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热病学说的源和流
热病学在中医学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其形成,《黄帝内经》肇其源,明、清畅其流,经历了东汉之前的理论综合,与东汉之后寒、温、外、内诸热病由合而分,又由分而合的漫长过程。
热病之名,首见于《黄帝内经》,专篇有《素问》的“热论”“刺热”“评热病论”“水热穴论”和《灵枢》的“热病”“寒热”,以及大量散见于各篇关于热病的论述,共同形成热病学雏形。此后的伤寒学、温病学及诸内伤热病理论,都是在《黄帝内经》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黄帝内经》的热病理论有三个特点:其一,热病包括伤寒和温病。如《素问·热论》所谓热病皆伤寒之类,凡病伤寒而成温者,夏至日前为温病,夏至日后为暑病。对热病与寒温的关系,强调了共性统一。其二,热病包括外感和内伤。如《黄帝内经》既论述了伤寒、温病、暑病、疫病等外感热病,也记载了内伤热病的病因、病机、症状、治则等。其三,热病以六经、五脏为辨证纲领。如《素问》“热论”的六经辨证和“刺热”的五脏辨证等,前者被张仲景作为伤寒六经辨证体系的理论依据之一,后者在历代内伤热病的证治理论发展中受到重视。
《黄帝内经》关于热病的概念虽无确切的文字说明,但从《素问·热论》“人之伤于寒也则为病热”和治宜汗解的太阳伤寒“头项痛,腰脊强”来看,显然不能从病因或证性方面去理解热病之“热”,此“热”乃泛指病证之热(发热)而言,即其“热病”是概括具有发热症状的外感内伤病证之词。热病之“热”的发生机理,《黄帝内经》主要从阴阳失调、阳胜则热的大原则立论,并且已认识到“腠理闭塞,玄府不通”(《素问·调经论》),可导致身热。现在中医学认为身热是由内外各种邪气作用于人身阳热之气,使之亢奋所致,风、热、燥等阳邪可引起发热,寒、湿等阴邪也可闭郁阳气而发热。这些认识实际上本源于《黄帝内经》。
《黄帝内经》虽然开热病学之先河,但由于历史条件限制,未能建立起理、法、方、药完备的热病证洽体系。如其所谓六经辨证除太阳一经为表寒实证外,余皆里热实证,治法也只是“汗”“泄”攻邪而已,仅重针刺,缺乏方药。
热病学说成为理、法、方、药详备的辨证论治体系,是从东汉张仲景《伤寒杂病论》开始的。张仲景继承《黄帝内经》和《难经》之说,并总结前人和当时的临床经验,在《伤寒论》中对外感热病,主要是伤寒,以三阳三阴为纲进行辨证论冶,立397法,制113方,极大地弥补了《黄帝内经》热病理论的不足,将热病学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但《伤寒论》虽然也是寒温合论,毕竟详于寒而略于温,还未能充分满足临床上诊治热病的需要。
热病学发展到宋、金、元时代,首先是刘河间著《素问玄机原病式》《宣明论方》《素问病机气宜保命集》等书,阐明运气的“实践”意义,并据《素问·至真要大论》病机十九条中火热居多,和“兼并同化”的理论,力倡火热郁结说,认为六气皆从火化,因而侧重于外感热性热病的研究,善用寒凉通达方剂,如葱豉汤合天水散、防风通圣散、双解散、凉膈散等。传至张子和,强调邪留则正伤,邪去则正安,治法概以汗、吐、下攻伐为急务,为历史上著名的攻法大师,但其学术仍追随刘河间侧重于外感热性热病。刘河间的学术是热病学由伤寒向温病发展的先声,故后世有伤寒宗仲景、热病从河间之说。
明清时期已普遍注意到寒、温的区别,温病学逐渐从伤寒学中分化出来而迅速发展。明代王安道最先申明伤寒、温热虽然都可感寒而起,但伤寒为寒闭腠理,非辛温不足以散之;温热则怫热自内达外,非辛凉苦寒不足以解之。这说明王氏对伏气温病已有所认识。继后汪石山进一步指出温病有伏气、新感之分,从此辨治温病,新感用辛凉法,伏气以苦寒清里为主。
温病学成为一门独立的学说,则是从明末吴又可《温疫论》开始的。他对温疫所感之气、所入之门、所受之处、传变之体等都进行了深入细致的理论探讨,并结合实践经验整理发挥,但内容还欠完备。到了清代,叶天士、薛生白、王孟英、吴鞠通等人分别著成《温热论》《湿热条辨》《温热经纬》《温病条辨》等书,才形成了温病学说三焦和卫气营血的辨证论治体系。
