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思勉读史札记(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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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緯書之三皇説

緯書三皇之説,原本非一。予既著之《古史紀年》條矣,今更引《御覽》、《路史》之文以明之。《御覽》引項峻《始學篇》曰:“天地立,有天皇,十二頭,號曰天靈,治萬八千歲,以木德王。”“地皇十二頭,治萬八千歲。”“人皇九頭,兄弟各三分,人各百歲。依山川土地之勢,財度爲九州,各居其一。乃因是而區别。”此句上疑有奪文。《洞冥記》曰:“天皇十二頭,一姓十二人也。”“地皇十二頭。”於人皇則無説。《三五曆記》曰:“溟涬始牙,濛鴻滋萌,歲起攝提,元氣肇起。有神靈人,十三頭,號曰天皇。”又曰:“有神聖人,十二頭,號地皇。”“有神聖人,九頭,號人皇。”《始學篇》及《洞冥記》,天皇地皇,皆十二頭,《三五曆記》天皇獨十三頭,似誤。然《路史》言地皇十一君。又引《真源賦》曰:“盤古氏後,有天皇君,一十三人。時遭劫火。乃有地皇君,一十一人,各萬八千餘年。乃有人皇君,兄弟九人。結繩刻木。四萬五千六百年。”《補三皇本紀》亦曰“地皇十一頭”,又曰“姓十一人”。姓上當有奪字。則又有以天皇爲十三頭,地皇爲十一頭者,説頗難通。疑天皇既譌爲十三,後人乃減地皇之數以合之。羅氏引《通卦驗》“君有五期,輔有三名”,謂“三輔九翌,并皇是十三人”,則鑿矣。九翌,見下引《河圖括地象》。《通卦驗》之説,《禮記》標題下《正義》引之,《御覽》引《遁甲開山圖》榮氏《注》:“天皇兄弟十二人。”“地皇兄弟十人。”“人皇兄弟九人。”十人,疑亦十二人之奪。《御覽》又引《帝系譜》曰:“天地初起,即生天皇,治萬八千歲,以木德王。”“地皇,治一萬八千歲,以火德王。”於人皇亦無説。又引《春秋緯》曰:“天皇,地皇,人皇,兄弟九人,分爲九州,長天下也。”《河圖括地象》曰:“天皇九翼,題名旋復。”《春秋命曆序》曰:“人皇氏,九頭。駕六羽,乘雲車,出谷口,分九州。”凡此諸文,顯分兩説。《洞冥記》、《帝系譜》,所本者同;《始學篇》、《三五曆記》,言天皇、地皇亦本之,言人皇則别本《春秋緯》及《括地象》。此説言三皇皆分長九州,而其年亦僅百歲。今其説僅見於《始學篇》人皇下者,以項峻於天皇地皇,亦採如《洞冥記》、《帝系譜》之説。其實此語依《春秋緯》及《括地象》,不僅指人皇也。《御覽》又引馬總言人皇云:“一百六十五代,合四萬五千六百年。”《路史》云:“《三五曆》云:人皇百五十六代,合四萬五千六百年,小司馬氏取之。”今《補三皇本紀》作百五十世,未知其有異同與?抑傳寫譌誤也?

《遁甲開山圖》,專言三皇地理。《御覽》引云:“天皇被跡在柱州崑崙山下。”“地皇興於熊耳、龍門山。”“人皇起於形馬。”《路史》云:“《遁甲開山圖》云:天皇出於柱州,即無外山也。鄭康成云:無外之山,在崑崙東南萬二千里。《水經注》云:或言即崑崙。榮氏云:五龍及天皇,皆出其中。”案《水經·渭水注》:“故虢縣有杜陽山,山北有杜陽谷,有地穴北入,亦不知所極,在天柱山南。”趙《釋》云:“《寰宇記》鳳翔府岐山縣下云:岐山,亦名天柱山。《河圖括地象》曰:岐山,在崑崙山東南,爲地乳,上多白金。周之興也,鸑鷟鳴於山上,時人亦謂此山爲鳳凰堆。注《水經》云:天柱山有鳳凰祠。或云其峯高峻,迥出諸山,狀若柱,因以爲名。一清按《御覽》及程克齋《春秋分記》并引之,今缺失矣。”然則柱州即岐山也。熊耳、龍門,人所共知,無煩贅説。人皇,《路史》正文云:“出刑馬山提地之國。”《注》云:“《遁甲開山圖》云:人皇出於刑馬山提地之國。山今在秦州,伯陽谷水出之。老子之所至。”正文又云:“相厥山川,形成勢集。才爲九州,謂之九囿。”《注》云:“見《雒書》。《春秋命曆序》云:人皇出暘谷,分九河。”正文又云:“别居一方,因是區理,是以後世謂之居方氏。”《注》云:“見《三墳》。又《雒書》云:人皇出於提地之國,兄弟别長九州,己居中州,以制八輔。”則提地之國,語出《雒書》。前《注》引《遁甲開山圖》,當僅云出於刑馬山。提地之國四字,乃涉正文而誤衍也。《水經·渭水注》云:“伯陽谷水出刑馬山之伯陽谷。北注渭水。渭水又東,歷大利,又東南流,苗谷水注之。水南出刑馬山,北歷平作。西北逕苗谷。屈而東,逕伯陽城南,謂之伯陽川。蓋李耳西入,往逕所由,故山原畎谷,往往播其名焉。”即羅氏隱括其語,謂老子所至者也。此説與《雒書》非一,不可混同。《路史》正文又云:“駕六提羽,乘雲祇車。制其八土,爲人立命。”“迪出谷口,還乘青冥。”《注》云:“谷口,古塞門。或云上暘谷。《蜀·秦宓傳》曰:三皇乘祇車,出谷口,謂今之斜谷,樂史從之,妄矣。”案:駕六羽,乘雲車,出谷口,與《御覽》引《命曆序》之言合;制八土即分九州,與《御覽》引《始學篇》、《春秋緯》、《命曆序》之言皆合;則谷口自當指暘谷。《説文·示部》:“祇,地祇,提出萬物者也。”提地之國,蓋取此爲義,則亦當在東方,特未審造緯者之意,以何地當之耳。九河不可分;且亦禹時始有,不當人皇已分;分九河必分九州之誤也。秦宓之語,乃對夏侯纂誇張本州,見《三國·蜀志·秦宓傳》。本非情實,可弗論。

《淮南·原道》云:“泰古二皇,得道之柄,立於中央。”此乃寓言,指陰陽二力,非謂人也。高《注》云:“二皇,伏羲、神農也。”指説陰陽,故不言三也。知其指説陰陽,是矣,又必牽引伏羲、神農,何哉?則以古者三皇之義,本託之於天地人也。《書大傳》云:“遂人以火紀,火,太陽也,故託遂皇於天。伏羲以人事紀,故託戲皇於人。神農悉地力,種穀疏,故託農皇於地。”《白虎通義》云:“伏羲仰觀象於天,俯察法於地,因夫婦,正五行,始定人道。”此今文家相傳之説。定人道最難,故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也。高氏之意,蓋以羲皇妃天,農皇妃地,遂皇妃人,實違舊義。然較之依三萬六千歲之曆而造怪説者,則固有間矣。

原刊《古史辨》第七册,一九四一年六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