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方大师传教录:伤寒临床家江尔逊“杏林六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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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溯杏林五十春

一、总角之年

我出身于书香门第,大伯系光绪丁酉科拔贡,先父是清末秀才。我年甫6岁,便由先父启蒙课读,授以经学。父亲性和善,好施与,热爱中医药学,晚年对岐黄仲景之学研究尤专(他阅读过的部分中医典籍至今犹存),曾开设中药铺“慎记药局”,意欲济世利民。但因屡遭回禄之灾,药肆荡然无余。后来父亲因病不幸早逝,其时我年方10岁。

回首童年,先辈尝以他们父诫兄勉之七言绝句教诲于我,迄今言犹在耳。其诗曰:

积善人家庆有余,世贻清泽在诗书,

文章德行分先后,报国他年志不虚。

先父在世时,与当时名噪遐迩、常年出诊往来于嘉定府(今四川省乐山市)辖各县的乐山著名中医陈鼎三先生最称莫逆。每当邂逅,无不促膝谈心、互相切磋。我方7岁,先父便与陈老缔结了秦晋之好。

我家姊妹7人,我居第7,是最小的一个。由于禀赋不足,自幼体弱多疾,经常咳嗽、咯血,家人咸虑我有夭折之虞。陈老每到夹江出诊,必来家为我诊病,对我的健康状况,可谓关心备至矣。这是我后来涉足医林的不解之缘。

二、弃读学医

少年咯血病魔缠,弃读从医兴未阑,

七载名师劳训诲,钻研经典析疑难。

我15岁时,临近中学毕业,遽患湿温病。先后请了三四位名医诊治,病势有增无减,高烧缠绵不退,医皆束手无策。于命在旦夕之际,不得已,先母遣人赴乐山请陈鼎三先生来家诊治。陈老精心审病疏方,服药3剂,便热退脉静。陈老破例留下多住了几日,继续为我调治。待我精神刚刚趋向好转,他便力劝家母,让我弃读学医。当时我尚未离病榻,陈老就亲到床旁问我:“你愿不愿跟我学医?一则可以济世活人,再则可以养生防病。”并讲了他昔年弃儒习医的经历。我聆听之后,表示愿意。陈老遂取出一古本《伤寒论》,翻到没有标点符号的序言,对我说:“你先读两段给我听,看看能不能学得会。”意在考察我的古文基础。我接过书朗声吟念道:“余每览越人入虢之诊,望齐侯之色,未尝不慨然叹其才秀也……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陈老听毕,频频点头:“学得会,学得会!”算是通过了我的“入学考试”。从此,我便按照陈老的要求,在家边养病边学医,坚持不懈地闭门苦读了3年经典医籍。我的入门学习方法是:每天独自坐在桌旁,反复朗读默背原文,像私塾里的学生读生书、背熟书那样,从逐条逐句到每书全本,一气不歇地背完,直至滚瓜烂熟方止。就这样,我读完了陈先生指定必读的重要经典著作,如《内经》《难经》《神农本草经》《伤寒论》《金匮要略》原文,和他编著的授徒讲义《医学探源》,以及时贤医著(如陈修园的《高雅堂医书全集》),受到陈老赞赏。每当他有机会来我家时,便孜孜不倦地为我释疑解惑。正由于这几年的刻苦诵读,为以后的跟师临证,以及对仲景学说的深入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在旧社会,未过门的女婿是不便到女家去的。1937年,陈老在乐山城里创办了一所中医学习班,招收学员20余人,我才得以离家赴乐,跟师临证学习,朝夕侍诊在侧。老师白天忙于应诊,接治病人,只有晚上才召集学生结合临床实际,质疑问难,然后引经据典,一一释疑解惑。我由于已有一定的理论基础,结合实践,对老师的指点领悟较快。因老师的教学方法是理论紧密联系实际,而非照本宣科讲授书本知识,因此有些学生便畏难而退了。嗣后,有几个同学又在乐山开了个“志和”药房,请老师坐堂应诊,意在医药结合。

