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神農與炎帝、大庭
《左氏》昭公十八年:“宋、衛、陳、鄭皆火。梓慎登大庭氏之庫以望之。”《注》:“大庭氏,古國名,在魯城内,魯於其處作庫。”《疏》云:“先儒舊説,皆云炎帝號神農氏,一曰大庭氏。服虔云:在黄帝前。鄭玄《詩譜》云:大庭在軒轅之前。亦以大庭爲炎帝也。”案《詩譜序》云:“詩之興也,諒不於上皇之世。大庭、軒轅,逮於高辛,其時有無,載籍亦蔑云焉。”但叙大庭於軒轅之前,初未明言其爲炎帝。《疏》云:“大庭,神農之别號。《禮記·明堂位》曰:土鼓,蕢桴,葦籥,伊耆氏之樂也。《注》云:伊耆氏,古天子號。案《郊特牲注》同。《周官·秋官·伊耆氏注》云:“古王者號。”《禮運》云:夫禮之初,始諸飲食。《注》云:中古未有釜甑,而中古謂神農時也。《郊特牲》云:伊耆氏始爲蜡。蜡者,爲田報祭。案《易·繫辭》稱神農始作耒耜,以教天下,則田起神農矣。二者相推,則伊耆、神農,并與大庭爲一。”《禮記》標題下《疏》云:“鄭玄以大庭氏是神農之别號。案《禮運》云:夫禮之初,始諸飲食,燔黍捭豚,蕢桴而土鼓。又《明堂位》云:土鼓葦籥,伊耆氏之樂。又《郊特牲》云:伊耆氏始爲蜡。蜡即田祭,與種穀相協;土鼓葦籥,又與蕢桴土鼓相當;故熊氏云:伊耆氏即神農也。”説與《詩疏》同。《疏》之所云,僅能明神農、伊耆是一耳,其即大庭,羌無左證。《魯頌譜》云:“魯者,少昊摯之墟也。國中有大庭氏之庫,則大庭氏亦居兹乎。”亦未言大庭即神農。疏家之言,似乎無據矣。案《月令》“其帝炎帝”《疏》引《春秋説》云:“炎帝號大庭氏,下爲地皇,作耒耜,播百穀,曰神農也。”則大庭、神農爲一人,説出緯候,而鄭與諸儒同本之。疏家不明厥由來,而徒廣爲徵引,是以文繁而轉使人不能無惑也。蕢桴土鼓,既相符會,神農居魯,亦有可徵,以三號爲一人,雖不中,固當不遠。
《史記·周本紀正義》云:“《帝王世紀》云:炎帝自陳營都於魯曲阜。黄帝由窮桑登帝位,後徙曲阜。少昊邑於窮桑,以登帝位,都曲阜。《太平御覽·皇王部》引,下多“故或謂之窮桑帝”七字。顓頊始都窮桑,徙商丘。窮桑在魯北。或云:窮桑即曲阜也。又爲大庭氏之故國。又是商奄之地。皇甫謐云:黄帝生於壽丘,在魯城東門之北。居軒轅之丘,《山海經》云此地窮桑之際,西射之南是也。”案謐言炎帝自陳營都於魯者,以炎帝繼大皥,《左氏》昭公十七年梓慎言“陳,大皥之虚”故也。梓慎又言“衛,顓頊之虚,故爲帝丘”,故謐言顓頊自窮桑徙都之。云商丘者,古本以商丘、帝丘是一,至杜預乃分爲二也。鄫何事?”此謂夏后相。《御覽·皇王部》引《世本》云:“相徙商丘,本顓頊之虚。”亦以商丘、帝丘爲一。
然《左氏》以陳大皥之虚,衛顓頊之虚,與宋大辰之虚,鄭祝融之虚并舉,大辰必不容説爲人名,則其餘三者,亦當事同一律。《左氏》昭公十年:“正月,有星出於婺女。鄭裨竈言於子産曰:七月戊子,晉君將死。今兹歲在顓頊之虚,姜氏、任氏,實守其地。居其維首,而有妖星焉,告邑姜也。”所謂顓頊,亦天帝,非人帝也。昭公八年,楚滅陳。“晉侯問於史趙曰:陳其遂亡乎?對曰:未也。公曰:何故?對曰:陳,顓頊之族也。歲在鶉火,是以卒滅。陳將如之。