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失去比尔的第四天
难眠之夜。一场可怕的暴风雨从大西洋袭来。我一直处在半梦半醒之间,暴风雨毫不费力地就跟随我到梦里。树林仿佛在风雨中一片片倒伏下来,大海像成群的野马,扬起前腿,在我纷乱的思绪里狂奔。我一次又一次从梦中醒来,心惊肉跳,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年轻还是年老,是在美国还是在爱尔兰。这就是旧事重提的结果。把往事从时间深处挖掘出来。
不过,说实话,这里面也有一种愉悦。我坐在有塑料贴面的餐桌旁乱涂一气,用铅笔在账本上写满了一页又一页。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同时,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仿佛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我甚至能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和父亲对话。我想对他说,爸爸,我不知道你埋在什么地方,我感到非常难过。
这也称得上是一种愉悦吧。大概从独立战争算起,我读到过的东西都深深地刻在脑海深处——叛乱分子被抓捕,关押在都柏林城堡的什么地方,恐怕还经受过严刑拷打,我不知道父亲是不是也参与其中。当时,他是二处的长官,主要负责巡逻。八处是警探,他们中间有的人名声不大好。我不知道,这样的历史对失败者来说是多么沉重的负担——比如我父亲这样的人,他们曾经对国王和已逝的王后忠心耿耿,但我确信双方都有罪恶和残酷的行为。我还不至于傻到有别的想头。我无法描述塔格在那个故事里扮演的角色,即使我想说个一清二楚也做不到。父亲并不是历史上最残忍、最血腥、最阴险的人——哪怕真的是这样,我胸中跳动的那颗更单纯的心也会深切地思念他,梦想着再次见到他,那颗心从小时候起就塑造出了他的形象,形成了自己的看法,并随着一天天长大把这个形象塑造得越来越富有传奇色彩。所以,在我的梦里,他是那么可亲可敬,从海上一路漂流而来,我怎能畏惧他,指责他?我不会为他辩解,但也不会把他拒于千里之外。
也许在当时,我们全都该让人拉出去枪毙,这倒是一种仁慈,一个干净利索的了结,那个年代的爱尔兰,恰如大海里的巨兽一样狂躁不安,动一动犹如天翻地覆。
此时,我在厨房里哈哈大笑,可有谁会听见我的笑声?世上有各种各样的自由,这也是其中一种——人到了一定年纪,就可以对自己所爱的人倚老卖老,不用再花心思寻找借口,抹杀什么,遮掩什么。我父亲是旧统治下的一个高级警官。他是新爱尔兰的敌人——不管现在的爱尔兰叫作什么,总而言之,他是这个国家的敌人,虽然我也说不清爱尔兰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国家。他不会被记录在生命册里,而是被投进火湖,他的名字不应被人提起,因为他是一段毫无价值的历史上一个毫无价值的人。然而,我从他身上感受到的只有慈爱。我想起那个俄罗斯小伙子,斯大林手下的警察头子[8],也许他的孩子也会说出同样的话。他叫什么名字?我读过关于他的事情,在我眼里,他纯粹是个恶魔。我父亲也一样是个恶魔?我如何知晓?我能去问圣彼得吗?
