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面俱花的锦绮
翻译是什么?这个问题看起来很简单,回答起来却不太容易。每次上第一堂翻译课,我都会问同学们这个问题。总有些同学会脱口而出:“翻译就是把一段话从一种语言翻译到另一种语言!”然后大家都笑了。
我们都知道,给一个概念下定义,定义项不能直接或间接地包含被定义项,否则,就会犯“同语反复”或“循环定义”的逻辑错误。从这个角度上说,“翻译就是把一段话从一种语言翻译到另一种语言”显然不是一个好定义,但这句话多少说明了两个问题:
1.一般情况下,人们会把翻译理解为一种跨语言(文化)的活动;
2.翻译这个活动在经验世界里,是普遍存在的。人们遇到这种习以为常的事情,更有可能用循环的方式去解释和定义。例如,“午饭就是每天中午吃的那顿饭”,“实用主义者就是为人处世特别实用的人”,以及“翻译就是把一段话从一种语言翻译到另一种语言”。
我们不妨首先从词源的角度追溯一下,也许会得到一些启发。根据《说文解字》,中文里说的这个“翻译”中的“翻”字,是“飞”的意思。佛经翻译中,释赞宁把“翻”比喻为把绣花纺织品的正面翻过去的“翻”:“翻也者,如翻锦绮,背面俱花,但其花有左右不同耳。”(《高僧传三集》卷三《译经篇·论》)无论是“飞”还是“翻”,这个字都多少意味着一种“从……到……”的动作。从一处到另一处,从正面到反面,从源语到译入语。
“翻译”中的“译”呢?在《说文解字》里的解释为:“译,传译四夷之言者。”又是个以“译”释“译”的解释循环。钱锺书先生在《林纾的翻译》一文中,还提到《说文解字·部》第二十六字“囮”:“囮,译也。从‘’,‘化’声。率鸟者系生鸟以来之,名曰‘囮’,读若‘讹’。”并考据“诱”、“讹”、“化”和“囮”是同一个字,在此基础上提出了翻译之“化”与翻译之“讹”的两面。
一个“译”字,就牵扯出来这么多层面的意义。看来想要回答“翻译是什么”,给翻译下个定义,方方面面揭示翻译的内涵,真的还挺困难。事实上,西方翻译学者们说到翻译的时候,往往也会循环定义。例如奈达(Nida)给出的著名定义:“Translation is translating meaning”(翻译即译意)[5],图里(Toury)的解释就更是如此了:“A translation will be any target language text which is presented or regarded as such within the target system itself, on whatever grounds.”(翻译就是在目的语系统中任何以翻译的形式呈现,或是被当作翻译的目的语文本,不管出于什么原因。)[6]
从严格意义上说,循环定义并不是真正的定义,而是把翻译的定义“悬搁”(suspend)了起来。现象学中所说的“悬搁”,就是强调在直观中对认识对象的审察,因为这种审察是直观的,所以不带有先入之见。同样,通过强调“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描述翻译学在选择研究对象方面就避免了事先设定的标准和偏见。
通过“悬搁”判断,我们跳出了以往关于翻译是否“忠实”,或者应该“意译”还是“直译”的辩论,而开始平心静气地接受,任何一种译本,都有其存在的价值,都有其可研究之处,就连“伪译”(pseudo-translation)也不例外。值得注意的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不可能意味着“随便出于什么原因”,更加不可能是“没有任何原因”。这里涉及的,一定是某一个特定的原因,是适用于我们所研究的那个特定的翻译文本的原因。把翻译的定义“悬搁”起来,并不是说我们对翻译就没有任何先验和经验的认识。毕竟,从解释学的角度来看,“先见”甚至“偏见”可能恰恰是解释和理解得以实现的条件和前提。
所以,我们开始翻译之旅的第一步,并不是要翻遍所有的书本,去给翻译找个权威的定义,然后就照着各种条条框框去做翻译。我们这一路走,一路读,我们手中的文本,如同那些背面俱花的锦绮,让我们翻来覆去,在细密的语言针脚里,寻找译事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