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司马错论伐蜀
《国策》
【原文】
司马错与张仪争论于秦惠王前[1]。司马错欲伐蜀[2],张仪曰:“不如伐韩。”王曰:“请闻其说。”
对曰:“亲魏善楚,下兵三川[3],塞轘辕、缑氏之口[4],当屯留之道[5],魏绝南阳,楚临南郑[6],秦攻新城、宜阳[7],以临二周之郊[8],诛周主之罪[9],侵楚、魏之地。周自知不救,九鼎宝器必出[10]。据九鼎,按图籍[11],挟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今夫蜀,西辟之国[12],而戎狄之长也。敝兵劳众,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为利。臣闻:‘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市朝也,而王不争焉,顾争于戎狄[13],去王业远矣。”
司马错曰:“不然。臣闻之:欲富国者,务广其地[14];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15],务博其德。三资者备[16],而王随之矣。今王之地小民贫,故臣愿从事于易[17]。夫蜀,西辟之国也,而戎狄之长也,而有桀、纣之乱[18]。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也。取其地,足以广国也;得其财,足以富民。缮兵不伤众[19],而彼已服矣。故拔一国,天下不以为暴;利尽西海[20],诸侯不以为贪。是我一举而名实两附[21],而又有禁暴止乱之名。今攻韩劫天子[22],劫天子,恶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义之名,而攻天下之所不欲,危!臣请谒其故[23]:周,天下之宗室也[24];韩、周之与国[25]也。周自知失九鼎,韩自知亡三川,则必将二国并力合谋,以因乎齐[26]、赵而求解乎楚、魏,以鼎与楚,以地与魏,王不能禁。此臣所谓危,不如伐蜀之完[27]也。”
惠王曰:“善!寡人听子。”卒起兵伐蜀[28],十月取之,遂定蜀。蜀主更号为侯,而使陈庄相蜀[29]。蜀既属[30],秦益强富厚,轻诸侯。
【注释】
[1]本篇选自《战国策·秦策一》。司马错:战国时秦将。张仪:战国时魏人,著名纵横家。秦惠王十年(前328年)为秦相,封武信君。
[2]蜀:国名,在今四川西部和北部,都城在成都(今成都市)。
[3]三川:今河南宜阳地。因境内有黄河、洛水、伊水三条河流而得名。
[4]轘(huán)辕:山名,在今河南偃师县东南,接巩县、登封两县境,道路险阨,凡十二曲,中有轘辕关。缑(ɡōu)氏:地名,在偃师东南,轘辕关西北,以地有缑山而名,为军事要地。
[5]屯留:地名,在今山西屯留县南。
[6]南阳:地名,在今河南南阳。战国时为韩地。南郑:今河南省新郑县西北。
[7]新城:韩地,在今河南伊川县西南。宜阳:韩地,在今河南宜阳县西。
[8]二周:指西周、东周。
[9]诛:讨。
[10]九鼎:传说禹收天下之金,“铸九鼎,象九州,”夏、商、周时奉为传国之宝。
[11]按:据有,掌握。图籍:地图和户籍。
[12]辟:通“僻”,偏僻。
[13]顾:却,反而。
[14]务:专力。
[15]王:称王,统治天下。
[16]资:钱财,这里犹言“条件”。三资者备,指上文所言的广地、富民、博德三者齐备。
[17]易:平易,与险对言。
[18]有桀、纣之乱:据《华阳国志》载,蜀王封其弟苴侯于汉中。苴侯与巴王友善,而巴与蜀为仇,蜀国伐苴,苴侯奔巴,并向秦求救。桀、纣之乱即指此。
[19]缮兵:整治军备。
[20]利尽西海:得利(的地域)达到西海边上。古人以为中国处于“四海”之内,蜀在西,故此提及“西海”。