我刚开始给沃洛翰夫人的母亲干活儿那阵子,真是提心吊胆,生怕她一旦发现我的身世会把我赶走。当然,她跟她的女儿一样,是个深爱自己的祖国,热切盼望爱尔兰获得自由的爱尔兰裔美国人,这在她看来是个无比崇高、无比振奋人心的理想。这的确令人鼓舞,我深信不疑,除非你站在错误的立场上。当时我确实也觉得有必要稍稍提及自己的出身,因为我不想让她把我错当成别的什么人。当我去给沃洛翰夫人做厨师的时候,我又稍微多透露了一点儿自己的身世。当然,一开头儿,她之所以对我产生好感,以及后来对诺兰先生产生好感,是因为我们同是爱尔兰人,虽然诺兰先生从未去过爱尔兰——其实,他跟沃洛翰夫人本人一样,都不过是第三代爱尔兰裔美国人罢了。沃洛翰夫人并没有大惊小怪,也没有表示出非难之意,而是颇感兴趣。我记得,当时她拉着我坐下来问这问那。听说我父亲是原来英国统治时期的一个警察,这一下子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整个人因为兴趣盎然而焕发出光彩,这是她性格的显著标志。她是个货真价实的民主思想者。一个仁慈宽厚的人。因为她了解了我的身世,渐渐地,我也更看清了自己。一个犯罪的人从监狱出来找工作,一定要把自己的刑期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不管是谁接受了他都会了解他的一切,如果够幸运的话,他会遇到这样一些人,在他为那些人工作的时候,他会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意想不到的快乐。这有点儿像是我对沃洛翰夫人的感觉。不是服缓刑,而是获得了新生,和一群充满生气的人、没有偏见的人朝夕相处,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在我看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全心全意的。
塔格·布里给我写了信。那是一封很短的信,出自一个士兵之手。不久他又来到都柏林,开始追求我。父亲还算喜欢他。在那个年代,所有的人都很难找到工作,对于一个退伍军人来说更是难上加难——他们的眼睛里有一抹阴霾,那是战壕的暗影。所以,赶上辅助警队招人,塔格便抱着侥幸心理去应试,结果被录取了。辅助警队里的大部分人也都是战争的幸存者。组建这支警队是为了对付爱尔兰国内的叛乱风潮。一开始,塔格很高兴,他异常激动,甚至于感激涕零。当然,父亲在他求职的时候提供了帮助。他为自己在从事一个类似于军人的职业,一个可以为国效劳的职业感到骄傲。他觉得自己有了一个新的开始。他不相信什么新爱尔兰,而是虔诚地热爱旧有的那个国家。新警队薪水还不错,但另一方面由于拨款不足,组建得非常仓促。他们几乎没有警服,起初警员们七零八落穿着各种部队的军装,半像是军队,半像是警察,因此得了个绰号,叫“黑棕团”[9]。
这等于是一句脏话。一个诅咒。一句咒骂。这个,我心里一清二楚。
当时,父亲回到维克罗郡,在从前的老房子里安顿了下来。一直以来,他的弟弟都在经营农场,那是在基尔特根北面的凯尔沙伯格,作为休姆伍德庄园的管家,他算是继承了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父亲的父亲曾经担任的旧职。那是一座小小的村舍,依山而建,嵌在山坳里正好可以遮风避雨。我不知道,那座房子归根到底给了父亲怎样的庇护。不管怎么说吧,他进行了一次大扫除,刮掉潮腻腻的墙面,把房子里里外外粉刷了一遍,找人来翻修了屋顶,还请了个泥瓦匠把破破烂烂的牛棚和鸡舍修整得像模像样。