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言
不顾明确的警告——也许正是因为这些警告吧——我在大学念生物学时阅读了《裸猿》。我的荷兰教授傲慢地说,有些书是严肃的科学家不能碰的,因为它们瞄准的对象是头脑简单的公众。列在他这个榜单之首的就是这本惊世骇俗的新书《裸猿》。这位先生说,这本书没有任何严肃的内容,他满脸不屑、厌恶。那时,我还没有听说过这本书,但教授的抨击使我好奇,我迫不及待地跑出去买了一本。《裸猿》令人耳目一新,而且不敬鬼神。自此,我一直喜欢这本书。
这一幕发生在1967年,50年前。如今,我们已习惯于议论人类演化和人类行为的各种各样的书籍,比如爱德华·威尔逊(E.O.Wilson)和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斯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和斯蒂芬·杰·古尔德(Stephen Jay Gould)的著作,更不用说针对一般读者的有关动物行为的书,比如鄙人的书《我们知道动物多聪明吗?》(Are We Smart Enough to Know How Smart Animals Are?)。但我们有时忘了,习惯于这类书的趋势起始于《裸猿》。此前,没有人针对一般读者写过有关人类演化最新研究成果的书。相比而言,以前的著作味同嚼蜡、书斋气十足。莫利斯的《裸猿》走红,被翻译成28种语言,售出了1200余万册,显然刺激了大量模仿之作:《激情的猿》(Passionate Ape)、《思考的猿》(The Thinking Ape)、《疯狂的猿》(The Crazy Ape)等十余种。但原创的《裸猿》大红大紫,罕有与之匹敌者。它仍然雄踞畅销书榜单一百强,是入选的唯一生物学著作。
其书名闪闪发光,但带有一丝丑陋的色彩(那时“裸”仍然是一个粗俗词)。其调子却是它成功的密钥。他自述,撰写《裸猿》的时间是“令人爆炸、筋疲力尽的四个星期”,时间之短令人吃惊。读者感觉到他那气喘吁吁、率性自然的文风。莫利斯师从诺贝尔奖得主、动物行为学家尼科·廷贝亨(Niko Tinbergen),他弹起了恰切的叙事调子,描绘我们通常不曾察觉的人类的古怪习惯。他邀请我们用客观的棱镜看自己,仿佛我们是局外人,审视我们身陷窘境的样子。我们偏爱把自己置于高台之上,他却非常幽默地把我们放在地上。书里还有一些裸露的性行为素材,细腻的前戏笔法——都是这个古怪灵长类动物求偶阶段的一部分。他调侃地指出:“他引以为豪的是,他的脑容量在所有的灵长类动物中名列榜首,但是他的生殖器之大也使他在灵长类动物中位居第一。”面对书里对性交习惯的关注,而不是对脑力的描写,有些读者可能会晕厥过去。但这正是赋予它震撼价值和成功的密钥。
同时,《裸猿》又是别具一格、更为严肃的经典。比如莫利斯提出,人的闲聊和灵长类动物的梳理功能相同,有助于维持社会纽带与和谐共处。几十年后,这一看法变成了一种严肃的演化理论:闲聊取代了互相关照的梳理动作,从而刺激了语言的演化。他还推测,配对的纽带是反制男性首领称霸的方式,它把部落里的女性平均分配给男性。反过来,这被视为适度减弱竞争的机制,它使男性可以结队外出狩猎,共享资源。这一看法在人类学里仍然富有活力。比如,在400万年前人类祖先地猿(Ardipithecus)的遗存里,考古学家发现了磨损的犬齿,他们认为,这是和平生活的迹象,暗示单偶制可能已经形成。
诸如此类的演化猜想是直接出自《裸猿》的。遗憾的是,罕见有人把这类猜想归功这本书。它肯定被学界人士读过,但它被远远地搁置在科学界主流圈子之外。半个世纪以来,我们的知识大大增长,比如我们对倭黑猩猩(另一种阴茎很大的猿猴)的性习惯有更多的了解,对合作和利他行为的各种演化方式也多有了解了。我们不能据此诘难一本半个世纪前的书,说它没有呈现最新的知识。这本书仍然很值得一读,因为它的主要长处与其说是在数据和理论上,不如说是在它遵循的思路上。莫利斯像演化生物学家那样思考,谋求的是如何解释人的行为,依据的是行为如何有助于生存和繁殖。他呈现我们这个物种奇异性行为和社会行为的问题——任何生物学家都想要解答的问题,比如:我们裸体和直立行走的源头、同性恋问题、女性性高潮问题、游戏在艺术和文化里的作用问题。直至今天,这一切问题尚有争议。使这本书读之兴味盎然的是它的思想模式,而不是它的结论。
今天读这本书,我不太注意它强调先天胜于后天的地方,比如作者对生物学意义上的性差异的思考。这是因为生物学的威力如今已不是问题,被视为理所当然了。不过请记住,《裸猿》问世时,诸如此类的提议是不允许的:基因影响人类行为,性行为塑造了社会而不是相反。人类被视为人类自己的作品。文化使人之所以成为人——这是昔日的表述,遗传学被排除在论辩的范围之外。打破这一禁忌对莫利斯之类的生物学家来说显然是重要的一步,无疑,这就是《裸猿》最伟大的贡献。它在一个理念上戳了一个大洞:人之初犹如一块白板。作者的文风拔掉了一个非常敏感话题的刺芒。它的成功一劳永逸地证明,人们已经准备好用演化论的观点来思考自己的生活了。
弗朗斯·德瓦尔[1]
20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