍运用是可以理解的,但为何从明朝起,社会饮食结构改变,以五谷杂粮为主食后,大江南北都逐渐抛弃花椒使用之际,只有位于西南,东晋·常璩《华阳国志》所记载:“尚滋味,好辛香”的巴蜀地区对花椒不离不弃?还是因为戒不了这“麻瘾”。
历史上连续进贡时间最长的汉源花椒成熟时的样子。
川人“麻瘾”源自巴蜀好花椒
四川地区的优良花椒品种相对多样、产量丰富、香麻风味俱佳,使得花椒入菜的饮食传统和习惯被限制在四川地区。时至今日,被饮食市场普遍认可、适合入菜的最佳花椒品种依旧在四川地区。
四川花椒的优点在于少量入菜,可去腥除异,适当增量更能带来增香、调味的效果,菜肴的滋味会有明显的提升。另外,四川的环境相对封闭,湿度偏高,令川人对花椒促汗祛湿的药理作用十分依赖;在交通改善、物资运输更加畅通的历史进程中,川人吃香喜麻的“瘾”不变,因为“好吃”才是硬道理。或许,其道理就像今日的餐饮市场,不够好的菜品就会被淘汰,能留在市场上的肯定色、香、味俱全,在市场上流传时间久了,还能成为经典。
四川汉源县牛市坡千年贡椒产地景致。
被隐藏的藤椒史
在认识花椒入菜史后,你会发现一个问题,就是众多文献中的“椒”究竟是指红花椒,还是青花椒?
最早对使用的花椒有明确描述颜色的记录是在北宋(公元977—984年)《太平御览·木部七·椒》中:“《尔雅》曰:檓,音毁。大椒也……似茱萸而小,赤色。”可知北宋时期的“椒”是指红花椒。
那北宋之前呢?按中华文化在礼制上基本一脉相承,朝代更迭也不敢任意变动的传统,且历来多以“红色”为大吉的象征。另一方面,花椒的独特芳香也常用于比喻美好之事或品德,如《荀子》中:“好我芬若椒兰”,独尊红花椒的礼制也促使整个社会形成以红花椒为“正品”“上品”的饮食文化。综合以上历史背景因素可知,北宋之前记载的“椒”应是指红花椒。
回头再对照近100年内,四川馆派川菜烹饪传统,直到1980年青花椒开始经济规模种植之前,严格来说,是直到1990年四川江湖菜盛行之前,社会上一定级别以上的酒楼、餐馆、筵席中也都见不到使用青花椒的记载。
至此,应该可以确定,当前文献中提到的“椒”都是指红花椒!当然,文献中也是有例外存在,但古人还是很严谨的,记录时都会明确说明为何不算是“椒”。如明·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除了记载“椒”之外,另有“崖椒”“蔓椒”“地椒”等,都附带详细的形态、气味说明。又如清·陈昊子所著园艺学专著《花镜》里提到:“蔓椒,出上党(地名,今山西东南部)山野,处处亦有之,生林箐间,枝软,覆地延蔓,花作小朵、色紫白,子、叶皆似椒,形小而味微辛……”这段记载说明古人对于和红花椒相似或可能是“花椒”的植物都会详细说明差异。
江湖川菜源自重庆市,由成都餐饮业广为传播与发展。图为成都市江湖菜馆的火爆风情。
洪雅藤椒文化博物馆成立于2010年,位于四川省洪雅县止戈镇柑子场,临近青衣江,为中国“第一座香辛料博物馆”。
洪雅藤椒文化博物馆由林园、展览中心、老榨油房、制作藤椒家庭作坊等构成,通过展示藤椒溯源、栽培、应用,将两千多年源远流长的藤椒文化呈现于游客面前。馆内有保存完整的榨油老作坊及石磨、鸡公车、脚犁等一批民间生产实物,让参观者对藤椒文化及产业发展有完整的认识。
藤椒,百姓的调味“椒”品
许多文献记录中,若详看前后文更能发现隐藏在字面背后的重要信息,如《本草纲目》中:崖椒……此即俗名野椒也。不甚香……野人用炒鸡、鸭食。”而《花镜》里则说:“(蔓椒)土人取以煮肉食,香美不减花椒”。其中“土人”“野人”指的是当地平民或少数民族,用白话来说就是“当地一般平民百姓会用其入菜调味,滋味不输‘红花椒’”,间 接证明野花椒的食用是普遍存在于民间的。
进一步分析前面的文献记录,会发现古代社会里,红花椒并没有普及到全民,只有一定阶层以上的人才能享用到红花椒,而一般百姓知道花椒的优异性,却只能寻求分布甚广的“崖椒”“蔓椒”“地椒”等野花椒作为替代品,其中肯定包含现今的藤椒。这些风味突出、个性鲜明的“野味”就成了平民百姓的调味“椒”品。
综合以上的分析发现,藤椒的食用或使用的历史是被藏在各种文献的只言片语中,所以若要问藤椒食用史有多长?答案就是:红花椒的食用史有多长,藤椒的食用史就应该有多长!只因自古以来,平民百姓的饮食生活都不是官方历史记录的重点,想了解每个朝代百姓的真实状态唯有查阅民间记载。另一方面,今日藤椒风味魅力的再次展现,更证明中华饮食的创造力始终来自民间。
同属芸香科花椒属的“两面针”应是文献中记载的“蔓椒”或“地椒”。
洪雅地区规模化种植管理的藤椒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