今在析木之津,猶將復由。”此顓頊亦天帝。杜《注》云“陳祖舜,舜出顓頊”,殊非。下文曰“自幕至於瞽叟,無違命”,乃言陳之先耳。宋本作“陳,顓頊之後”,蓋因《注》而誤也。九年,“陳災。鄭裨竈曰:五年,陳將復封,封五十二年而遂亡。子産問其故。對曰:陳,水屬也,火,水妃也,而楚所相也。今火出而火陳,逐楚而建陳也。妃以五成,故曰五年。歲五及鶉火,而後陳卒亡,楚克有之,天之道也,故曰五十二年。”義正與史趙之言同。然昭公二十九年,蔡墨言少皥氏遂濟窮桑,而定公四年,祝鮀言伯禽封於少皥之虚,則窮桑地確近魯。《史記·封禪書》:“管仲曰:古者封泰山禪梁父者七十二家,而夷吾所記者,十有二焉。昔無懷氏封泰山,禪云云;虙羲封泰山,禪云云;神農氏封泰山,禪云云;炎帝封泰山,禪云云;黄帝封泰山,禪亭亭;顓頊封泰山,禪云云;帝嚳封泰山,禪云云;堯封泰山,禪云云;舜封泰山,禪云云;禹封泰山,禪會稽;湯封泰山,禪云云;周成王封泰山,禪社首。”管子去古較近,所言必非無據。泰山巖巖,魯邦所瞻,魯殆自古帝王之都與?皇甫謐謂自黄帝至顓頊,其都皆在於魯,卻當有所依據也。
《封禪書》又曰:“孔子論述六藝傳,略言易姓而王,封泰山禪乎梁父者,七十餘王矣,其俎豆之禮不章,蓋難言之。”《正義》引《韓詩外傳》云:“孔子升泰山,觀易姓而王可得而數者七十餘人,不得而數者萬數也。”今本無此語,然《書序疏》亦引之;司馬貞《補三皇本紀》,亦有此語。則今本佚奪,非《正義》誤引也。《論衡·書虚》曰:“百王太平,升封泰山。泰山之上,封可見者七十有二;紛淪湮滅者,不可勝數。”然則七十餘乃就其可見者言之,即管子所謂夷吾所記,其不可見者,自不止此。萬數固侈言之,其多則可想矣。陟千里而登封,必非隆古之世小國寡民所克舉,則泰山之下,名國之多可知也。七十二加三皇五帝凡八十,加本朝爲八十一,三皇五帝之書,掌於外史,自此以上,則方策無存,徒列爲因國無主之祀,《三皇五帝》條已言之。《管子治國》云:“昔者七十九代之君,法制不一,號令不同,然俱王天下。”云七十九者?古人好舉成數,故以八十一爲八十,而又除去本朝,則爲七十九矣。《吕覽·察今》曰:“有天下七十一聖。”《求人》曰:“古之有天下也者七十一聖。”則就七十二代中去其一代。《淮南·繆稱》曰:“泰山之上,有七十壇焉,而三王獨道。”則舉成數言之也。《齊俗》曰:“尚古之王,封於泰山,禪於梁父者,七十餘聖。”與《封禪書》并以辜較之辭言之。異口同聲,必非虚語。夫果如後儒之言,封禪爲告成功之祭,登封者之多,安得如是?則疑後世帝王都邑,漸徙而西,然後即事用希,在古則每帝常行,初不繫其成功與否也。然而泰山之下,名國之多,可無疑矣。
姜氏初雖在東,後則稍徙而西。有邰爲姜嫄之國,太王妃曰太姜;武王妃曰邑姜,師尚父雖或曰辟居東海,或曰鼓刀朝歌,而卒佐周文、武以興,其證也。《水經·渭水注》:“岐水又東逕姜氏城南,爲姜水。案姜氏城,在今陝西岐山縣南。《帝王世紀》曰:炎帝母女登遊華陽,感神而生炎帝,長於姜水,是其地也。”蓋後來附會之辭也。《漻水注》云:“漻水北出大義山,南至厲鄉西,賜水入焉。水源東出大紫山,分爲二水。一水西逕厲鄉南。水南有重山,即烈山也。山下有一穴,父老相傳云是神農所生處也,故《禮》謂之烈山氏。