他打算在自家的老宅子里安享退休生活——他们家族有七代人都是在那座房子里长大成人的,作为一个曾经地位显赫的警官,父亲希望保持自己的派头,出行有辆小马车,身边有一个女儿照料自己的饮食起居。我确信,这本身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在任何一个可以把自由先于未来赋予自己儿女的国家里都是如此,爱尔兰除外。但父亲还是仔仔细细地用石灰水粉刷墙壁,在窗台上摆放了新栽种的天竺葵,买来几只罗德岛红母鸡和矮脚公鸡,还有猪、小马和奶牛。莫德就要结婚了,我也一样,所以安妮留在他身边,洗洗涮涮、烧烤、拨火、擦亮家具。可怜的安妮由于患小儿麻痹症成了驼背,不可能嫁人,所以父亲十拿九稳能有个帮手。他还买了两条杰克拉西尔梗犬来吓跑老鼠。我和莫德住在汤森街的堂姐家,他们在那儿开了一家小卖铺,我们俩每隔两个星期就乘坐维克罗郡的大巴到乡下去。
亲爱的老凯尔沙伯格。那里是我的家乡,虽然我的整个童年都是在都柏林度过的。春天,山坡上冒出一大片白色的石楠花,有时候还没等到积雪融化,它们就在一个个雪堆上绽开上百万朵小花,看上去就像是又下了一场雪。安妮对自己把房子收拾得井井有条感到很得意:厨房里的石板光亮如新,和餐具柜上亮闪闪的盘子相映生辉,宽大的壁炉里燃烧着一堆通红的泥炭,壁炉的石缝里住着一只亲切友好的蟋蟀。早晨,盛接雨水的桶里溅起的水花扑打在你面露惊讶之色的脸上,狡猾的母鸡总是企图溜进屋里体验人类的生活,乐于帮忙的猪见什么吃什么,包括在“僻静处”获得的战利品——人可以在那儿安安静静地大便,完事儿之后用一片湿润润的阔叶草擦屁股,真是比任何纸张都好用。
我和莫德沿着长长的绿色小路朝山坡上走,两人都穿着最体面的外出服装,布袋里还塞有几件更适合在乡下穿的衣服——灰色的旧裙子,白底带蓝点的罩衫。在随便哪个爱尔兰农场上,总有一百种污垢粘在你身上怎么也去除不掉。几个男人弯腰弓背,在一片约莫有四分之一英亩的土地上一铁锨一铁锨地铲土,这块地太陡,也太贫瘠,不适合用犁头耕地。我们从旁边经过的时候,他们站起身,直起腰,看样子一定是在窃喜用不着非得跟我们打招呼,因为我们说到底也算是本地人。从他们嘴里吐出的话带着乡土味,听上去那么亲切和善。
“就是,就是,是那两个大美妞儿过来喽。”他们这么议论着——虽然莫德并不认为自己生得漂亮,但其实她真称得上是个大美人,一头浓密的黑发用一根平平常常的丝带束在脑后,没有什么时髦可言,却显得美丽动人。“你们要上山去看老父亲?是不是啊?上帝保佑你们。”
我们确实上了山。我们家的房子是基汀山上最靠后面的一座,在那一带,大自然对人类的温文尔雅失去了耐性,开始在山间恣意撒野,无拘无束,到处都是石楠花、溪流和沼泽。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正坐在自己的厨房里,身上穿着美国式样的衣服,灵魂包裹在自己这副美国人的躯体里,笔下的一切都已成了如烟往事,一切都早已画上句号,所有的人也都已被雨打风吹去,这是世间万物的普遍规律,那些弯腰劳作的男人,莫德,我父亲,那些享受天国之福的母鸡、小马和猪,还有那一整座神圣的小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我们还是年轻姑娘的那段日子,我们从来没有萌生过感恩的念头。现在我一个人坐着,一个老迈之人,一个历史遗迹,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心存感激的历史遗迹,为上天曾经赋予自己的一切感激涕零,如果不是为自己被命运夺去的一切而耿耿于怀的话,我这颗枯萎的心,向逝去的一切发出遥遥的召唤。