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娱霞杂载
清康熙的时候,休宁赵吉士恒夫,于做了一任交城县后,就在北平住下了,做官到了给练。他的别业寄园,就在宣武门的西偏,菜市西南,教子胡同内。有人也说,长桩寺西,全浙会馆,便是寄园的故址。读查他山九日游寄园诗:“萦成曲磴叠成冈,高着楼台短着墙,花气清如初过雨,树阴浓爱未经霜。熟游不受园丁拒,放眼从惊客路长,亦有东篱归不得,四年京洛共重阳。”可以想见当时寄园的花木楼台之胜。癸亥甲子之交,我寄寓北平,日斜客散,往往独步于菜市的附近,想寻出好寄园的遗址来;可是寻来寻去,不但旧迹无存,就是老树,也不多见。寄园藏书之富,本为当时的京官所艳称。赵著《万青阁全集》,流传不广,我也不曾见到,而其所编之《寄园寄所寄》十二卷,却为妇孺所共赏,现在还在流行。赵吉士的《万青阁诗余》,曾在《清百名家词钞》里见到十首,现在且抄一首游平山堂的《扬州慢》在这里,以见一斑:“霜岸妆楼,草桥画舫,隔林几处烟钟。望江南无数,碧浪泻云峰。庐陵子,构堂以后,春风杨柳,岁岁啼红。到而今栏槛,依然半依晴空。何方歌吹,杜郎梦断竹西中。想北海荒陵,东山老桧,曲径遥通。已是小阳春候,犹留得,半壑秋容。叹刘苏难再,风流谁继遗踪。”平时喜翻阅前人笔记及时文别集,很有仿《寄园寄所寄》遗意,随时抄录,别类分门,以成一书之野心。可是近年来日逼于衣食,做卖钱投稿之文,尚无暇晷,这事是办不到了,以后只想于茶余酒后,未拿正式写稿笔之先,来抄录一点,聊以寄兴。因为霞很喜欢读这一类的诗文,所以名之曰《娱霞杂载》。
金坛于敏中,字叔子,一字重棠,《花朝舟中寄内》诗云:“青山曲曲水迢迢,红白山花拥画桡,寄语归潮将信去,富春江外过花朝。”“梁燕双栖二月中,小桃庭院又东风,凭栏忆到春山外,可系花间一道红。”这乃是公宦游越中时所作,细腻风光,柔情可掬。我平时很想将关系富春的诗词文赋,抄成一册,仿《严陵集》例。名之曰《富春集》。像这两绝,当然是《富春集》里的材料。公乾隆进士,授修撰,历官文华殿大学士,文渊阁领阁事,卒谥文襄。
幼时曾熟记律诗一首,题名《春景》:“裁红晕碧泪漫漫,南国春来正薄寒,此处柳花如梦种,向来烟月是愁端。画堂消息何人晓,宝镜容颜独自看,珍重君家兰桂宝,东风取次一凭栏。”书题作者为柳氏,不知是否牧斋夫人杨爱之作。即系后人伪托,诗总也是好诗,而尤以前半截为更有情趣。
宋吕蒙正微时,尝于腊月祀灶日,作《呈神词》云:“一炷清香一缕烟,灶君今日上青天,玉皇若问人间事,报道文章不值钱。”这与刘后村《赠相士》诗:“拙貌惭君仔细看,镜中我自觉神寒,直从杜甫编排起,几个吟人作大官。”一样的感慨。
厉太鸿《宋诗纪事》,八十七卷闺媛部,有寇莱公妾茜桃,为公因会赠歌姬以束绫,作诗呈公云:“一曲清歌一束绫,美人犹自意嫌轻,不知织女萤窗下,几度抛梭织始成。”“风劲衣单手屡呵,幽窗轧轧度寒梭,腊天日短难盈尺,何似妖姬一曲歌。”两诗虽像是满含醋意,可是相府的爱妾,而竟能关怀到寒窗织女的苦衷,也不得不认为是仁者之言。又同卷中,转载《随隐漫录》一条,记姑苏女子沈清友一绝:“昨天移棹泊垂虹,闲倚篷窗问钓翁,为底鲈鲆低价卖?年来朝市怕秋风”,也颇得诗人微讽之意。