1939年,乐山遭到日本飞机轰炸,“志和”药店化为灰烬。陈老遂又回苏稽老家,我也随师前往(当时我已结婚),常年跟随老师应邀到外地出诊。陈老精于仲景学说,尤以善治伤寒坏证、逆证著称。我亲眼看见不少沉疴危疾,一经陈老诊治,悉皆迅速转危为安。如以大剂白通加猪胆汁汤治愈夹江周渭宾之伤寒坏证、三花饮治愈先母之大头瘟、豁痰丸救治我的痰热壅肺危证等,均药到病除,诚可谓扶危拯急,起死回生(参阅《医学探源·陈鼎三先生传略》)。几年的跟师临证,我深感受益匪浅。

三、广投名师

千里寻师意志诚,春风初度岁华新,

山城巧遇传高术,万病回春是此针。

悬壶数载(1940年开始行医,时年23岁),我的理论水平和临床经验有显著提高。但临证日久,却深有“治病三年,乃知天下无方可用”之感,还必须博采众长,开阔视野,启迪思维。尤其在反复钻研《伤寒论》时,我悟到药治与针灸并用,是仲景理法的一大特色,但多不为后世医家所重视。倘能熟练掌握、运用,针药并举,无疑疗效尤捷,从而萌动了求师研习针灸的愿望。1946年,闻知全国著名中医陈逊斋先生,精于内科与针灸,抗战时期来四川办学、行医,遂致函求学。经陈老同意之后,我于1947年春节正月初三,毅然放弃了合家团聚的天伦之乐,只身前往重庆。当时条件极差,经过两天起早睡晚的长途跋涉,始抵重庆,次日急趋先生寓所。陈先生见我不辞辛劳、千里求学的精神,很受感动,便热情接待,笑着说:“你有缘啊!”我默默地望着陈先生,不解其意。

原来,陈先生不久前曾决定回南京一趟,并已买好飞机票。讵料于离开住所欲往机场时,突然发现友人所赠一支进口“派克”金笔遗失,待返回寓所找到失物后赶赴机场时,飞机早已起飞,乃怏怏不乐。谁知数日后接到南京家信,称该次班机抵达南京时,因雾大无法降落,改飞上海,终因油罄坠毁于上海龙华附近。陈先生闻讯后感叹不已,庆幸自己侥幸得生,遂赋诗一首:

人生祸福真秘密,塞翁失马我失笔,

天教不死非无因,留得此身医众疾。

听了陈先生吟诵的他自己所做的诗以后,我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天遂人愿的良机。学习针灸,关键在于找准穴位、熟练手法。在陈先生手把手的谆谆教导下,我着实下了一番苦功,达到了预期的目的。为使自己在理论知识和临床实践方面得到进一步丰富和提高,我每日前往先生诊寓,侍诊抄方,质疑问难。对先生长期积累的渊博理论和丰富经验,颇得其传。先生见我学习钻研认真,曾建议我留在重庆行医,嗣因家母生病,我乃离渝返家。

当时,针灸学在四川很不普及,可谓凤毛麟角。少数掌握针灸技术者,皆秘不示人。曾记得我离渝返家,途经成都走访一位比较有名的针灸医师,向他请教时,他竟说我“年龄大了,学不会”,并说他是八九岁时于北方向他叔父学习的,拜师后要先学打3年太极拳,然后才教授针灸。听此言,我深为叹惋!我希望医界同道能有更多的人掌握针灸医术,乃又致函承淡安先生,请求办学传道。当时,承先生是从江苏无锡来川,因病在简阳养马河这个僻静小镇疗养。得到他复函允诺后,我便约了家乡几个中医同道,奔赴简阳,投师学习。承先生那种热心传道、带病教学、和蔼可亲的精神,至今犹存。