我又一次回想起那奇妙的情形,每年春天,维克罗郡的大巴总会把一束束石楠花运到城里来,这样父亲就能在自家的壁炉架上摆放一些,当时我们住在都柏林城堡里,石楠花带给我们一缕家乡的情味,它们是一个象征,一首诗,一曲歌谣,我们这些小孩子总会用鼻子嗅啊嗅啊,使劲儿闻着花香,一个个欢天喜地,可听我说起的人往往不以为意。我还想起一些别的事情:开放在沟渠上的吊钟花,我们用大拇指和食指一捻就破,我印象中它还有个别名叫毛地黄,对心脏病人大有好处;黑刺李四月开花,灰白色;山楂花五月开放,呈现出一种不同的白色,白得更纯净;金雀花的花朵跟乌鸫的嘴一样金黄,也是在五月开花,香味很独特,极像是刚刚吸吮过母乳的婴儿嘴角留下的余香,我真是这么感觉。秃鼻乌鸦在凯尔沙伯格古老的大树上吵吵闹闹,这种坏脾气的鸟儿结成伴侣则是从一而终,如同虔诚的天主教教徒;鹪鹩在土堤上筑起一个个小小的王国;斑尾林鸽把一句话翻过来掉过去说个没完没了;每当维克罗郡附近的海面上起了风暴时,我们就会听见海鸥在风头浪尖上吵吵嚷嚷,喋喋不休;茂密的灌木丛里,獾趁着夜色在根茎中间拱来拱去,挑三拣四;狐狸让人又害怕又喜爱,这胆大包天的家伙一身火红,黑夜里从山上跑下来,检验我们的鸡舍够不够牢靠;还有夜莺,暴风雨频繁的春天,经常能看见毛脚燕和麻雀箭一般来回穿梭,恐怕就连上帝也难以把它们区分开吧。那时候,莫德和我的生活都还没有笼罩上一层阴郁和黯淡,她对自己在圣史蒂芬公园结识的那位艺术家非常满意,我对自己的退伍士兵也是一样感觉,我们俩走在路上丝毫也没有想到疲惫,疲惫是根本不存在的。我们走到房子跟前,门口有一桶水可以猛灌上一气,灶台上炖着一锅肉,院子里的炉膛内正烤着香喷喷的面包,接下来可以喝杯茶解渴,茶是最棒的解渴饮料。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和太阳一道起床,开始干各种杂活儿,喂母鸡,挤牛奶,搅拌奶油,从倒挂金钟的花丛里收下大片大片的干花,有什么活儿就干什么活儿。要是父亲到山上的田地里去了,赶上有补锅匠顺着小路走过来,我们还得插上门闩,不放他们进院子,那些补锅匠头发蓬乱,什么都不管不顾,走到哪儿都扯着嗓子乱唱一气,其实,就连阳光也有自己的声音,难道不是吗?还有秃鼻乌鸦和鹪鹩呢,知更鸟唱着绝望的歌,父亲唱着《从前有个老女人住在鞋子里》,到了夜晚,壁炉里的泥炭送出绵绵无尽的暖意,透射出一种彻心彻骨的慈爱,我们都把腿伸过去取暖——像木棍一样细骨伶仃的女孩子的腿,看上去有几分滑稽,这种时刻,就是明知道会生冻疮我们也毫不在乎。我一直写啊,写啊,纸页散落在我的腿上,我就像摊开了一沓钞票,一堆做发财梦的人怎么也想不到的珍宝。
这样的日子才刚过去一天,父亲回到家,突然像变了个人,一脸阴郁。春天的黄昏,一转眼就会溜走,不过天色还算明亮,晶莹的雨丝落在院子里的泥粒灰岩上。他从半截门走进来的时候,高大的身躯在房间里投下一片阴影。他让莫德和安妮先出去,吩咐我在壁炉边的石头上坐下,又给自己拖过那把暗沉沉的旧椅子。他的脸像是因为恐惧而变得惨白。
“出大事儿了,”他说,“出大事儿了。刚才,我到基汀山的山坳里找那只该死的母羊,这不知好歹的东西,老是到处乱跑。我正在东找西找,有两个我不是很熟悉的人朝我走了过来。我一时半会儿还以为他们存心要害我,因为我知道他们俩是巴尔廷格拉斯军团的人。所以,你不免会猜想他们有可能企图谋害一个老警察。我敢说一定有人想谋害我,巴不得开枪把我干掉。”
“我希望这不是真的,爸爸。”我说。
“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真的。不过他们就是这么对我说的。这两个人来的目的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是和塔格有关,还有你。”
“怎么会呢?和塔格有关?”