三焦辨证论治,早在《伤寒论》中就约略地谈到过,至明末喻嘉言引申其义,明确地提出温疫应分上、中、下三焦施治。即“未病前,预饮芳香正气药,则邪不能入,此为上也。邪既入,则以逐秽为第一义,上焦如雾,升而逐之,兼以解毒;中焦如沤,疏而逐之,兼以解毒;下焦如渎,决而逐之,兼以解毒。”但三焦形成为理、法、方、药具备的温病证治理论,则是由清代吴鞠通著《温病条辨》来完成的。此书立三焦为纲,以风温、温热、暑温、湿温、寒湿、秋燥等为目,并仿照《伤寒论》体例条辨其说。他指出:凡病温者,始于上焦,在手太阴。上焦以肺与心包为主,中焦以胃与脾为主,下焦以肾与肝为主。上焦温病不解则传入中焦,中焦温病不解则传入下焦。温病在上焦者,如桑菊饮证和牛黄丸、紫雪丹、至宝丹证;温病在中焦者,如白虎汤证、承气汤证和增液汤证;温病在下焦者,如加减复脉汤证和大、小定风珠证等。但这里所说的三焦,是温病病机的一种理论概括,它不同于《黄帝内经》所说的六腑之一的三焦,不可混淆。
卫气营血辨证论治,是清代叶天士在《温热论》中首先提出来的。他认为“卫之后,方言气,营之后,方言血。在卫汗之可也,到气才可清气,入营犹可透热转气,入血直须凉血散血”。吴鞠通师承叶天士之说,在“三焦篇”中,把卫、气、营、血辨证论治的理、法、方、药更加具体化了,如温病在卫分的银翘散证、在气分的白虎汤证、在营分的清营汤证、在血分的犀角地黄汤证等。但这里所说的卫、气、营、血,也和上述三焦一样,是温病病机的一种理论概括,不可与《黄帝内经》所说的生理的荣、卫、气、血相混淆。
内伤热病的脏腑辨证论治,《黄帝内经》有论而无方,《伤寒杂病论》有方而不全。据传华佗所作而实际可能是六朝人托撰的《中藏经》,较为系统地阐述了五脏六腑脉证的寒热虚实性质和生死逆顺的预后,其中不乏内伤热病内容,对后世有一定影响。晋代皇甫谧的《针灸甲乙经》、王叔和的《脉经》和隋代巢元方的《诸病源候论》,分别侧重针灸、脉诊和病源来阐述内伤脏腑疾病,其中虽也含有内伤热病内容,但均未能在方治上有所前进。直至唐代孙思邈著《千金方》、王焘著《外台秘要》,才把内伤脏腑疾病的理、法、方、药充实起来,尽管在内伤热病方面详于实证,略于虚证,但已初具规模。后经宋、元、明、清医家的不断发展,乃渐趋于完善。
宋、元、明、清期间,内伤热病的研究沿着脏腑证治和阴阳气血痰瘀火的方向发展,取得了长足的进步。系统研究脏腑证治的有宋代钱乙,他论治小儿病,心热实用导赤散,肝热实用泻青丸,脾热实用泻黄散,肺热实用泻白散,肾热虚用六味地黄丸等,均为后世医家在内伤热病证治中所采用。金代张元素提出的“脏腑虚实寒热标本用药式”“五脏补泻法”“脏气法时补泻法”等,对内伤热病的证治也有一定价值。李杲发明脾胃论,创甘温除热法,解决了气虚发热的证治。朱丹溪倡“阳有余阴不足论”,主张用大补阴丸滋阴降火,治疗肝肾阴虚火旺证,又善治痰证、郁证,使后世医家在内伤热病证治中有所借鉴和发挥。明代张景岳提出“阳非有余,阴常不足”(《类经图翼·大宝论》)的观点,制定方剂,完善了下焦阴虚火旺证治;尤其补充了温补一法,并以此著称于世,从此阳虚火浮发热有了较可靠的治疗方法。王肯堂在《证治准绳》中,不仅从病理、治则方面对外感热病和内伤热病做了区别,而且提出了内伤五脏发热的具体辨证论治。清代王清任专事瘀血病证的研究,王旭高则深刻地阐发了肝气、肝火、肝风的病机证治规律,费伯雄则着意于燥证探讨等,都从不同方面补充了内伤热病的方治。
热病学说发展至清代,可以说是达到基本完善的境地,但却导致伤寒与温病两大学派的长期对立,外感热病与内伤热病之间的统一性也缺乏深入的研究。可是伤寒学说毕竟是温病学说的基础,温病学说则是伤寒学说的发展,二者在总体上一脉相承而相得益彰。所以热病学说发展到清代后期,就在寒温对立的局面中,开始逐渐地走上了寒温合论的道路,如杨玉衡著《寒温条辨》等。此后主张寒温合论者渐多。新中国成立以来,寒温统一的趋势,已日渐成为中医学界的主要动向之一,不少中医学者认为,伤寒六经辨证论治和温病三焦、卫气营血辨证论治,虽然各具特点,但都属于外感热病证治范畴。同样,内伤热病与外感热病证治理论之间也存在联系,应该冶于一炉,融为一体。何况今天中医临床诊治外感内伤热病,大都是根据具体病情,灵活运用六经、三焦、卫气营血和脏腑的理、法、方、药,并无成见。因此,在伤寒和温病统一的基础上,把外感热病和内伤热病统一起来,建立热病学科体系,不仅是对《素问》和伤寒学、温病学以及历代各家的热病学说的全面继承和深入发展,而且必将进一步发挥中医学对热病辨证论治的优点和特长,更有力地保障人民的身体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