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寻找陈北司
慕野背着背包,一个人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
山路两旁是高大的竹林,下午西斜的阳光透过细长的竹叶,斑斑点点地洒在慕野的肩膀上。知了声此起彼伏。
慕野停下脚步,擦擦额头的汗,找出手机里陈北司给他发的手绘地图,对照着山路,前后打量了一番:这是一条斜坡上山的竹林小路,小路走到底,就是一座架在峡谷上的木拱桥。过了桥,应该就是陈北司住的村子了。
两天前,陈北司在电话里,以欣喜的口吻告诉慕野,他的院子里有好大一棵无花果树,结满了果子。
“慕野,你肯定没见过这么大的无花果树!嘿,来了请你吃无花果!”
慕野一边调整了下背包的肩带,一边打起精神大呼了一口气。他来可不是找北司吃无花果的,他来,是有重大任务要完成的。
陈南隅说了,这一趟,他务必要把陈北司带回家!
“说不通的话,就把他直接绑回来!”
陈南隅的口吻恶狠狠的。
听了这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陈北司是个离家出走的小孩,慕野则是对他有监护义务的长辈。
事实却正相反。
陈北司是慕野那二十三岁的舅舅,慕野是陈北司十四岁的外甥。
二十三岁的陈北司,一米八七的身高,两百斤的体重,膀阔腰圆。
十四岁的慕野,一百二十多斤的重量,身高刚达陈北司的肩膀。
“敌我”悬殊非常明显,硬攻是不可能的。只能智取——跟之前三次一样。跟上一次陈北司因为被出版社退稿,一怒之下去了西藏采风,最后准备留在那里当个喇嘛比起来,这次的情况明显好多了。
陈南隅是慕野的妈妈,和陈北司是一对亲姐弟。她是专飞国际航班的女机长,在天上的时间比在地上的时间都多,家里的大事小事都丢给慕野,包括自己那个老惹麻烦的弟弟。
慕野一直觉得,就是因为这对不靠谱的姐弟,自己才能锻炼出一颗处变不惊的好心脏,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好胆量,一双富于洞察力的慧眼,还有一双能踏平山川的好腿啊!
慕野过了木板桥,进入一个村子,路边有块界石,界石上刻了四个大字——赵家寨子。
没错了。陈北司跟他说过,他住的村子叫赵家寨子。
一周前,陈北司把自己那套在上海市中心的老房子租掉后,把房子钥匙和几箱子杂物丢给慕野,自己背了行李就直奔火车站了。
他宣布,从此要离开拥挤又喧嚣的大都市,去过山居的隐逸生活:白天听着山涧的潺潺溪流声种瓜种豆,夜晚在清凉的山风吹拂下挑灯画画。
说这话的时候,他一脸悠然神往。
这画面确实比陈北司原本憋屈在一室一厅的小房子里,面对画稿,整天愁眉苦脸地熬夜要美好得多。
可妈妈陈南隅的看法完全不一样。
“这是逃避现实!他整天画那堆废纸就是逃避现实!现在还打算一个人待在荒山野岭!爸妈要活到现在,非打死他不可!不行,他再这样下去,整个人都要彻底废掉了!”
陈南隅说完这话,就把刚放了暑假的慕野给发派了来:“一个星期之内,把他给我带回来!”
慕野根据陈北司给他的那张指示图,在村子里兜了两圈,沿着一条山涧,一路上行,终于找到了陈北司的院子。
陈北司的院子远离村落,建在半山坡上,周围被竹林环绕。院子前就是那条山涧,水很浅,清澈见底,有两只白鹅正在水边懒洋洋地理着羽毛。
慕野摘下遮阳帽当扇子,扇着风,看了一会儿大白鹅。他站在半山坡的山涧边,几乎能俯瞰到整个村子。村里的小路上,有个老人正缓慢走过,身边跟着一只摇着尾巴的大黄狗。
时间在这个地方,好像流淌得特别缓慢……
世外桃源啊!
慕野走到陈北司的院门口,笃笃笃,叩响了柴门。
“舅舅?”
