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无关之痛
金仁顺
琉琉是一个男孩子。
我和琉琉是小学的同学,八十年代以前的男生女生不大说话。但琉琉是班里的例外,女生们不仅可以和琉琉说话,还可以和他开玩笑,打打闹闹。琉琉是班里长得最矮的学生。身材上的低人一头,使得他在与人的交往上,尤其是与女生的交往上获得了某种特权。冬天打雪仗时,女生们的课间游戏常常以把琉琉撂倒在雪地里,用雪把他埋起来而告终。
初中的时候,我和琉琉不在一个班级。他的个头长了不少,但仍然属于班里的小个儿。初三时我因为生病休学了一段时间,新学期开始后我到年级里最好的一个班里去插班,班主任是一个三十刚出头的女人,有些瘦,眼睛很大。她从学生处里把我领进班里时还是笑容可掬的,但当天下午,我目睹了她惩罚班里七个犯了错误的男生的手段。她让他们在黑板前面站成一排,挨着个儿的打他们,耳光?得震天响。我看得呆住了。可能她意识到我的目光,转身来望着我,问我,你对我有意见吗?意见?哪敢?我摇了摇头。她接着问,那你为什么用那样的眼光看着我?我并不知道自己的眼光是什么样儿的,但她的问题如此咄咄逼人,不回答是不行的。我说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她笑了,说那好,不过,你有意见也可以提出来。
就这样我成了一个靶子,她的目光之箭随时有可能射到我的身上。有了这样一个对体罚学生兴趣盎然的班主任,我的宁静变得千疮百孔。不只是我,全班同学都学会谨言慎行。一个成绩一般的女生因为自习课上说了两句话,遭受了和男生同样的羞侮,被班主任的耳光打得几天不敢正眼看人。除了埋头读书把成绩不断地往上提高以外,我们再没有别的可以用来保护自己的方式。班里的学习成绩在年级里一路领先,我们班是优秀班的代名词。
有一天放学的时候,我在学校门口遇见了琉琉,他分在一个很差的班里,学习成绩也属于班里很差的那一拨儿,但他笑嘻嘻的,看上去很快乐。我们说了几句话,他说他很快就不用上学了,到一个工地去帮忙,不用学习不说还能挣钱。我很嫉妒琉琉的自由自在,很希望自己也能有逃脱学校生活的机会,从此再不用看班主任的脸色和眼色。
事情就是这样,越怕鬼越遇鬼。我和琉琉说过话的当天下午,班主任找我谈话。她那么成竹在胸,脸上的笑容笃定极了,她问我做了什么?我没明白她的意思,我反问她我做了什么?她还笑,问我,你和男生说话了吧?我一下就傻了,来不及争辩什么,她语气里的不干不净的意味深长已经把我震住了。和不三不四的男生说话,这是什么行为?她问我。我看着像层皮一样挂在她脸上的笑容,竭力想弄明白,她凭什么可以这样?
几天以后我又见到琉琉,他朝我迎过来,说我要去上班了。我没理他,就像没看见似的,从他身前走过。琉琉在我的身后叫了我一声,或者没叫。反正,感觉上是有这么一声的。尤其是在三个月后,琉琉死于工地上的煤气罐爆炸后,我总是在下意识里觉得他那天是叫了我一声的。但我没理他。
琉琉死了以后,我发现我对班主任的恨丝毫也不亚于她对我的恨了,我们是两个女人,一大一小,怀着超越了年龄、阅历、情感之类的因素彼此仇视。我们仇视得如此单纯,如此彻底,如此空洞,如此莫名其妙,如此经不住推敲,又如此真实。我们注视着对方,从别人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异常的情况,她讲课,我听课,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们的恨意在随时间加强。我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好,中考时,以非常优秀的分数考入了一所重点中学。我离开了那所学校,她也一样。她随着丈夫去了南方一个城市。几年以后初中同学告诉我她的丈夫死了,她从南方回来了。
从那天开始我经常设想我们见面时的情景,我想我应该跟她谈谈琉琉的事情,我还要问问她为什么要那样对待一个学生?最后,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会安慰安慰她。作为一个寡妇,她已经变成了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了。
我们的相见推迟到了十五年以后,在一个很大的市场上。她和一个女伴从我的面前走过去,她看了我一眼。我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像我一样,立刻就认出了对方。她从我的面前走过,没有回头。我用目光追逐着她的背影,她仍然很瘦,个子好像矮了一些,穿着连衣裙,牵着身旁女伴的手,像一个小女生。以往发生的那些事,似乎和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她走过去半天了,我还站在原地,我不知道她的回忆是不是和我一样,被某个熟悉的面孔突然唤醒,回到了十五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