四、精勤不倦

从医五十有余年,经典诸家勤细探,

临证精思常奏效,危难重证得安全。

我从医50余年,时刻不忘“精”“勤”二字,牢牢地以之为座右铭。所谓“精”,即“精通”之意,对一种学问、技术或业务,必须有深刻的研究和透彻的了解。所谓“勤”,就是“勤奋”,即不懈地努力。而凡为学之道,欲求精深,必先勤苦。晋代养生学家张湛曾说:“夫经方之难精,由来尚矣。”这说明医学不易精通。唐代著名医学家孙思邈也曾谆谆告诫:“医方卜筮,艺能之难精者也……故学者必须博及医源,精勤不倦,不得道听途说,而言医道已了,深自误哉!”我常念念不忘“人命至贵,重于千金”,他人有病,若己有之。所以,数十年来,无论治学与临证,我始终不渝地坚持“六勤”“五不”。“六勤”,即勤于刻苦读书;勤于独立思考;勤于临证实践;勤于质疑问难;勤于总结经验教训,力争有所创新;勤于承先启后工作,以冀“薪尽火传”。“五不”,即不坐茶楼酒肆,聊天吸烟;不看无益小说,虚度光阴;不骄矜自负,强作解人;不草率鲁莽,恣处汤药;不追名逐利,驰竞浮华。

就这样,我数十年如一日,在治学与临证上,孜孜不倦,勤苦钻研。迄至今日,我犹“心如老骥常千里”,每当工余之暇,依然手不释卷,诚所谓“灯前目力虽非昔,犹课蝇头二万言”(陆游),如饥似渴地探求新知,从不自满。在生活上,我甘于淡泊俭朴,但购买医书则在所不惜,即使在家庭负担较重、经济比较困难之时,也要挤出钱来购买书籍。几十年来,我除了脑子中积累的学术知识和临床经验外,医学藏书和学术经验总结资料便是我的宝贵财富。至于生活用品,衣着家具,可谓寥若晨星,且亦非我所欲也。

古人云:“功崇惟志,业广惟勤”(《尚书·周官》)。我经过50余年的不懈努力,终于“千虑一得”,在研究仲景学说、治疗疑难重证方面,取得了一些成绩。

我的治学方法与临证思维,概括起来,一是扎根临床,远绍经典,参验先贤,融会贯通,频添新意;二是突出主证,重视复方,方证相对,圆机活法,讲求疗效。

五、西为中用

攻玉之石在他山,切磋琢磨莫等闲,

融汇中西相互用,扬长补短谱新篇。

早在学医时期,我除了攻读中医典籍之外,也曾涉猎过一些西医书籍。为什么要学习西医知识呢?为的是西为中用,扬长补短,推陈出新。众所周知,中医学有整体恒动观和辨证论治的特色和优势,而西医学这一现代医学体系,也有不少值得借鉴的长处。尽管由于种种错综复杂的社会历史原因,使得中医、西医两种医学体系的真正交流、取长补短和有机结合一直处于不尽如人意的状态。但我数十年来一直保持着较为清醒的头脑,而以“罔谈彼短,靡恃己长”来自律自警,且时刻恪守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坚定信念。

