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东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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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避讳

古今避讳之事,杂见诸书。今漫集数条于此,以备考览。盖殷以前,尚质不讳名;至周始讳,然犹不尽讳。如穆王名满,定王时有王孙满之类。至秦始皇讳政,乃呼正月为“征月”,《史记·年表》作“端月”。卢生曰:“不敢端言其过。”秦颁端正法度曰“端直”。皆避“政”字。汉高祖讳邦,旧史以“邦”为“国”。惠帝讳盈,《史记》以“万盈数”作“满数”。文帝讳恒,以恒山为“常山”。景帝讳启,《史记》微子启作“微子开”,《汉书》启母石作“开母石”。武帝讳彻,以彻侯为“通侯”,蒯彻为“蒯通”。宣帝讳询,以荀卿为“孙卿”。元帝讳奭,以奭氏为“盛氏”。光武讳秀,以秀才为“茂才”。明帝讳庄,以老、庄为“老、严”,庄助为“严助”,卞庄为“卞严”。殇帝讳隆,以隆虑为“林虑”。安帝父讳庆,以庆氏为“贺氏”。魏武帝讳操,以杜操为“杜度”。蜀后主讳宗,以孟宗为“孟仁”。晋景帝讳师,以师保为“保傅”,京师为“京都”。文帝讳昭,以昭穆为“韶穆”,昭君为“明君”,《三国志》韦昭为“韦耀”。愍帝讳业,以建业为“建康”。康帝讳岳,以邓岳为“邓岱”,山岳为“山岱”。齐太祖讳道成,师道渊但言“师渊”。梁武帝小名阿练,子孙皆呼练为“白绢”。隋文帝父讳忠,凡郎中皆去“中”字,侍中为“侍内”,中书为“内史”,殿中侍御为“殿内侍御”;置侍郎不置“郎中”,置御史大夫不置“中丞”,以侍书御史代之,中庐为“次庐”。至唐又避太子讳,亦以中郎为“旅贲郎将”,中书舍人为“内舍人”。炀帝讳广,以广乐为“长乐”,广陵为“江都”。唐世祖讳丙,故以“景”字代之,如“景科”、“景令”、“景子”之类是也。唐祖讳虎,凡言虎,率改为猛兽,或为“武”,如“武贲”、“武林”之类。李延寿作《南北史》,易石虎为“石季龙”,韩擒虎为“韩擒”。高祖讳渊,赵文渊为“赵文深”,“渊”字尽改为“泉”。刘渊为“元海”,戴渊为“戴若思”。太宗讳世民,《唐史》凡言世,皆曰“代”;民,皆曰“人”,如“烝人”、“治人”、“生人”、“富人侯”之类。民部曰“户部”。高宗讳治,凡言治皆曰“理”,如“至理之主,不代出者”,章怀避当时讳也。陆贽曰:“与理同道罔不兴”,“胁从罔理”。韩文《策问》:“尧、舜垂衣裳而天下理”,又“无为而理者,其舜也欤”。睿宗讳旦,张仁亶改“仁愿”。玄宗讳隆基,太一君“基”、臣“基”,并改为“其”字。隆州为“阆中”,隆康为“普康”,隆龛为“崇龛”,隆山郡为“仁寿郡”。代宗讳豫,以豫章为“钟陵”,苏预改名“源明”,以“薯蓣”为“薯”及“山药”。德宗讳适,改括州为“处州”。宪宗讳纯,淳州改为“栾州”,韦纯改名“贯之”,之纯改名“处厚”,王纯改名“绍”,陆淳改名“质”,柳淳改名“灌”,严纯改名“休复”,李行纯改名“行谌”,崔纯亮改名“行范”,程纯改名“弘”,冯纯敏改名“约”。穆宗讳恒,以恒山为“常山”。敬宗讳弘,徐弘敏改名“有功”。郑涵避文宗旧讳,改名“澣”。武宗讳炎,贾炎改名“嵩”。宣宗讳忱,韦谌改名“损”,穆谌改名“仁裕”。梁太祖父烈祖名诚,遂改城曰“墙”。晋高祖讳敬塘,析“敬”字为“文”氏、“苟”氏,至汉乃复旧。至本朝避翼祖讳,复析为“文”、为“苟”。本朝高宗讳构。避嫌名者,仍其字更其音者,“句涛”是也;加“金”字,“鉤光祖”是也;加“丝”字,“纺”是也;加草头者,“苟谌”是也;改为“句”字者,“句思”是也;增勾龙者,“如渊”是也;勾龙去上一字者,“大渊”是也。已上,皆臣下避君讳也。