隔着门缝,慕野看到了里面的那棵大果树,果然枝干粗壮,枝叶茂密,密密匝匝地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绿果子。
一阵风吹过,树叶摇摆,响起一阵沙沙声。除此之外,院子里一片静谧。
慕野又敲门,扯开了嗓门:“舅舅?陈北司?”
无人应答。
奇怪!舅舅明明知道他下午就应该到了——他可是坐了四个小时的高铁、三个小时的大巴,又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作为亲舅舅,他不应该早早等在院门口,一见了远道而来、风尘仆仆的唯一的亲外甥,就热情地迎出来?
唉,算了,不重要。
慕野打量了一下院门,把手从门缝里伸进去,一拉,一拨,门后那个松松垮垮的门闩就打开了。
舅舅在家——要不然这就是个简易的密室。
密室杀人案的“密室”。
慕野咧嘴一笑:不过,除了他老妈,他也想不出这个世上还有人对陈北司有什么杀意。善良真诚,与人为善,天真又慷慨的胖子,连传销组织都舍不得伤害他——可是如果不是有杀意,那这密室是做什么用的?
舅舅肯定在里面,恐怕是睡着了。
慕野推开了院门,走了进去。
这时手机叮咚一响。是妈妈来了微信,问他到陈北司家了没。
慕野随手拍了一张小院的照片,加一个“胜利”的手势,一起发了过去。
妈妈回了一句:好,我马上飞澳大利亚了,明天再联系!
——再见,妈!
——再见。另,替我好好修理一下陈北司!
修理陈北司,也得先找到他人啊……
慕野把手机揣进口袋里,打量起陈北司这个小院子。
小院子四四方方的,中间是那棵大果树,树枝压得很低,向四面八方伸展着,几乎占了半个院子。院子里有条碎石铺的小路,小路两边杂草丛生,有什么小动物刺溜一下,从杂草丛中逃开了去……不知是野兔还是老鼠。
碎石小路上,一条长长的蚯蚓正缓慢地爬过。
小路通向一幢两上两下的砖木小楼。小楼屋檐和墙面上遍布青苔,木制窗棂上也全是裂缝,看起来年代久远的样子。
“舅舅?”
慕野一边叫着陈北司,一边推门进了小楼房。
一楼有两个房间,一间客厅、一间厨房兼餐厅。房间看起来像是最近修整过的,墙刷白了,新换了窗户。客厅里摆设着几件简单的家具,厨房里有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灶台上放着一个碗,碗上盖着一本书——《山居闲话》。
慕野掀开书,下面一碗泡面还袅袅冒着热气。
他就知道,舅舅这几天,在这外卖不能到达的偏僻小村,全靠泡面活着呢。
吐槽到一半,慕野就收起了笑容。
不对。
“美食”当前,身为资深吃货的舅舅不可能这时候跑去睡觉。可是如果不是在睡觉,他怎么会不回应呢?
慕野这么想着,顺手抄起楼梯口的一截木棍,踩着吱吱作响的木梯,上了二楼。
二楼的两扇房门都敞开着,一间卧室、一间书房,里面都空荡荡的。慕野没找到人,只在书房看到了一幅舅舅画了一半的素描——画的就是从他书房窗户望出去的山景……
窗外重峦叠嶂,漫山遍野的翠竹。
画纸的下面,放着他的手机。
没带手机,没画完画,没吃泡面,也不管他这个千里迢迢赶过来的外甥……这舅舅人到底去哪儿了?
慕野噔噔地下了楼,走出房门,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
首先排除了舅舅出事的可能。舅舅两百斤的体重,可不是随便来个人就能放倒的,房间里也没有打斗挣扎过的痕迹。
其次舅舅也不会是出门了。门是从里面上了门闩的……除非他翻墙出去——但他根本翻不出去。他那个体形,别说墙了,高一点的门槛都跨不动。
那就是藏起来了?
慕野忍不住捂住了脑袋——唉,有这样的舅舅,算不算是一种家门不幸?
慕野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迷上了推理小说,那个时候舅舅刚考上大学,他看什么书,舅舅就跟着看什么书。等舅舅大学四年毕业,上中学的慕野开始看《犯罪心理学》《刑侦实录》《法医学》了,舅舅还在看侦探推理小说——他树立了他的人生理想,就是要当一个推理漫画家!