新中国成立以后,我到了综合医院(县人民医院)工作,与西医同志共事,有了更多的交流学术、促膝谈心的机会,从而增进了相互学习和了解。1959年,我调到乐山地区医院(今乐山市人民医院),便专门在西医病房从事中医工作,长达20余年之久。每天与西医同志一道查房、会诊、讨论病案、参加抢救工作和观察(有时也参加)尸体解剖;耳闻目睹了现代医学的许多优点,如解剖、生理、病理、诊断、抢救、判断预后等,都的确可借以弥补中医学之不足。我老老实实地向西医同志学习,从不放弃任何一次机会。例如我曾跟随西医同志,观察过3例尸解的肝脏:一例是原发性肝癌,患者在查体时发现肝脏肿大,足足塞满了右侧整个腹腔,死后尸解出的肝脏,装满了一个大面盆,坚硬如石,色灰白,表面满布硬结,如癞蛤蟆身上的结节样,看了令人毛骨悚然;另一例晚期肝硬化,死者肝脏萎缩成拳头一样大小,色黑、质硬,如醃干了的猪肝;还有一例是死于其他疾病患者的正常肝脏,柔软、红润,如新鲜猪肝样。中医古籍也讲解剖,如《灵枢》“本脏篇”“肠胃篇”、《难经·四十二难》,以及汉、唐以后的著述,如《欧希凡五脏图》、杨介的《存真图》、朱肱的《内外二景图》等,都比较粗略。再如肾炎,中医多按水肿辨治,疗效卓著。但对隐匿型肾炎,外表不肿,亦无明显症状,中医对此要及时、准确地辨证论治,就比较困难。而这类患者,一旦病情恶化(肾功能衰竭),治疗就很棘手。因此,借助现代科学技术的诊断手段,实践证明是可以补中医之不足的。

或问:你持这样的观点,是否对中医学的前途丧失信心,妄自菲薄,或是想以西医取代中医?答曰:否!恰恰相反,我对那些全盘西化的思潮和做法,历来深恶痛绝,并曾发表专文予以评论。我竭力主张中医诊断与治疗必须保持和发扬中医特色,这与学习西医之长并不矛盾。

我数十年的临床实践证明,许多疾病(包括一些危急重症),虽经西医确诊,却无有效的治疗措施,或治疗效果不佳,或西药的毒副作用较大,都往往寄望于中医,并能取得很好的疗效,从而体现了中医药学的优势和特色,充分证明中医药学之所以能历数千年而不衰,为广大人民所信赖之原因所在。

近年来,党中央认真总结了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医工作的经验教训,制定了一系列符合我国国情的中医政策。特别是1985年6月,中共中央书记处在关于卫生工作的决定中指出:“根据《宪法》发展现代医药和我国传统医药的规定,要把中医和西医摆在同等重要的地位。一方面,中医药学是我国医疗卫生事业所独具的特点和优势,中医不能丢,必须保存和发展。另一方面,中医必须积极利用先进的科学技术和现代化手段,促进中医药事业的发展。要坚持中西医结合的方针,中医、西医互相配合,取长补短,努力发挥各自的优势。”这是对中医药学的关怀和重视,对指导中医事业的发展具有深远意义。这也是我数十年来梦寐以求、渴望实现的愿望,是对我极大的鼓励和鞭策。尽管我已年逾古稀,皓首残年,仍愿为振兴中医鞠躬尽瘁。

