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同路人
——蒋志龙
我和太太从前总觉得,如果不知道对方的姓名,根本没可能会成为真正的朋友。我们错得多么厉害!我们每星期天早上跟一群“无名人士”一起搭乘公共汽车,多年下来,我们的想法彻底改变了。
不管是雨天,下雪天或燠熟的仲夏,我们一群人总是一大早便在公车站聚合,启程去礼拜堂。在这种情况下,同舟共济远较互通姓名重要。
总有人去弄清楚开车的是经常接载我们的司机,并查看他是否已在车前面打上正确的目的地名称。司机的八字须边上雪白,在他那饱历风霜的脸孔上显得格外突出。他和蔼地向每个乘客微笑,希望他们把应付的票钱放入钱箱内,并且遵守乘车的一切明文及不明文规定。
在他的公车上,绝对不能吸烟、乱丢垃圾、言行粗鲁;也很少人在到站时要打那刺耳的铃。他要求自己记得每个常客下车的地方。
启程前,我们都会在心中暗自点名:前排那个向来不出声、就算我们热烈跟她打招呼她也从不回应的女人在哪里?呀,她来了。她衣衫破旧,显然并没有多少余钱,却总是多带一杯咖啡送给司机。
那个刚挨过漫长夜、总让我们觉得有他在大家就很安全的夜班工厂保安员来了没有?噢,他来了,一屁股就倒在座位上,闭起眼睛,直到车子开近他该下车的街角,才不得已地睁开眼睛,站起来从前门下车。
还有那进城去买份星期日早报的矮胖子。他总是跟我们一起去咖啡店买个面包,然后把报纸挟在腋下乘车回家。有个早上,他正要上车时,突然晕倒在人行道上。我们都立刻赶前帮忙。一个不知名的人伸出手臂让他枕着,等救护车到来。我们离去的时候,人人都在为他默祷。然后有人瞥到他的报纸丢在沟渠里,司机便把车停下,我们把报纸塞进救护车内他的身旁。那天早上公车误点很久。
第二个星期天,那胖子又来了,挟着一份刚出版的早报,脸上带着明显的感激笑容。
一对手牵手上车的墨西哥夫妇也是笑容满面。他们下车时仍紧牵着手。去年年底那个女的怀孕了,后来有一天,她的大肚子不见了,清楚告诉我们孩子已经出世。我们甚至为添了一名新成员而有点骄傲。
我们在距离车站十五个街口外,就会见到那群海地人。他们乘的那辆公车总是比我们的晚到换车点,要是我们开走时他们还没到,我们就会爽然若失。在他们全上车后,大家总是微笑点头。只要能表达内心的情意,谁需要说话或互通名字呢?
多月来,惟一令我们有点不快的,是不能与坐在前排的那位沉默妇人打成一片。后来有个黄昏,我们去光顾公车路经的一家鲜鱼馆子,侍者把我们带到一张桌子,旁边有个紧裹着大衣的人独坐着。我们还没有看到那人的脸,先已认出她那件大衣。正是那坐在公车前排的妇人。
我们像每个星期天那样微笑熟悉地跟她打招呼。这一次,她的脸不再冷冰冰的,露出表示认得我们的神情,然后羞涩地微笑。她的话从因语言障碍而绷紧的双唇生硬地吐出。我们马上明白为什么过去她不跟我们谈话。说话对她来说并不容易。
吃饭时,我们听到这位独自抚养弱能儿子的单亲的故事。她的儿子到了外面去接受特殊照顾,她说她十分挂念他。
“我爱他…他也爱我,只是他不能好好表达,”她断断续续地低声说道,“很多人都有这个问题,不是吗?我们不把想说的和应该说的讲出来。那实在并不足够。”
每逢星期天,她都把整个早上花在公车上—同一座位,同一路线,来来去去—只是为了有个她不知道名字的司机作伴。而她风雨不改地送司机热饮,司机也非常感激。
她说,坐公车是她整个星期最大的享受,其次就是偶尔到这家馆子来吃饭。“而这一次我更是跟朋…朋…朋友一起吃,”她补充说。
桌上烛光摇曳不定,两张桌子接近得好像合在一起。我们觉得以前从来没有吃过像这样鲜美的鱼。夜深沉,也更温馨。我们分手时成了朋友—我们交换了姓名。
怎样书写自己的历史?时间正翻着书页,年轻人,请你郑重地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