南丰刘埙,本为宋室遗民,其所著《隐居通议》二十卷,论诗论文,颇有独到之处。卷七记曾南丰一条,力辩世俗传言谓子固不能作诗之无识,曾抄有曾子固诗句若干,中有《城南》绝句一首:“雨过横塘水满堤,乱山高下路东西,一番桃李花开尽,惟有青青柳色齐。”又《夜过利沙门》一首:“红纱笼烛照斜桥,复观□飞入斗杓,人在画船犹未睡,满堤明月一谷潮”,乃系曾在福建时作,的是好诗。
杭州的文人,大家都知道“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的一联,以为只有十字的断句。《全唐诗》中载有此诗,乃释处默《题圣果寺》之作:“路自中峰上,盘回出薜萝,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古木丛青霭,遥天浸白波,下方城郭近,钟磬杂笙歌。”据编者所考,处默初与贯休同削染,后入庐山,与修睦,栖隐游,当为唐末五代初人。《全唐诗》中存诗亦仅八首,其《咏织妇》一绝:“蓬鬓蓬门积恨多,夜阑灯下不停梭,成缣犹自赔钱纳,未直青楼一曲歌”,语意与茜桃相似,而织户苦状,和现下杭州的机织业者又略同。
绵州李调元雨村,乾隆二十八年进士,改庶吉士;三十一年散馆,改授吏部文选司主事。三十九年,放广东副考官,四十二年因画稿两议被参,旋以特旨,简授广东学政,三年任满,补直隶通永道。解组归后,以著述自娱,晚号童山老人,刻有《函海》,《升庵著书》,《全五代诗》等,《童山诗集》四十卷,《童山文集》二十卷,以及《雨村诗话》,《赋话》,《词话》,《曲话》,《剧话》等。与袁蒋赵同时而略少,后随园二十二年生,较问陶张船山又长一辈。其论诗要旨,亦重性灵,大约是当时的风尚。《诗话序》中有云:“夫花既以新为佳,则诗须陈言务去;大率诗有恒裁,思无定位。立言先知有我,命意不必由人。诗衷于理,要有理趣,勿堕理障。诗通于禅,要得禅意,毋堕禅机。言近而指远,节短而韵长,得其一斑,可窥全豹矣。”又《词话序》中,有释话字之大旨两语曰:“大凡表人之研,而不使美恶交混曰话;摘人之强,而使之瑕瑜不掩亦曰话”,他的著作态度,可以想见。虽则僻处西蜀,才不如袁赵诸家,名亦不能传遍海内,但刻意好诗书,专心弄著述,童山老人当然亦是乾嘉文坛的一位健将。
遵义郑子尹,与独山莫友芝齐名,咸丰中,人目为黔中二杰,殁于同治三年。治许郑学,精三礼,故为文有根底,诗近苏黄,而不规规肖仿古人。著作除《经学笺考》诸书外,有《巢经巢文集》六卷,《诗集》九卷,《后集》《遗集》各若干卷。现在抄录几首他的诗在这里,以见经生辞藻,亦并非专是曰若稽古的一流。《晚兴》:“写毕黄庭册,归从道士家,晚风亭子上,闲看白莲花。”《寄远》:“美人夜起梅花底,身载梅花渡江水,四天寻遍不相闻,遥认寒灯九万里。柔肠牵引不禁愁,暗有铜仙涕泪流,多情赖得徒相忆,若便相逢尽白头。”《邯郸》:“尽说邯郸歌舞场,客车停处草遮墙,少年老去才人嫁,独对春城看夕阳。”《南阳道中》:“先车雨过尘方少,未夏村明望不遮,林脚天光如野水,麦头风焰渡晴沙。春当上已犹无燕,地近南都渐有花,昼睡十分今减半,为留双眼对芳华。”《行至静怀庄寄家》:“秋山送客影萧萧,落拓吟魂不可招,村店雨来天欲晚,行人方度杏花桥。”好句正多,抄不胜抄,割取一脔,聊当大嚼而已。
