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諸侯相王
沛公入咸陽,欲止宫休舍,樊噲、張良諫。乃封秦重寶財物府庫,還之霸上。十一月,召諸縣豪桀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誹謗者族,耦語者棄市。吾與諸侯約:先入關者王之,吾當王關中。與父老約: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餘悉除去秦法,吏民皆按堵如故。凡吾所以來,爲父兄除害,非有所侵暴,毋恐。且吾所以軍霸上,待諸侯至而定要束耳。”乃使人與秦吏行至縣、鄉、邑,告諭之,秦民大喜。争持牛羊酒食,獻享軍士。沛公讓不受,曰:“倉粟多,不欲費民”,民又益喜,惟恐沛公不爲秦王。或説沛公曰:“秦富十倍天下,地形彊。今聞章邯降項羽,羽號曰雍王,王關中,即來,沛公恐不得有此。可急使守函谷關,毋内諸侯軍,稍徵關中兵以自益,距之。”沛公然其計,從之。是時爲沛公計,擇地而王,關中自是上選。既求王關中,自不肯殘暴其民,約法三章,不受獻享,雖有溢美之辭,當不至全非實録也。
項羽將諸侯兵三十餘萬,行略地,至河南,遂西到新安。今河南澠池縣東。諸侯吏卒,異時繇使、屯戍過秦中,秦中吏卒遇之多無狀。及秦軍降諸侯,諸侯吏卒乘勝,多奴虜使之,輕折辱秦吏卒。秦吏卒多竊言曰:“章將軍等詐吾屬降諸侯。今能入關破秦,大善。即不能,諸侯虜吾屬而東,秦必盡誅吾父母妻子。”諸將微聞其計,以告項羽。項羽乃召黥布、蒲將軍計曰:“秦吏卒尚衆,其心不服,至關中,不聽,事必危,不如擊殺之,而獨與章邯、長史欣、都尉翳入秦。”於是楚軍夜擊阬秦卒二十餘萬人新安城南。行,略定秦地。至函谷關,不得入。使當陽君等擊關。項羽遂入,至於戲西。沛公左司馬曹無傷使人言於項羽曰:“沛公欲王關中,使子嬰爲相,珍寶盡有之。”項羽大怒,曰:“旦日饗士卒,爲擊破沛公軍。”當是時,項羽兵四十萬,在新豐鴻門,孟康曰:在新豐東十七里。案漢新豐,在今陝西臨潼縣東。沛公兵十萬,在霸上,力不敵。楚左尹項伯者,項羽季父也。素善張良,夜馳至沛公軍,具告以事,欲與俱去。良入,具告沛公。沛公要項伯入,約爲昏姻,曰:“吾入關,秋豪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庫而待將軍。所以遣將守關者,備他盜之出入與非常也。日夜望將軍至,豈敢反乎?願伯具言臣之不敢背德也。”項伯許諾。謂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來謝項王。”沛公曰:“諾。”於是項伯復夜去。至軍中,具以沛公言報項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關中,公豈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擊之,不義也,不如因善遇之。”項王許諾。沛公旦日,從百餘騎見項王。項王因留與飲。范增數目項王,舉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項王默然不應。范增起出,召項莊入,前爲壽,壽畢,請以劍舞,因擊沛公於坐,殺之。項莊拔劍起舞,項伯亦拔劍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莊不得擊。於是張良至軍門見樊噲。樊噲入,譙讓羽。有頃,沛公起如厠,招樊噲出,令張良留謝羽,置車騎,脱身獨騎,樊噲等四人持劍盾步走,間至軍。