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思勉读史札记(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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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古史時地略説下

予作《古史時地略説》,述古事止於夏初,以自此以降,史事稍已明白,不待辭費也。然古代西遷之一支,與留居舊地者,彼此之間,似頗有隔礙,久之而後消釋浄盡,則治古史之家,能留意及此者甚鮮。今故不憚辭費,更陳其略焉。

夏室自啓一傳,即有五觀之亂。《周書·嘗麥》曰:“其在殷之五子,此即後來盤庚所居。《書·盤庚疏》引鄭玄曰:“商家自徙而號曰殷。”蓋其地本名殷也。忘伯禹之命,假國無正,用胥興作亂,遂凶厥國。皇天哀禹,賜以彭壽,思正夏略。”彭壽蓋即舜時之彭祖,以其壽考而稱之。夏室西遷,彭城之地,蓋爲彭祖所據,其後遂爲大彭,東方之名國也。然雖有此相扶翼,仍無救於羿、浞之亂。羿、浞之事,見於《左氏》襄公四年、哀公元年。杜《注》釋其地多在今山東,其説殊不足信。古事傳諸後世者,多出春秋、戰國時人,必以其時之地名述古事。后羿自鉏遷於窮石,《路史·國名紀》作耝,謂耝即《左氏》襄公十一年城柤之柤。案《左氏》襄公十一年無城柤者,於十年有會吴于柤,《路史》引蓋有誤。又謂安豐有窮谷、窮水,即《左氏》昭公二十七年楚師救潛與吴師遇處,爲羿之故國。其説殊較杜《注》爲勝。又云羿偃姓,《世紀》云:“不聞其姓,失之。”《路史後紀》卷十四《夷羿傳》。案《水經·河水注》:大河故瀆,“西流逕平原鬲縣故城西。”《地理志》曰:“鬲津也。故有窮后羿國也。”應劭曰:“鬲,偃姓,皋陶後。”羅説蓋本諸此。謂窮在平原不足信,以鬲爲偃姓,當有所受之。羿亡而靡奔有鬲氏,蓋欲藉其同姓之力,爲之復讐。其後顧立少康者,蓋以羿身死世殄,無可扶翼。靡固有窮氏之忠臣,非夏后氏之遺老也。《史記·夏本紀》曰:“帝禹立而舉皋陶薦之,且授政焉,而皋陶卒,封皋陶之後於英、六,或在許。而後舉益任之政。”然則因夏民以代夏政者,正是次當代爲共主之族,與夏相干。東方諸族之聲勢,猶可想見。少康光復舊物後,夏室仍寂寂無聞。安知東方不有名族,爲諸侯所歸往,特因其事無傳,而夏室譜諜,未盡亡佚,遂若其王位相承勿替邪?

契封商,鄭玄云:“國在大華之陽。”《書·帝告序疏》引。與《史記·六國表》以湯起於亳,與禹興於西羌,周以豐鎬伐殷,秦用雍州興,漢之興自蜀漢并舉者,頗相符合。《中候雒予命》謂天乙在亳,東觀於洛,《詩·玄鳥疏》引。其説亦同。然古人言古事,信口開河者甚多,正未可據爲典要。《史記·封禪書》載公孫卿言黄帝事,最使人讀之發笑。其實古人之言,如此者甚多。湯所居,《管子·地數》、《輕重甲》、《荀子·議兵》、《吕覽·具備》、《墨子·非攻下篇》皆作薄,惟其《非命上篇》及《孟子》書作亳。薄、亳蓋古今字。釋爲漢之薄縣者自是。《具備》篇曰:“湯嘗約於郼、薄矣。”《慎大覽》曰:“湯立爲天子,夏民大説。親郼如夏。”則郼亦湯所嘗居。此即《詩》“韋顧既伐”之“韋”,釋以《續漢志》東郡白馬縣之韋鄉,亦當不誤。湯始征自葛載,其地自在東方。《慎大覽》又曰:“末嬉言曰:今昔天子夢西方有日,東方有日,兩日相與鬭,西方日勝,東方日不勝。故令師從東方出於國西以進。”則湯在伐桀時,兵力已軼夏都而西。而克桀之後,“作宫邑於下洛之陽”,《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文》篇語。則正夏所居河洛之域也。後世都邑屢遷,迄在今河南北境大河西岸。故居之勢力,可謂深入新遷之地之中心矣。然新遷之前茅,則初不止此。洛陽,“其中小,不過數百里,田地薄”,張良語,見《史記·留侯世家》。實非移殖最佳之境。新遷者既至此,必更渡河西北上。則自至河汾下游,更西渡津浦,則入渭水流域矣。此周人西遷之所届也。渭水流域,地廣而腴,此周之所以强,能還滅殷也。

