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陆蠡

陆蠡（1908—1942），学名陆圣泉，本名陆考原，浙江天台人。著有散文集《海星》《竹刀》《囚绿记》等。

蝉

负了年和月的重累，负了山和水的重累，我已感到迢迢旅途的疲倦。

负了年和月的重累，负了山和水的重累，复负了我的重累，我坐下的驴子已屡次颠蹶它的前蹄，长长的耳朵在摇扇，好像要扇去这年、月、山、水和我的重负。鼻子在吐着泡沫。

天空没有一点风，整个的地面像焙焦了的饼，上面蒙着白粉。蹄子过处，扬起一阵灰尘，过后灰尘复飞集原处。

为了贪赶路程，所以不惜鞭策我的忠厚的坐骑，从朝至午不曾予以停歇，我真是成了赶路人了。然而路岂能赶得完！

说是有人为了途穷而哭呢。

说是也有人曾为了走不遍的路而哭呢。

而后者是征服东欧的英雄。

我焉能不望这长途叹息。

我终于在一方树荫底下坐下来了。我乘凉，我休息，我的坐骑也不能再前进，它是必须饱有草和水。

我躺在地上，用那鞭子作枕。我咽下水囊中携来的水，用衣袖掩住眼睛。而让驴子在身旁啃啮它的短草。

我正要闭目睡去，耳边忽听到了高枝上蝉的声音，

知了、知了、知了。

笨的夏虫也知道路是为人走的，还是人是专为走路的吗？

知了、知了、知了。

嘶哑的声音好像金属的簧断续地震动着，但是愈唱愈缓，腔子也愈拉愈长，然而仍固执地唱。

知了、知了、知了。

我想起了希腊哲人的话：

“幸福的蝉啊！因为他的妻是不爱闹的。”

还有高枝上临风的家。

所以便尽唱着知了、知了，而嘲旅人的仆仆吗？

我恼怒地拾起鞭子，牵了驴，复走上迢迢的路。

脑后仍断续送来知了、知了的声音。

（选自散文集《海星》，广东人民出版社，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