[21]名实两附:犹言“名实两得”。附:归附。
[22]劫:胁迫。
[23]谒:告,陈述。
[24]宗:尊。周室为天下所宗仰,故称宗室。
[25]与国:同盟友好之国。
[26]因:依靠,利用。
[27]完:全。犹言与全。
[28]起兵伐蜀:据《史记·秦本纪》,事在秦惠王后元九年,即公元前316年。
[29]陈庄:战国时秦臣,为蜀相。
[30]属:归附。
【译解】
司马错和张仪在秦惠王面前争论。司马错要攻打蜀国,张仪说:“不如攻打韩国。”惠王说:“请你们把各自的道理说给我听。”
张仪回答说:“我们和魏国、楚国亲善友好,向三川出兵,堵住湧辕、缑氏两山险道的口子,挡住通向屯留的要道,让魏国出兵断绝南阳的交通,让楚国出兵压在南郑的边境,我们秦国就进攻新城、宜阳,迫近东周、西周的城郊,声讨周王的罪行,然后再侵袭楚国、魏国的地方。周王自知不能挽救,必然把九鼎宝器交出来,我们占有了九鼎,考察了地图和户籍,就可以控制周天子而用天子的名义号令天下,天下没有谁敢不听从的,这是统治全中国的事业啊。至于蜀国,是西方的偏僻之国,是戎狄的首领,我们烦劳士兵和人民去攻打它,不能够成名,我们获得它的土地,不能够得利。我听说:争夺名声要在朝廷上,争夺利益要在市场上。现在三川和周室,就是天下的市场和朝廷,对此大王不去争夺,反而去争夺戎狄,这离开统一全中国的事业太远了。”
司马错说:“不是这样。我听说,要想富国,务必要扩大他的土地;要想强兵,务必要使他的人民富足;要想在全中国称王,务必要使他的德行广大;这三个条件具备了,称霸天下的事业就随之而来了。现在大王您土地少人民穷,所以我希望您先从容易办的事情做起。那个蜀国,是西方的偏僻之国,是戎狄的首领,又有夏桀、商纣那样的乱政,我们秦国去攻打它,就好像是豺狼去追逐一群绵羊那样轻而易举啊。我们夺取它的土地,可以扩大国土;得到它的财物,可以使人民富足。修缮军备不损伤民众,而蜀国就已经屈服了。所以我们消灭了一个国家,天下的人不会认为我们残暴;得尽西方的财物,各国的诸侯不会认为我们贪婪。这是我们做一件事而名、实两得,而且还有禁暴止乱的名声。现在,攻打韩国,就胁迫周天子,胁迫周天子,名声很坏又未必有利,而且落得个不义的名声,攻打天下所不愿攻打的周室,危险哪。请让我说明其中的道理:周室,是天下所尊崇的王朝;韩国,是周室的友好邻邦。如果周室自知要失去九鼎,韩国自知要失去三川,就一定会两国联合起来一起出力共同商量,并通过齐国和赵国,去向楚国和魏国求援解围,把九鼎给楚国,把三川给魏国,您大王是禁止不住的。这就是我认为攻打韩国胁迫周天子的危险之处,不如攻打蜀国,万全无失。”惠王说:“好!我听从您的意见。”
秦国就出兵去攻打蜀国。花了十个月的时间就把它平定了。蜀国的君主改帝号为侯,秦国派陈庄去当蜀侯的丞相。蜀国已经附属于秦国,秦国就更加富强,就更加轻视其他诸侯国了。
【赏析】
本文描述的是在秦国内部围绕战略问题而发生的宫廷论争。
论争的一方是名臣张仪,一方是悍将司马错。张仪主张挥师东进,伐韩劫周,挟天子以令诸侯,在短期建立王业,表现出一种急功近利的思想,这与秦国当时的实际不符。司马错则坚持应避难就易。先伐巴蜀,增强国力,再图进取,否则既遭恶名又无利可图,激怒诸侯,联手抗秦,必然对秦不利。司马错的攻战策略最终在实践中得到验证,由此也显示了他作为政治家、军事家的冷静沉着和思虑的深邃周密。
这篇文章几乎全由人物的论辩语言构成。文字处理得干净、冼炼。二人的论辩语言也始终平实、直朴,只在实质性内容上论英雄。以这种方式很好地表现了张仪的迂阔和急于求成,也很好地塑造了司马错这一“战国中求实落经济”(林云铭《古文析义》)第一人的政治家形象。
另外,结构精巧、完整也是本篇的特色。从交待事件起因,到互陈观点,最后做出裁定,结构完整严密。正如倪稼咸所评:“论事之文,指陈明快,听者安得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