然牧野之戰,周雖勝殷,初未能據有其地,故仍以之畀武庚,特命管叔居東監之,又據洛邑,使聲援連接耳。武王崩,管叔以殷叛,果與周公不協,而認敵爲友邪?抑爲武庚所脅邪?事不可知。設使其事有成,必不能以管叔代周公,而將爲武庚之光復舊物,則殆無可疑。何則?東方諸國皆助殷,莫助周也。然周人當日兵鋒蓋甚鋭,而東方諸國皆小,《孟子·滕文公》下篇言周公滅國者五十。《周書·作雒解》言凡所征熊、盈族十有七國。惟國小,故國數多也。盈即嬴。故不能終與之抗。周既得志,營洛邑以臨東諸侯。又封魯於奄,太公於爽鳩氏故居,以控制未西遷時之舊地。新國之聲威,至斯可謂極盛。然東方之地,不久仍有起與之抗者,徐偃王是也。偃王之抗周,《史記·秦本紀》、《趙世家》皆云在穆王時,惟《古史考》謂與楚文王同時,見《史記正義》。其説蓋不足據。《後漢書·東夷傳》云:“徐夷僭號,乃率九夷以伐宗周,西至河上。穆王畏其方熾,乃分東方諸侯,命徐偃王主之。偃王處潢池東,地方五百里,行仁義,陸地而朝者三十有六國。穆王後得驥騄之乘,乃使造父御以告楚,令伐徐,一日而至。於是楚文王大舉兵而滅之。偃王仁而無權,不忍鬭其人,故致於敗。乃北走彭城武原縣東山下。百姓隨之者以萬數,因名其山爲徐山。”此説與《史記》所本頗同,其説自難盡信。然與《禮記·檀弓》徐容居謂“昔我先君駒王西討濟於河”者相合。其人其事,必非子虚,蓋周公雖滅奄,據《書·費誓》,魯公亦嘗大征淮夷、徐戎,然於奄則魯據之,於徐則初未能據有其地,故閲時而復盛也,然是時東方之文明,已稍落西方之後,非復夏殷間比。故留處之徐,卒爲遷居之楚所敗,然東西相争之形勢仍存,故徐甫敗而齊又繼之而起焉。敵盡而我所資以防敵者,即起而與我争,亦猶漢世異姓諸侯盡而所患者即在吴楚也。世豈有能以一手把持天下者哉?

春秋之世,争霸者爲何方之國乎?曰:南方與北方之國也。南北之名國誰乎?曰南爲楚,北爲晉。此人人所能言,且以爲無疑義者也。非也,南北之争實不如東西之争之烈。何也?案春秋之世,首創霸業者爲齊桓公。齊桓公之得國,在入春秋後三十七年。是時秦尚未盛,晉初興,旋困於内亂,與齊争霸者,惟楚而已。入春秋後六十七年,齊桓公合諸侯於召陵以擯楚,楚服。後十三年入春秋後八十年。而卒,諸子争立,霸業遽隳,宋襄公欲繼之,而爲楚所敗。此猶楚之與徐,固純然東西之争也。入春秋後九十一年,晉文公起,敗楚於城濮。自此西方之國,復分爲南北,歷邲之戰、入春秋後百二十六年。鄢陵之戰、入春秋後百四十八年。蕭魚之會,入春秋後百六十二年。至入春秋後百七十七年,宋向戍爲弭兵之會,而其争始稍澹焉,前後幾九十年,似烈矣。然齊自桓公死後,閲三十七年,頃公立,即復欲圖霸。以徒勇故,有鞌之敗。入春秋後百三十四年。頃公歸國後,七年不飲酒,不食肉,國亦復安,入春秋後百四十一年卒,子靈公立,繼父之志,與晉争。入春秋後百六十八年,晉合諸侯圍之。就《左氏》所載觀之,晉兵勢似甚盛,然《公羊》謂其實未圍齊,則《左氏》之言,不足信也。靈公亦好勇,明年見弑。子莊公立,性質復與父祖同。然入春秋後百七十三年,乘晉有欒氏之亂,出兵伐之,上太行,入孟門,張武軍於熒庭,其兵威或轉有勝於晉圍齊之役也。後二年,入春秋後百七十五年。又見弑,弟景公立。景公之爲人,蓋多欲而侈,故不克大成霸業,然非如頃、靈、莊三世之徒勇,故其國勢反較强。其季年,鄭、衛景從,援范、中行氏以敵趙氏。雖竟未有成,然晉之爲所苦亦甚矣。齊晉之争,始頃公之立,至獲麟之歲,田常執齊政,懼諸侯討之,脩四境之好,乃西約韓、魏、趙氏,前後幾百三十年,實較晉楚之争爲久也。