水北有九井,子書所謂神農既誕,九井自穿,謂斯水也。又言汲一井則衆井動。井今湮塞,遺跡髣髴存焉。亦云賴鄉,古賴國也。有神農社。賜水西南流,入於漻,即厲水也。賜、厲聲相近,宜爲厲水矣。”案《禮記·祭法》:“厲山氏之有天下也。”《注》:“厲山氏,炎帝也,起於厲山。或曰:有烈山氏。”《疏》云:“引《春秋左傳》昭二十九年蔡墨辭,云厲山氏,炎帝也,起於厲山者。案《帝王世紀》云:神農氏,本起於烈山,或時稱之,神農即炎帝也,故云厲山氏,炎帝也。云或曰有烈山氏者,案二十九年傳文也。”按《祭法》之文,略同《國語·魯語》。《魯語》作烈山。韋《注》云:“烈山氏,炎帝之號也,起於烈山。《禮·祭法》以烈山爲厲山也。”韋氏之意,以烈山、厲山爲一,鄭意似猶不然。然則酈《注》之云,其爲後人附會,不待論矣。烈山,疑即《孟子》“益烈山澤而焚之”之“烈山”,《滕文公》上。乃德號,非地號也。又《管子·輕重戊》云:“神農作樹五穀淇山之陽。”淇山蓋即箕山,乃許由隱處,亦姜姓西徙後語也。
《管子》之文,神農與炎帝各别。譙周《古史考》,以炎帝與神農,各爲一人,《左氏》昭公十七年《疏》。蓋本諸此。又侈靡云:“故書之帝八,神農不與存,爲其無位,不能相用。”此節之言,不甚可解,然其大意自可見,此神農亦天帝,非人帝也。然則隆古之世,人神之不可分也舊矣。
近人錢賓四穆。云:“《左傳》隱公五年,翼侯奔隨。《一統志》:隨城在介休縣東,後爲士會食邑。《續漢書·郡國志》:介休有介山,有緜上聚,之推廟。厲、烈、界皆聲轉相通。《周官》山虞,物之爲厲,鄭《注》,每物有蕃界也。然則界山即厲山、烈山也。《日知録·緜上》條,稱其山南跨靈石,東跨沁源,世以爲之推所隱。漢魏以來,相傳有焚山之事。太原、上黨、西河、雁門之民,至寒食不敢舉火。顧氏頗不信之推隱其地。竊疑相傳焚山之事,即烈山氏之遺説也。”《西周地理考》。此説論烈山之義與予合。惟謂炎帝傳説始晉,似無解於古之封禪者皆在泰山,故予謂炎帝遺説,實始東方,後乃隨姜姓之西遷,流傳及於荆、豫,且入於冀方也。錢氏又云:“《左》昭八年,石言於晉魏榆。杜《注》云:晉魏邑之榆地。《地理志》:榆次、界休,同屬太原。吴卓信《補注》引《汲冢周書》云:昔烈山,帝榆罔之後,其國爲榆州。曲沃滅榆州,其社存焉,謂之榆社。地次相接者爲榆次。其地有梗陽,魏戊邑。竊疑梗陽亦姜之音變也。”案《汲冢書》恐不足信。即謂可信,亦傳説遷移,未必榆罔在晉地也。
《御覽》引《帝王世紀》云:“神農氏崩,葬長沙。”《路史》引云葬茶陵。又云:“地有陵名者,皆以古帝王之墓,竟陵、零陵、江陵之類是矣。”案此足見古代南方陵墓之多,然以爲神農,則未必然也。《宋史·禮志·先代陵廟》:淳熙十四年,“衡州守臣劉清之奏:史載炎帝陵在長沙茶陵,祖宗時給近陵七户守視,禁其樵牧,宜復建廟,給户如故事。”
《吕覽》高《注》云:“朱襄氏,古天子,炎帝之别號。”案以大庭、朱襄附會炎帝,猶之以女媧以後十五君附會伏羲,蓋取不甚著名之帝王,附會之於著名者耳。然隆古年代緜遠,割據者多,似不必如此也。
原刊《古史辨》第七册,一九四一年六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