舅舅在推理故事创作方面的偏好,就是设置各种匪夷所思的犯罪陷阱,制造各种古怪的推理谜题——由于桥段过于幼稚和荒唐,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他的漫画。
当然,这不妨碍他的热情。舅舅的热情就是野草,时常因为现实残酷的野火燃烧殆尽,但偶遇一点雨水,又能遍地野蛮生长——非常野蛮,从不过问他亲外甥的感受!
算了,这不重要。
既然又是个藏人和解谜的游戏,陪他玩就是了!
慕野作为资深的推理迷和侦探迷,在解谜游戏方面,从来都是秒杀舅舅!
慕野仔细打量着这个小院。
院子靠墙处都是半人高的杂草,杂草间开着些粉白粉红的野花。慕野绕着墙走了一圈,发现小楼与院墙之间有个夹道。夹道两侧的墙壁上有剐蹭的痕迹,怎么看都是一个胖子强行通过时留下的。
慕野顺着夹道,来到了一个小小的后院。
后院新开了一块畦田,畦田边放着一把锄头,旁边是一堆晒干了的野草。对了,舅舅说过要在院子里种瓜种菜,说的就是这块畦田?
看来,这两天他真干了不少农活,又是除草,又是开田——
但这也不是藏人的地方,除非……
慕野的目光被草堆旁地面上一扇半开的木门给吸引住了,木门下面是个黑黢黢的洞口,这是……地窖?
地窖的门没有关上,莫非他现在就躲在里面?
这也太幼稚了吧?这跟小学生捉迷藏有什么区别……不,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两百斤的小学生!
慕野来到地窖前,趴在地上,把那扇半开的木门完全打开。洞口下是几级石头台阶,直直通往地下。
地窖大概有两米深,光线照进去,圆圆的一个圈落在地窖底。慕野看到了几只大鞋印——
陈北司的脚特别大,小船似的。这鞋印除了他,没别人。
“舅舅!出来吧,我已经看到你了!”
慕野趴在洞口,把手指拢在嘴巴边,对着地窖深处喊。
没人答应。
地下有沁凉的风拂面而来,让慕野在夏日的暑热中忍不住一个激灵。
地窖里怎么会有风?
风很凉,但味道清新,完全没有密闭空间里的霉味和腐臭味……反倒带着一股林木的清香。
奇怪!
慕野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气!
现在是盛夏,桂花不是应该开在深秋吗?
不管怎么样,先看看再说。
“舅舅?”
慕野一边叫着,一边用手撑着地面,双腿探进了地窖。要下去之前,他从背包的侧袋里拿出了一卷细绳,一端绑在了木门上,一端系在手腕上。
那是两年前,慕野参加旅行团时,为了营救迷路的舅舅而学会的技能——绳索、指南针、野外工具包、急救医包、迷你手电筒、迷你报警器……托舅舅的福,他背包里的东西应有尽有,堪比哆啦A梦的百宝袋。
弯下腰拴绳子的时候,慕野脖子上挂着的那个黑色编织绳垂落下来,绳上挂着的东西啪的一下打在他的膝盖上,有点疼。
那是舅舅从西藏回来之后,送给他的“狼爪”。
狼爪是一个很小的三角形的黑铁小刀,形状像古代的矛枪枪头,刀刃锋利,寒光四射——用舅舅的话说,那叫一个“削铁如泥”,而且据说来历神秘。狼爪有个带古朴花纹的刀鞘,藏在刀鞘里的狼爪,用编织绳挂在脖子上,更像个酷酷的、黑沉沉的、带着几分神秘感的装饰品。
这是舅舅送给慕野的、为数不多的让慕野真心喜欢的东西。
慕野喜欢“狼爪”这个名字,更喜欢它的深藏不露。
此时,他握了一下狼爪,有些忐忑的心迅速冷静下来。
顺着石级,他手脚并用,一级一级地往下走……
洞里洞外像是两个季节。洞外是光线明亮的夏天,洞内则是深秋。
黑暗又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