抑不僅此也。晉楚之争至弭兵之會而澹,而其因此而挑起之吴越,則轉代齊而爲東海之表焉。東方名國,奄滅之後惟徐。然自此以南,諸小邦蓋甚衆。徐偃王敗後,楚之聲勢,蓋益東漸。齊桓公蓋欲收率之以翦楚之羽翼,故召陵會後,濱海而東,陷於沛澤之中,受創頗巨,然其志殊未已,故頻年仍有事於東。徐固大國,蓋亦思倚齊以與楚抗,是以有婁林之役。入春秋後七十八年。經略未竟,齊桓遽逝。爾後齊與楚無争,而晉代之。晉蓋鑒於徐距中原較遠,齊桓公欲援之而無成,故不復援徐以敵楚,惟思通吴以犄楚後而已。然其收效,反遠較援徐爲大,則世運日進,東南方之開化爲之也。通吴之役,據《左氏》在入春秋後百四十七年。至二百十七年而有柏舉之役,吴自此轉鋒北向。至二百三十七年而有艾陵之役,其兵鋒復轉而西。至二百四十一年而有黄池之會,吴爲東方之大長,以屈西方之霸主矣。而睦於楚之越復犄吴後。至入戰國後八年,吴遂爲越所滅。越既滅吴,遷居琅邪,與齊晉會於徐州,而自齊頃公以來,東方與西方争霸之局,至此而告成。

吴、越晚起,國力不如齊楚之堅凝,故越自句踐而後,不聞其與大局有關。《越絶書·外傳·記地傳》稱句踐爲大霸,以下諸君但皆稱霸。大霸蓋能號令中原;但稱霸者,則如秦霸西戎,但爲一方之長而已。戰國時之形勢,仍爲齊、秦、楚及三晉所左右。新興之北燕,關係亦較微焉。齊、秦、楚、三晉中,首起稱霸者爲楚悼王。嘗伐周、圍鄭、伐韓、取負黍。後三晉敗之大梁、榆關,乃厚賂以與秦平。春秋時,晉、楚搆兵,皆因争與國而起,逕相攻擊之事甚少,至楚悼王乃異是。雖竟喪敗,固猶遠在敵境也。楚悼王之立,在入戰國後七十九年,其卒適在其百年,楚自此衰,而三晉中之魏崛起。然其兵鋒非向齊、燕、秦、楚,乃爲同出自晉之趙。入戰國後百二十八年,魏惠王攻拔邯鄲。齊威王救趙,敗魏於桂陵。明年,秦乘機取魏安邑。又明年,魏乃不得已而歸趙邯鄲。入戰國後百三十八年,齊威王卒,子宣王立。明年,魏爲逢澤之會。《戰國策·魏策》言其乘夏車,稱夏王,朝天子,天子皆從。《齊策》言魏拔邯鄲,又從十二諸侯朝天子,其聲勢仍極赫奕。魏蓋因此以爲齊、秦皆服,又明年,復起兵以伐趙。韓救之,不克,與趙皆委國於齊。齊出兵援韓趙,魏亦大起兵以逆之,然大敗於馬陵,長子死焉。三晉中韓本較弱小,趙所圖亦在北,胡地中山。魏既敗,不復能問鼎中原,三晉遂微,而齊、秦、楚并盛。入戰國後百五十七年,齊宣王卒,子湣王立。百六十三年,東方諸國合從以攻秦,楚懷王爲從長。此役未知緣何而起,要是東方諸國輕視秦國之舊習;非如後人所傅會,秦有獨雄之勢,故合從以擯之也。楚懷王之爲人,蓋極昏亂,故有張儀欺楚絶齊之舉,終至與秦搆釁,再戰皆北,天下之重乃歸於齊、秦。入戰國後百八十二年,懷王爲秦所劫,齊歸其太子頃襄王。明年,齊、韓、魏擊秦,敗其軍於函谷關。越二年,入戰國後百八十五年。懷王卒於秦。齊與韓、魏、趙、宋、中山共攻秦,蓋亦藉口於抑强扶弱。然後四年,入戰國後百八十九年。楚卒迎婦於秦,則可見秦雖欺而齊彌不易與也。入戰國後百九十三年,齊稱東帝,秦稱西帝。雖旋去之,然是時七國已分二等,齊、秦爲上,餘五國次之,則形勢可見矣。齊長東方,古來所稱爲文物之地,其聲威自更出秦上。然齊結怨太多,後四年,入戰國後百九十七年。爲燕所破,自此秦遂獨强,無能與之競者矣。戰國起獲麟之明歲,訖秦滅齊,凡二百六十年。其初百年,除楚崛起於其末年外,猶是春秋時之舊形勢。中百年初爲齊魏争霸,次則齊秦争霸;至末六十年,乃成秦人獨雄之局,固猶是東西之争也。觀其結局,西卒成而東卒敗,似誠有如《史記·六國年表》所云:“作事者必於東南,收功實者常於西北”者。然其後項籍用江東之衆,則吴越之民也。劉邦起於豐沛,則淮徐之地,亦可云東卒成西卒敗也。從古東西相争之局,固當至秦亡而後結,不當於秦滅六國時。何也?一統之局始於秦,實定於漢也。