以上事詳見《項羽本紀》,詼詭幾類平話。秦亡後五年,天下復定於一,此乃事勢推移使然。當時方以秦滅六國爲暴無道,詆秦曰强虎狼,安有一人,敢繼秦而欲帝天下?而史載范增説項羽曰:“沛公居山東時,貪於財貨,好美姬。今入關,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氣,皆爲龍虎,成五采,此天子氣也,急擊勿失。”又稱張良入謝,獻玉斗亞父,亞父受,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曰:“唉!竪子不足與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屬今爲之虜矣。”七十老翁,有如是其魯莽者乎?其非實録,不待言矣。
居數日,項羽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宫室,火三月不滅。收其寶貨婦女而東。人或説項王曰:“關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饒;可都以霸。”項王見秦宫室皆以燒殘破;又心懷思欲東歸;曰:“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説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項王聞之,烹説者。此亦事後附會之辭。漢高兵力弱,不足以控制中原,則思王關中。項羽世楚將,起江東,安有不用楚人之理?且漢高就封後,以士懷思欲東歸,因用其鋒以争天下。項羽是時,不復欲有所争,都關中,何以處楚士之思歸者乎?抑盡棄楚士,獨與秦人孤居邪?燒秦宫室,收其寶貨婦女,則當時之士卒固如是,約束非易。漢高欲王關中,乃約束其衆,不敢爲殘暴,抑亦分封未定,士猶有所冀望耳。使入漢中以後,士謳歌思東歸,而不用其鋒,東鄉以争天下,安知其不怨叛?怨叛之衆,又安保其不所過殘滅乎?入彭城後,何爲收貨寶美人,日置酒高會哉?豈不知項羽之衆尚在齊,將兼程還救乎?故知史所稱漢之仁,項羽之暴,諱飾誣詆之辭多矣。
既以秦滅六國爲無道而亡之,自無一人可專有天下者,當分王者誰乎?一六國之後,一亡秦有功之人;其如何分剖,則決之以公議;此不易之理也。《項羽本紀》曰:項羽使人致命懷王,懷王曰:“如約。”乃尊懷王爲義帝。項王欲自王,先王諸將相,謂曰:“天下初發難時,假立諸侯後以伐秦,然身被堅執鋭,首事,暴露於野三年,滅秦定天下者,皆將相諸君與籍之力也。義帝雖無功,此語,苞諸侯後言,乃古人言語以偏概全之例,非專指義帝一人。故當分其地而王之。”諸將皆曰:“善。”乃分天下,立諸將爲侯王。項王、范增疑沛公之有天下,業已講解;又惡負約,恐諸侯叛之;乃陰謀曰:“巴、蜀道險,秦之遷人多居蜀。”乃曰:“巴、蜀亦關中地也。”故立沛公爲漢王,王巴、蜀、漢中,都南鄭。今陝西南鄭縣。而三分關中,王秦降將,以距塞漢王。項王乃立章邯爲雍王,王咸陽以西,都廢丘。今陝西興平縣。長史欣者,故爲櫟陽獄掾,嘗有德於項梁,上文云:項梁嘗爲櫟陽逮捕,乃請蘄獄掾曹咎書抵櫟陽獄掾司馬欣,以故事得已。都尉董翳者,本勸章邯降楚。故立司馬欣爲塞王,王咸陽以東,至河,都櫟陽,今陝西臨潼縣。立董翳爲翟王,王上郡,都高奴。今陝西膚施縣。徙魏王豹爲西魏王,魏王咎弟。《豹傳》云:咎自殺,豹亡走楚。楚懷王與豹數千人,復徇魏地。項羽已破秦,降章邯,豹下魏二十餘城,立豹爲魏王。豹引精兵從項羽入關。羽封諸侯,欲有梁地,乃徙豹於河東。王河東,都平陽。今山西臨汾縣。