张泌初仕南唐,入宋官虞部郎中,《寄故人》一绝:“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尚有“扬子江头杨柳春”的遗味;至汪水云《湖州歌》中之“京口沿河卖酒家,东边杨柳北边花,柳摇花谢人分散,一向天涯一海涯”,则语意率直,真是宋人口吻。诗分唐宋,并无优劣之意,不过时代不同,语气自然各异耳。
西溪老沤袁忠节公,正色立朝,谠言殉志,自是清末一代名臣。公故里桐庐,又与富阳接壤,我收藏他的著作以及关于当时的册籍不少。人但传其诗句僻涩,上追北宋,殊不知他的长短句,也音节悠扬,直入宋人堂奥,现在且抄两阕《朝中措》在这里,以示才人的多艺。其一《咏桂花》:“一枝移得小山丛,肤粟镂金融。荷后菊前位置,秋光烂占离东。轻浮抹丽(俗作茉莉,盖译音也),冶容栀子,扫地俄空。凭仗天风吹送,余香散入房栊。”其二,《淀园》:“画桥流水碧潺潺,烟外几重山。曲涧朱阑一径,垂杨青琐双环。芊锦跸路,名园相倚,花掩重关。一片晓云开处,金庭出翠微间。”
昭文孙原湘字子潇,中式乾隆乙卯恩科江南乡试,嘉庆乙丑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充武英殿协修官。假归,得怔忡疾,遂绝意仕进,但主毓文,紫阆,娄东,游文诸书院讲席;为人乐善好施,广惠乡里,道光九年享寿七十岁卒。著有诗词古文骈体文及外集六十卷,名《天真阁集》,而尤长于艳体。其论诗主性情,讲风雅,故所作辄玉润珠圆,不施金翠,而风格天然。夫人虞山席佩兰女士,本系外家中表,为随园入室女弟子,《长真阁集》诗词数卷,亦情致缠绵,足与《天真阁集》前后辉映。闺中唱和无虚日,乾嘉诗人之饱享艳福者,当以子潇为第一,他若张船山,孙渊如,即袁子才,亦有所不及。子潇有《押环字无题诗二十四章和竹桥丈韵》,中数首为:“绛阙宸妃字阿环,云车并小谪凤城间,神光离合随方变,仙梦凄迷竟夕闲。凝雪自穿衫缕莹,纤尘不上袜罗斑,玉楼咫尺如天远,何况楼中润玉颜。”“一年小梦事循环,又值秋分白露间,十洞三清皆阻碍,六张五角每空闲。诉将幽怨昆弦语,替得悲啼凤蜡斑,镇日画图中看杀,何时暂许对芳颜。”“丽质休猜燕与环,禾农纤修短适中间,小鬣戏学晨梳懒,中妇偷窥午梦闲。画角暗搔纤指晕,墨痕微舔绛唇斑,不知忆着何年事,半晌妆台独解颜。”夫人亦和成四章,其二云:“小阁疏帘绿树环,妆台移至北窗间,工书赢得蛮笺积,贪绣翻抛羽扇闲。藕雪素丝留有节,瓜浮碧玉辨无斑,兰桡早绝清游想,羞共芙蕖斗粉颜。”其四云:“屈膝围屏面面环,水沉炉火置中间,金铃远报风声紧,彩线频量日影闲。蔫忝自劳盘搦粉,吟椒犹喜管拈斑,耐寒生与梅花似,冰作肌肤雪作颜。”至其《送外入都》一首:“打叠轻装一月迟,今朝真是送行时,风花有句凭谁赏,寒暖夫人要自知。情重料应非久别,名成翻恐误归期,养亲课子君休念,若寄家书只寄诗。”哀而不怨,情挚且长,真备有大家的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