東西相争,歷如是之久者何歟?豈其民族固有異同乎?曰:否。考民族之異同者,莫切於語言。古稱語言之異者,必曰楚夏。然孟子斥許行爲南蠻鴃舌之人,譏陳相爲用夷變夏,而陳相一見許行,即能盡棄其學而學,不聞其有待譯人。又孟子謂戴不勝:“有楚大夫於此,欲其子之齊語也,一齊人傅之,衆楚人咻之,雖日撻而求其齊,不可得矣。引而置之莊、嶽之間數年,雖日撻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知當日齊、楚語言,本無大異。《左氏》衛侯見獲於吴,歸效夷言。能暫聞而即效之者,吴謂善伊,謂稻緩,不過如今日南北音讀之殊。凡楚、夏之異,皆如此也。當日東西所異,蓋在文化。殷弟兄相及,而周傳祚嫡長之法甚嚴。《禮記·大傳》曰:“六世親屬竭矣。其庶姓别於上,而戚單於下。昏姻可以通乎?繫之以姓而弗别,綴之以食而弗殊,雖百世而昏姻不通者,周道然也。”可見男系同姓昏姻之禁,實至周而始嚴。此皆社會組織之異。所以然者,殷居東方,爲漢族肇基之地,其人特重農業。農業本女子所發明,廬舍土田,皆女子所有,而男子依附焉。故内昏之戒,主女系而不主男系。兄弟爲一家人,父子則否,傳祚者遂主相及。周遷西北,蓋與戎狄雜處,戎狄事射獵畜牧,高氣力,男權斯張,周人化之,宗法立焉。而昏姻承襲之制,皆異於故居東方時矣。然春秋時,晉嫁女於吴,《左氏》襄公二十年。魯亦娶於吴。《左氏》哀公十二年。又魯自莊公以前,實一生一及。見《史記·魯世家》。吴諸樊、餘昧弟兄相及。餘昧死,弟季札讓位,子僚立,諸樊子光曰:國宜之季子者也。季子不受,則己當立,卒殺僚而代之。亦與殷弟兄相及、既盡還立長兄之子者同。此皆姬姓之國,而還從東方之法者,以少數人廁居多數之中,終不得不爲所化。觀姬姓東還者後如此,而知其初西遷時之不得不變矣。此等同異,蓋亦甚微。故東西方之争戰,初不甚烈。特其風同道一,亦非旦暮間事耳。

原刊《華東師範大學學報》一九五七年第四期,一九五八年八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