瑕丘申陽者,張耳嬖臣也,先下河南,迎楚河上。故立申陽爲河南王,都雒陽。今河南洛陽縣。韓王成因故都,都陽翟。趙將司馬卬,定河内,數有功,故立卬爲殷王,王河内,都朝歌。今河南淇縣。徙趙王歇爲代王。趙相張耳,素賢,又從入關,故立爲常山王,王趙地,都襄國。當陽君黥布,爲楚將,常冠軍,故立布爲九江王,都六。見第一節。鄱君吴芮,率百越佐諸侯,又從入關,故立芮爲衡山王,都邾。今湖北黄岡縣。義帝柱國共敖將兵擊南郡,功多,因立敖爲臨江王,都江陵。今湖北江陵縣。徙燕王韓廣爲遼東王。《集解》:徐廣曰:都無終,今河北薊縣。燕將臧荼從楚救趙,因從入關,故立荼爲燕王,都薊。今河北北平市。徙齊王田巿爲膠東王。《集解》:徐廣曰:都即墨。今山東即墨縣。齊將田都,從共救趙,因從入關,故立都爲齊王,都臨菑。故秦所滅齊王建孫田安,項羽方渡河救趙,田安下濟北數城,引其兵降項羽,故立安爲濟北王,都博陽。今山東泰安縣。田榮者,數負項梁,又不肯將兵從楚擊秦,以故不封。成安君陳餘,棄將印去,不從入關,《張耳陳餘列傳》:王離急攻鉅鹿。鉅鹿城中食盡,兵少,張耳數使人召陳餘。餘自度兵少,不敵秦,不敢前。數月,張耳大怒,怨陳餘,使張黶、陳澤往讓餘,要以俱死。餘使五千人令張黶、陳澤先嘗秦軍,至,皆没。張耳出鉅鹿,與餘相見,問張黶、陳澤所在。陳餘曰:“臣使將五千人先嘗秦軍,皆殁不出。”耳不信,以爲殺之,數問餘。餘怒曰:“不意君之望臣深也?豈以臣爲重去將哉?”乃脱解印綬,推與張耳。耳亦愕,不受。陳餘起如厠,客有説張耳曰:“天與不取,反受其咎。”耳乃佩其印,收其麾下。餘還,亦望耳不讓,遂趨出。張耳遂收其兵。餘獨與麾下所善數百人之河上漁獵。然素聞其賢,有功於趙,聞其在南皮,今河北南皮縣。故因環封三縣。《集解》:《漢書音義》曰:繞南皮三縣以封之。番君將梅鋗,功多,故封十萬户侯。項王自立爲西楚霸王,王九郡,都彭城。漢之元年,四月,諸侯罷戲下,各就國。當時分封,就《史記》所言功狀,所以遷徙或不封之故觀之,實頗公平。封定而後各罷兵,則其事實非出項羽一人,《自序》所以稱爲“諸侯之相王”也。《高祖本紀》曰:項羽使人還報懷王。懷王曰:“如約。”項羽怨懷王不肯令與沛公俱西入關而北救趙,後天下約,乃曰:“懷王者,吾家項梁所立耳,非有功伐,何以得主約?本定天下,諸將及籍也。”此實極公平之言。且懷王特楚王,即謂項王、沛公當聽其命,諸侯何緣聽之?此理所不可,亦勢所不行,其不得不出於相王者勢也。漢高之爲義帝發喪也,告諸侯曰:“天下共立義帝,北面事之。”此乃誣罔之辭。南面而政諸侯,當有實力,義帝豈足以堪之?三代之王,固嘗號令天下矣,及其後,政由五霸。然則義帝擁帝名,而政由羽出,亦可云前有所承。既不襲秦郡縣之制,不得謂稱帝者實權皆當如秦之皇帝也。立章邯在羽入關前,當時形勢,安知沛公能先入關?且秦吏卒尚衆,非此無以鎮之,此亦事勢使然也。敗軍之將,不可以言勇,亡國之大夫,不足與圖存,韓信之説漢王曰:“三秦王爲秦將,將秦子弟數歲矣,所殺亡不可勝計。又欺其衆降諸侯,至新安,項王詐阬秦降卒二十餘萬,唯獨邯、欣、翳得脱。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今楚彊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服也。”此豈項羽所不知,而謂王此三人,可距塞漢路乎?此時漢王之可畏,豈能甚於田榮而距之也?長史欣首告章邯:“趙高用事於中,事無可爲者”,豈不與董翳同功,而曰:以其有德於項梁而立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