“他们来找我是出于过去的老交情,因为他们的父亲给我父亲做过工之类的,他们俩心急火燎,心急火燎地要告诉我……是要透漏给我一个秘密消息,我觉得这么说更恰当。莉莉,莉莉,这件事儿非同小可。你今天晚上就回都柏林,找到塔格,你马上就得走……我给萨克维尔大街的银行写一张汇票,他们会给你一笔钱,然后……”
“怎么回事儿,爸爸,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正试着让头脑清楚一点儿。哦,莉莉,莉莉,”他喃喃自语着,“我的亲生女儿。这也许是我的过错。也许这件可怕的事情全是我造成的,如果真是这样,我完全不是有心的啊。”
“可到底怎么啦,爸爸?”我的声音里充满了悲哀和惊恐,因为他的脸上写满了悲哀和惊恐。
“塔格被判处了死刑,他们会一刻不停地搜捕他,然后处决他。这是确定无疑的。听他们说,‘黑棕团’的人全都被列进了死亡名单,无一例外。但是,逮捕塔格的命令是在巴尔廷格拉斯下达的,你知道,最近在格伦马鲁尔发生了一场伏击,一小伙爱尔兰共和军的人埋伏在那儿,等待一辆运送‘黑棕团’的卡车经过,塔格跟他们一起在那辆倒霉的卡车上。那辆卡车定时发车,给奥格黑文纳格兵营的人运送面包之类的食品,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儿。但是,‘黑棕团’的人早有防备,他们根本就没有突袭成功,爱尔兰共和军的四个士兵被当场打死。他们恰好是这附近山区的人。其中一个幸存者认出了塔格,因为他到这儿来过几次,跟随便一个普通人一样,到基尔特根喝点儿酒什么的,没有过吗?后来,他们查找名单,把名字一个个联系起来,由此了解到你和塔格订了婚,既然他们知道了塔格的身份,知道事发当天他在那辆卡车上,就不顾一切要为自己的同伴报仇。他们开始猜想,莉莉·邓恩为人随和,她有没有在田地里听到什么风声?她会不会去告诉自己的未婚夫?再说她父亲原先还是个警察,所以她很有可能会这么做,四处打探消息,不管怎么说,她跟一个‘黑棕团’的人搅和在一起,难道不该得到比绞刑更残酷的下场?莉莉,听我说,他们左思右想,把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得出的结论就是,立刻除掉塔格·布里,还有你,莉莉,他们要到处搜捕你。那两个人对我说,他们告诉我这件事儿,只是念及过去的老交情,说是为了让你抢先一步,这样你就能逃脱厄运,这是他们的原话,他们俩说这些话的时候非常紧张,因为这么做有可能给他们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他们说的是千真万确的啊。”
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惧袭上我的周身。如果父亲告诉我,一群野狼要在黑夜里把我拖出去吃掉,也不会让我感到更惊悚。
“可是,爸爸,这不是真的。塔格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什么,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来过维克罗,在一辆卡车上,我也从来没有在田地里或者别的地方听说过什么。”
“孩子,是真是假不是关键问题。听我说,我要亲自陪你去都柏林。他们现在有可能聚集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准备来抓你。你赶快把自己的几件衣服塞进袋子里,咱们必须赶上晚班大巴。”
这是一次不寻常的旅行。我们坐在维克罗郡的大巴上,膝盖顶着膝盖,大巴驶离基尔特根,颠颠簸簸地爬过一座又一座小山。
“这件事儿很麻烦。”父亲压低声音,好不让那些唠唠叨叨的老太婆、做工的男人,还有脸蛋像花朵一般鲜嫩的小孩子们听见。“咱们得特别足智多谋才能闯过这一关,”他说,“足智多谋。”他又念叨了一遍,似乎对我们算不算得上足智多谋没有把握。
“我很害怕,爸爸。会发生什么事儿?塔格被判处死刑,他该怎么办?”