吴太子讳和,以和兴为“嘉兴”。唐高宗太子弘,为武后所鸩,追尊为“孝敬帝”,庙曰“义宗”,弘文馆改为“昭文”,弘农县为“恒农”,韦弘机但为“机”。李含光本姓弘,易为“李”,曲阿弘氏易为“洪”,温彦弘遂以“大雅”字行。晋以毗陵封东海王世子毗,以毗陵为“晋陵”。唐避章怀太子贤讳,改集贤为“崇文馆”之类,皆避太子之讳也。

吕后讳雉,《封禅书》谓“野鸡夜雊”。武后讳曌,音照。以诏书为“制书”,鲍照为“鲍昭”。改懿德太子重照为“重润”,刘思照为“思昭”。简文郑后讳阿春,以《春秋》为《阳秋》,富春为“富阳”,蕲春为“蕲阳”。此避后讳也。

元后父讳禁,以禁中为“省中”。武后父讳华,以华州为“太州”。韦仁约避武后家讳,改名“元忠”。窦怀贞避韦后家讳,而以字行。刘穆之避王后家讳,以“宪祖”字行,后复避桓温母讳,遂称小字“武生”。虞茂避穆后母讳,改名“预”。本朝章献太后父讳通,尝改通直郎为“同直郎”,通州为“崇州”,通判为“同判”,通进司为“承进司”,通奉为“中奉”,通事舍人为“宣事舍人”,至明道间,遂复旧。此则避后家讳也。

钱王镠,以石榴为金樱,改刘氏为“金氏”。杨行密据扬州,州人呼“蜜”为“蜂糖”。赵避石勒讳,以罗勒为“兰香”。高祖父名诚,以武成王为“武明王”,武成县为“武义县”。羊祜为荆州,州人呼“户曹”为“辞曹”之类,皆避国主、诸侯讳也。

《诗》、《书》则不讳。若文王讳昌,而箕子陈《洪范》曰:“使羞其行,而邦其昌。”厉王讳胡,而宣王时,《诗》曰“胡不相畏”,“胡为虺蜴”,“胡然厉矣”。《周礼》有“昌本之俎”,《诗》有“觱发”之咏。《大诰》“弗弃基”,不讳后稷“弃”字。孔子父叔梁纥,而《春秋》书臧孙纥。成王讳诵,而“吉甫作诵”之句,正在其时,是也。

庙中则不讳。《周颂》祀文、武之乐歌,《雝》曰“克昌厥后”,《噫嘻》曰“骏发尔私”,是也。

临文则不讳。鲁庄公名同,而《春秋》书“同盟”。襄公名午,而书“陈侯午卒”。僖公名申,书“戊申”。定公名宋,书“宋人”、“宋仲几”。《汉书·纪》,元封诏书有启母石之言。《刑法志》“建三典以刑邦国”与“万邦作孚”。韦孟诗:“总齐群邦。”皆不避高祖讳。魏太祖名操,而陈思王有“造白”之句。曹志,植之子,奏议云:“干植不强。”三国吴时,有“言功以权成”,盖斥孙权之名。《南史》有“宁逢五虎”及“虎视”之语,则“虎”字亦不尽避。韩文公《潮州上表》云:“朝廷治平日久。”曰:“政治少懈。”曰:“巍巍治功。”曰:“君臣相戒,以致至治。”《举张行素》曰:“文学治行众所推。”亦不避高宗之讳。又《袁州上表》曰:“显荣频烦。”《举韦》曰:“显映班序。”柳文《乐曲》曰:“羲和显耀乘清芬。”皆不尽避中宗之讳。韩《贺即位表》曰:“以和万民。”亦不讳“民”字,如此类甚多。胡翼之侍讲迩英日,讲《乾卦》“元、亨、利、贞”,上为动色,徐曰:“临文不讳。”伊川讲“南容三复白圭”,内侍告曰:“容字,上旧名也。”不听。讲毕曰:“昔仁宗时,宫嫔谓正月为初月,饼之蒸者为炊,天下以为非。嫌名、旧名,请勿讳。”