六、志存济世

名贤自古重医德,橘井杏林天下传,

坚定常怀济世愿,高山仰止永无迁。

夫医乃仁道。昔贤云:“医道,古称仙道也,原为活人。”(明·龚廷贤《万病回春·医家病家通病》)东汉杰出医学家张仲景,“感往昔之沦丧,伤横夭之莫救,乃勤求古训,博采众方”,撰成了《伤寒杂病论》这部千古不朽的名著。他大声疾呼,提倡“留神医药,精究方术”“爱人知人”“爱身知己”。他痛恨“竞逐荣势,企踵权豪”之徒,反对“孜孜汲汲,惟名利是务”及“崇饰其末,忽弃其本,华其外而悴其内”的作风。他的这些崇高医德,成为我一生的座右铭。所以,数十年来,我始终不渝地以仲景遗训和历代医家关于医德修养的论述自戒自警,规范言行,力求做到“志存济世”。要像唐代著名医药学家孙思邈所教诲的那样,常怀“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把病人的疾苦视为自己或家人的疾苦来理解患者求医诊病的心情。接诊病人,耐心细致,态度和蔼,诊治认真,无论贫富亲疏,有求必应;不分上班下班,白天夜晚,凡来求诊者,都尽量满足要求,颇能急病人之所急,系病人安危于心间,对病人从来不硬、不顶、不碰、不气。我过去有20多年的时间一直在西医病房工作,一个人担负着全院内、外、妇、儿、五官等科住院病人的中医药治疗。但每天仍有不少登门求治的门诊病人,这些病人,上班时来者有之,下班后来者亦有之,吃饭时来者有之,睡觉时来者亦有之,甚至在我生病卧床不起,或外出途中的街头巷尾和车船上求诊者亦有之。我都不顾自己工作疲劳和年迈力弱,一律欣然应允,予以诊治。有时,我去工厂、农村探亲访友,凡有要求诊病者,我亦愉快地接受义务应诊。一次,我去夹江华头公社,适逢秋收农忙季节,当地流感流行,社员闻知我去的消息,前来就诊者,从早到晚,络绎不绝,一日之间,就为当地社员义务应诊百余人。又一次,我去成都一个工厂探亲,不少工人、干部闻讯前来求治,我为他们义务应诊,整整忙了一个下午。这些年来,我离开了病房,担负人才培养工作(创办高徒班)和专科门诊,并较多时间参加社会活动(兼任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和省人民代表),而求诊病人之众,依然不减当年。专科门诊虽规定了限额,但来自外地的病人或疑难重症患者较多,求治心情十分迫切,有的早晨五六点钟就赶来医院排队等候挂号。一次,有位农村女病员,因患慢性疾病,久治不愈,十分苦恼,又因晕车而从50多里以外步行前来就诊,来回要花三四天时间(需要途中住宿),但当她走到医院,我的专科门诊号已经挂完了。我得知情况后,便毫不犹豫地接治了这位病员。我深深感到,尽管我已进入皓首残年,但人民如此信任我,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尽心竭力为人民服务!能多治愈一个病人,就是我最大的愉快。我作为一个医生,没有能力为国家直接创造经济财富,但“人命至贵,重于千金”(孙思邈语),能多治好一个病人,就多保护一个劳动力,这是我毕生的愿望。

这些年来,由于党的中医政策的进一步贯彻,中医学术活动蓬勃兴起。我的一些学术文章公开发表后,引起了全国各地读者(包括患者和中青年中医同道)的极大关注和兴趣。有的来函求诊索方;有的要求答疑解惑;还有的经过治疗,病愈后来函鸣谢,又推荐病人者。我对这些读者的来函非常重视,从两点来讲:一是想通过信函会诊,希望能治愈更多的沉疴痼疾,以我有限的有生之年,多为广大人民做点奉献;二是想把我毕生的治学思想和学术经验,介绍给真正热爱中医药学术的有志之士,为中医药学的继承和发扬,为人民的医疗保健事业能起到一点添砖加瓦的作用。

我现已年逾七旬,早已超出国家政策规定的退休年龄,虽曾多次申请退休,但因工作需要,组织上一再要我缓办退休手续。有些好心的同志向我建议说:“现在有的名老中医、专家教授退休后去挂牌行医,挣了不少钱,你怎么不退休哟?”在这“公”与“私”、“钱”与“德”的问题上,我虽不能说没有一点思想交锋和得失考虑,但终于还是“公”和“德”的思想占了上风,欣然同意组织意见,暂缓办理退休手续,继续坚持为人民医疗工作发挥余热。

七、薪尽火传

鬓发斑斑越古稀,杏林一卒盛名虚,

岐黄仲景千秋业,薪尽火传愿未移。

中医学之前途与命运,向为我所瞻念。纵览中国医学史,历代名贤辈出,群星灿烂,各领风骚。吾人生当古贤之后,亟须继往开来,推陈出新,而竟古人未竟之伟业。故早在1957年,我在向四川省政协递交的提案中,便郑重而恳切地建议为当时尚健在的名老中医、先师陈鼎三先生配备助手,继承整理学术经验,惜未实现。3年之后,陈老溘然长逝!岁月蹉跎,30年过去,弹指一挥间,余亦步入黄昏之年,到了应将自己长期治学与临证的经验整理、总结出来,以昭示后学的时刻了。当我向市卫生局领导提出了这个紧迫的问题和建议之后,立即得到赞同和热情支持。市卫生局当机立断,决定创办“江尔逊高徒班”——实际上是配备助手,属于带研究生性质,只是不授学位而已。学制为3年,公开招生。通过笔试和面试,择优录取了4名中医师,其中既有中医学院毕业生,亦有从师或自学成才者。