到了那个节骨眼儿上,我还并不十分清楚自己对塔格的感觉。说什么爱情是纯粹的不经之谈,没人知道爱情究竟是什么玩意儿,这是不容置疑的。年轻人总把这个词挂在嘴边,仿佛其中没有什么神秘可言,就像在说起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跟修女提到“上帝”一样。塔格有一张清爽的面孔,整个人好像上上下下彻底刷洗过一遍,他的眼睛像两颗甘草糖那么讨人喜欢,瞳孔跟四分之一便士的硬币一样大小——这些感觉很难说是爱情。我坐上大巴,一时心惊胆战,禁不住悄悄抹眼泪,裸露的腿不时和父亲的腿相碰,父亲坐在我身边,绞尽脑汁,苦苦地思索着什么——这些情景依然鲜明生动地浮现在我的记忆里,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就算我不爱塔格,我也断然不希望死亡把他从我身边夺走,不管是他还是我死于非命。当时,我心里产生了一个隐秘的念头,甚至连我自己也没有觉察到,我要把自己的命运和塔格、和他那双黑眼睛紧紧结合在一起。这个人命关天的突发事件让我深深体会到塔格在我心里有多么重要。他和威利的友情就像藤蔓一样深深地勒进他的骨头里。他对自己有了一份新工作感到欢欣鼓舞,曾让我感到无比快乐。他身上有着科克郡人不同寻常的克制力,比方说在音乐厅里——他喜欢带我去看疯狂的木屐舞,听伤感的歌曲,每当我们两人挨得很近时,都在渴望着对方的身体,几乎消融在炽热的欲望中,这种时候他却表现出从没有过的沉静,仿佛在脑子里思忖着情欲这东西,怀着莫大的兴趣要探究一番,潜心悟出一个伟大的哲理!他没有疯狂地进入我的身体,其实他就算是放纵自己也无可厚非,因为我们已经订婚了。他那颗敏感、单纯的心,曾经经历过他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惨不忍睹的战争屠戮,后来,作为一个不伦不类的警察,又在经历新的骚乱场面和痛苦的绝望,这颗温雅的心,对我们彼此的欲望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克制和尊崇。我们都是天主教徒,而且属于一个古老的,已经消亡的类型,虽然备受情欲的煎熬,我们还是打算一直等到新婚之夜。当你和自己的情人紧挨着坐在一起时,身体最隐秘的部位在火一般的欲望中消融。这种时候,你得吃点儿好东西,喝下好多好多水,才能让自己不被欲望吞没。
我们到了都柏林,塔格和我父亲的意见一样坚决,那就是必须离开。他说,不光是他的名字被列在死亡名单上,还有我的名字,他有可能摆脱袭击自己的人,但却无法随时随处保护我的安全。他说自己确实在格伦马鲁尔那辆卡车上,按老规矩保护运往营地的供给物品,他还说,自己居然被人认了出来,运气真是糟透了,他做梦也没想到,更何况那个看见他的人也认识我和我父亲,所有的事情加在一起,结果非常可怕,他觉得我父亲说得对,对我们来说,爱尔兰到处都隐藏着危险,我们必须走,马上就走。
那天晚上,我站在都柏林城堡中自家的客厅里,紧紧地拥抱父亲。他一句话也没说。我给他看了用他给我的钱买来的船票,两张大大的、长长的船票,上面有轮船的名称,目的地是康涅狄格州纽黑文市,我们的名字用墨水笔流畅、清晰地写在上面,就像你在人口普查的时候签下的名字,总会刻意写得清楚一点儿。就这样,某一个人将要搭乘某一艘轮船,离开某一段生活,进入另一段生活。
父亲把我送到都柏林城堡大门口,扶我上了出租马车,马车将把塔格和我载到都柏林北海堤。父亲用左手捂住脸,右手按着我搭在腿上的一只手,那一幕我至今还记忆犹新,这真叫人不可思议。他就这样站在那儿,透过指缝可以看见他的呼吸有些怪异。过了一会儿,他抽回自己的手,朝马车夫挥了挥。他把左手从脸上抬开。从始至终他没有说一句话。
当马车驶过女爵士街上那一盏盏混沌不明的路灯时,塔格在昏暗的马车里用胳膊搂住了我。他穿着一套粗陋的便装,看上去比做苦力的工人强不了多少。虽然我们打算在美国正式结婚,但其实我们是在那一刻真正结合在一起。当时我的心情无比沉重,没有他在身边,没有他的双臂环抱着我,我会因为恐慌和茫然而一蹶不振。
写到这里,我今天就此搁笔,擦擦餐桌,把椅子小心地靠在桌边,沏好茶,就上床去歇息了。大海的波光越过一片片马铃薯地流泻而来,倾洒在我身上,裹挟一股咸涩的味道浸润着渐渐沉入黑暗的房间,作为栖息在这一带的动物,我就把这作为日落而息的信号吧,就跟麻雀和鸻一样——这也正是我希望的。有什么东西在压迫着我的头顶,我的脚底,还有我的前胸后背。我想这种感觉大概跟高压锅里可怜巴巴的胡萝卜一样——四周一片死寂,空气中有一丝锋利的颤动,一丝刺痛的感觉,让我头发起了一阵波动,如果这是飓风季节,我可能会担心风暴来临,虽然根据这一带的特点,声势浩大的大西洋飓风等到了我们这里,只是随声附和一般,下一阵并无妨害的倾盆大雨。此刻,我的头火烧一般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