邦国有不讳者。襄王名郑,郑不改封。至于出居其国,使者告于秦、晋曰:“鄙在郑地。”受晋文公朝,而郑伯传。汉和帝名肇,而郡有“京兆”是也。

嫌名则有避有不避者。韩退之《辩讳》:“桓公名白,传有五皓之称;厉王名长,琴有修短之目。不闻谓布帛为‘布皓’,肾肠为‘肾修’。汉武名彻,不闻讳车辙之‘辙’。”然《史记·天官书》:“谓之车通。”此非讳车辙之“辙”乎?若晋康帝名岳,邓岳改名为“嶽”,此则不讳嫌名也。二名不偏讳。唐太宗名世民,在位日,戴胄、唐俭为民部尚书,虞“世”南、李“世”皆不避。至高宗时,改民部为“户部”。世南已卒,世去“世”字。或云:“卒哭乃讳。”

避讳而易字者。按《东观汉记》云:“惠帝讳盈,之字曰‘满’;文帝讳恒,之字曰‘常’;光武讳秀,之字曰‘茂’。”云云。盖当时避讳,改为其字。之者,变也。如卦变爻曰之也。本朝真宗讳恒,音“胡登切”。若阙其下画,则为“”,又犯徽宗旁讳。后遂并“”字不用,而易为“常”,正用前例也。

淮南王安,避父讳长,故《淮南》书,凡言长悉曰“修”。王羲之父讳正,故每书正月为“初月”,或作“一月”,余则以“政”字代之。王舒除会稽内史,以祖讳会,以会稽为“郐稽”。司马迁以父讳谈,《史记》中,赵谈为“赵同子”,张孟谈为“孟同”。范晔父名泰,《后汉书》,郭泰为“郭太”。李翱祖父名楚今,故为文皆以“今”为“兹”。杜甫父名闲,故杜诗无“闲”字。苏子瞻祖名序,故以序为“叙”,或改作“引”。曾鲁公父名会,故避之者,以勘会为“勘当”。蔡京父名准,改平准务为“平货务”。此皆士大夫自避家讳也。《史记·李斯传》言“宦者韩谈”,则“谈”字不能尽避。《汉书·爰盎传》有“上益庄”之文,《郑当时传》有“郑庄千里不赍粮”之类。此不能尽避也。

范晔为太子詹事,以父名泰,固辞,朝议不许。唐窦曾授中书舍人,以父名至忠,不受。议者以音同字别,乃就职。韦聿迁秘书郎,以父嫌名,换司议郎。柳公绰迁吏部尚书,以祖讳,换左丞。李涵父名少康,为太子少傅,吕渭劾之。本朝吕希纯,以父名公著,而辞著作郎。富郑公父名言,而不辞右正言。韩亿绛、缜,家讳保枢,皆为枢密而不避。此除官有避不避也。

至若后唐,郭崇韬父名弘,改弘文馆为“崇文馆”。建隆间,慕容彦钊、吴廷祚,皆拜使相,而钊父名章,廷祚父名璋,制麻中为改“同为中书门下平章事”为“二品”。绍兴中,沈守约、汤进之二丞相,父皆名举,于是改提举书局为“提领”。此则朝廷为臣下避家讳也。

元禛以阳城驿与阳道州名同,更之曰“避贤驿”,且作诗以记之,白乐天和之云:“荆人爱羊祜,户曹改为词。一字不忍道,况兼姓呼之。”是也。郑过郢州浩然亭,谓贤者名不可斥,更名“孟亭”。歙有任昉寺、任昉村,以任所游之地故也。虞藩为刺史日,更为“任公寺”、“任公村”。此则后人避前贤名也。

至有君臣同名者。襄王名郑,卫成公与之同时,亦名郑。卫侯讳恶,其臣有石恶。宋武帝名裕,褚叔度、王敬弘,皆名裕之;谢景仁、张茂度皆名裕。宋明帝名彧,王景文亦名彧。唐玄宗名隆基,刘子玄名知幾。

又有父子、祖孙同名者。周康王名钊,生子瑕,是为昭王。宋明帝名彧,其子后废帝亦名昱。魏献文名弘,其子孝文名宏。声虽相近,而字犹异也。若周厉王名胡,而僖王名胡齐。蔡文侯、昭侯,相去五世,皆名中。魏安同父名屈,同之子亦名屈。襄阳有《处士罗君墓志》曰:“君讳靖,父靖,学优不仕。”此尤为可罪也。若桓玄,呼父温曰“清”,此不足责。若韩愈,不避“仲卿”,又何耶?