“高徒班”的教学内容是:以仲景学说为主,上溯《内经》《难经》《神农本草经》,下及后世诸家具有代表性的名著,博采伤寒学说与温病学说之长,务期融会贯通,并娴熟地运用于临床。教学方法是:临床上跟师门诊和会诊,随时随地一点一滴地记录我的临床经验,并独立地开展验证;在验证的基础上去粗取精,含英咀华,分类归纳,系统整理。理论上以自学为主,在此基础上进行集体讨论,重大或疑难问题由我答疑,针对学员知识结构的薄弱环节进行辅导或讲座。在学风方面,要求学员读书与临床相结合,理解与背诵不偏废,主动地、生动活泼地、创造性地学习与思考,大胆地提出问题、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坚持“教学相长”与“百家争鸣”的方针,充分发扬学术民主,大力活跃学术气氛,鼓励开拓与创新精神。由于学员担负着学习继承与整理研究的双重任务,必须具有较强的写作能力,因而开设了写作辅导课。为了练好基本功,要求学员必须定期撰写医案、医话、学习心得,年终还要撰写出较高质量的学年论文。

3年的教学实践证明,学员们完全适应这样的教学内容与教学方法。他们在继承整理工作中,充满了旺盛的求知欲,表现出刻苦钻研、百折不挠和团结互助、和衷共济的可贵精神,因而在理论、临床、写作三方面都有了长足的进步,较快地弥补了知识结构的缺陷,健全了人才素质,比较全面、系统地继承了我的学术思想和临床经验,并在国家、省级中医药刊物上发表学术文章50余篇。4名学员顺利毕业返回各自所在的县中医院之后,均能学有所用,不负众望,担负起临床与科研的重担。有的学员还成果频出,引起了医界的瞩目。我受之于先师而有所发扬光大的学术经验薪传有人,夙愿已偿,复何求哉!

值得一提的是,“江尔逊高徒班”创办伊始,便备受各方面的关注。各级卫生行政部门的关怀与支持自不待言,诸家新闻单位(如《健康报》《四川日报》《中医药信息报》等)亦相继作了报道;1986年12月在成都召开的“全国中医药学术发展战略研讨会”上,我们的办学经验还赢得了与会领导及专家学者们的高度重视和赞赏。当《健康报》与《中国医药学报》将“名师高徒班”作为培养高层次中医人才的一条新路加以肯定之后,有的省市也相继开办了中医高徒班。尤其令人振奋者,1990年,原人事部(现为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原卫生部(现为国家卫生计生委)、国家中医药管理局联合下达了《关于采取紧急措施做好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工作的决定》的重要文件,确定了500位全国名医为首批继承对象。接着,便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了规模空前的拜师活动(我亦被批准为四川省20名学术经验继承工作指导老师之一)。我认真研读上述文件中制定的培养学术继承人的宗旨,以及种种措施与方法,与“江尔逊高徒班”的培养目标、招生办法、教学内容及教学方法颇为相似。“江尔逊高徒班”似竟成为全国性的学术经验继承工作之滥觞欤!?此虽为我所始料未及,然亦大慰平生矣。

但拙意以为,欲达到《决定》所提出的培养目标,还必须认真总结人才培养的经验教训,切实做好学术继承人的遴选工作。虽不能尽如《素问·金匮真言论》所说“非其人勿教,非其真勿授”的标准要求,但确应慎重选择那些德才兼备、了解中医、热爱中医、不谋私利、愿为振兴中医学术献身、全心全意为人民大众健康服务的人,作为学术继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