朱温之父名诚,以其类“戊”字,司天监上言,请改戊己之“戊”为“武”字,此全无义理。如扬都士人名审,沈氏与书,名而不姓,皆谀之者过耳。未如梁谢举闻家讳必哭,近世如赵南仲亦然,此亦不失为孝。若唐裴德融父讳皋,高锴为礼部侍郎,典贡举。德融入试,锴曰:“伊父讳皋,而某下就试,与及第,困一生事。”后除屯田员外郎,与同除一人参右丞卢简。卢先屈前一人,使驱使官传语曰:“员外是何人下及第?偶有事,不得奉见。”裴仓遽而去。李贺以父名晋肃,终身不赴进士举,抑又甚焉。崔殷梦知举,吏部尚书归仁晦托弟仁泽,殷梦唯唯,至于三四。殷梦敛色端笏曰:“某见进表,让此官矣。”仁晦始悟己姓,乃殷梦家讳“龟从”故也。后唐天成中,卢文纪为工部尚书,郎中于邺参,文纪以父名嗣业,与同音,竟不见。邺忧畏太过,一夕,雉经而死。杨行密父名怤,与“夫”同音,改文散诸大夫为“大卿”,御史大夫为“御史大卿”。至有《兴唐寺锺题志》云:“金紫光禄大,兼御史大,及银青光禄大。”皆直去“夫”字,尤为可怪。国朝刘温叟,父名乐,终身不听丝竹,不游嵩岱。徐绩父名石,平生不用石器,遇石不践,遇桥则令人负之而过。此皆避讳不近人情者也。

至如唐宪宗时,戎昱有诗名,京兆尹李鸾拟以女嫁之,令改其姓,昱辞焉。五代有石昂者,读书好学,不求仕进。节度使符习高其行,召为临淄令。习入朝,监军杨彦朗知留后。昂以公事上谒,赞者以彦朗家讳石,遂更其姓曰“右昂”。昂趋于庭,责彦朗曰:“内侍奈何以私害公?昂姓石,非‘右’也。”彦朗大怒,昂即解官去。语其子曰:“吾本不欲仕乱世,果为刑人所辱。”宣和中,徐申干臣,自讳其名,知常州,一邑宰白事,言“已三状申府,未施行”。徐怒形于色,责之曰:“君为县宰,岂不知长吏名,乃作意相侮。”宰亦好犯上者,即大声曰:“今此事‘申’府不报,便当‘申’监司,否则‘申’户部,‘申’台,‘申’省,‘申’来‘申’去,直待‘身’死即休。”语罢,长揖而退。徐虽怒,然无以罪之。三人者,皆不肯避权贵之讳以自保其姓名。若北齐熊安生者,将通名见徐之才、和士开,二人相对。以之才讳熊,士开讳安,乃称“触触生”,群公哂之。蔡京在相位日,权势甚盛,内外官司公移皆避其名,如“京东”、“京西”并改为“畿左”、“畿右”之类。蔡门下昂避之尤谨,并禁其家人,犯者有笞责。昂尝自误及之,家人以为言,乃举手自击其口。蔡经国闻京闽音,称“京”为“经”,乃奏乞改名“纯臣”。此尤可笑。绍圣间,安惇为从官,章惇为相,安见之,但称“享”而已。近世方巨山名岳。或谤其为南仲丞相幕客,赵父名方,乃改姓为“万”。既而又为邱山甫端明属,邱名岳,于是复改名为“方山”遂止,以为过焉。善乎,胡康侯之论曰:“后世不明《春秋》之义,有以讳易人姓者,易人名者。愚者迷礼以为孝;谄者献佞以为忠。忌讳繁,名实乱,而《春秋》之法不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