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少年成长必读中外名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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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羊脂球

在这一场战争中,法国人一败涂地,各种各样的不利消息传到卢昂市民的耳朵里。人们甚至还听说:日耳曼人快要进卢昂市区了!

自从两个月以来,卢昂市的国民防护队已经很小心地在附近各处森林中间做过好些侦查工作,偶尔还放枪误伤了自己的哨兵,有时候遇着一只小兔子在荆棘丛里动弹,他们就预备作战。但现在,他们都回家了。

市区笼罩着一种使人恐怖的宁静气氛,市民们都心惊胆战地等待着日耳曼人的到来。生活像是停顿了,店铺全关了门,街道全是没有声息的。偶尔有一个两个胆怯的居民沿着墙边迅速地溜过。

由于等候而滋生的烦闷,反而使人指望敌人快点儿来。

在法国军队完全撤退的第二天下午,三五个不知从哪儿出来的普鲁士骑兵匆促地在市区里穿过。随后,就有一堆乌黑的人马从汕喀德邻的山坡儿上开下来,同时,另外两股人马也在达尔内答勒的大路上和祁倭姆森林里的大路上出现了。

这三支部队的前哨恰巧同时在市政府广场上会师;接着,日耳曼人的主力从附近那些街道过来了,一个营接着一个营,用着强硬而带拍子的脚步踏得街面上的石块啪啪作响。

居民们在他们的阴暗屋子里都吓糊涂了,正如同遇着了洪水横流,遇着了大地崩陷,若是想对抗那类灾害,那么任何聪明和气力都是没有用的。终于在每所房子的门外,都有人数不多的支队叩门了,随后又都在房子里消失了。

这是侵入以后的占领行为。战败者对于战胜者应当表示的优待义务从此开始了。

经过了不久,初期的恐怖一旦消失了以后,一种新的宁静气氛又建立起来。在许多人家,普鲁士军官同着主人家一块儿吃饭。军官当中偶尔也有受过良好教育的,并且由于礼貌关系,他们也替法国叫屈,说自己参加这次战争是很不愿意的。

市区甚至于慢慢恢复了它的平时状态。法国人还不大出门,不过普鲁士士兵却在街道上往来不息。此外,好些蓝军服的轻装骑兵军官,傲慢地在街面石块上拖着长大军刀向咖啡馆里走,但是对普通居民的轻蔑态度,并不比上一年在同样的咖啡馆里喝酒的法国步兵军官更为明显。

战胜者开始勒索银钱了,勒索大量的银钱了,居民们始终照数缴纳。然而,在市区下游两三法里左右的河里,时常有船户或者渔人从水底捞起了日耳曼人的尸首,这些尸首都是生前被人一刀戳死的,或者从桥上被人一下子推下来落到水里淹死的。

因为对入侵者的憎恶,素来能够叫三五个胆大的人格外坚强起来,使他们为了一个信念而不顾性命。

这时候,市民们都渐渐胆壮了,做买卖的需要重新在当地商人们的心眼儿里发动了。好几个人都在哈佛尔订有利益重大的契约,而那个城市还在法军的防守之下,所以他们都想由陆路启程先到吉艾卜去,再坐船转赴这个海港。于是,有人利用了自己熟识的日耳曼军官们的势力,终于获得一张由他们的总司令签发的出境证。

所以,一辆用四匹牲口拉的长途马车被人请去,走这一趟路程。到车行里定座位的有十个旅客,并且决定在某个星期二天还没有天亮的时候起程,免得惹人跑过来当热闹看。

几天以来,地面都冻硬了,在星期一午后三点钟光景,成堆的黑云带着雪片儿从北方飞过来,一直下到天黑又下到深夜。

在午前四点半光景,旅客们都到了诺曼底旅馆的天井里,那就是他们上车的地方。

他们都还睡意沉沉,身子在衣服里面发抖。在黑暗当中谁也看不清楚谁,不过还是有两个旅客互相认出来了,他们开始谈起来了。

“我带了我的妻子。”某一个说。

“我也是这么做的。”

那一个接着又说:“我们将来不回卢昂了,并且若普鲁士人向哈佛尔走,我们将到英国去。”

“我们也这么打算。”实际上,他们都有了相同的计划。

这时候,还没有人来套车。

一间乌黑的房子里的门开了,一个手提小风灯的马夫时而走出来,时而又立刻走进另一间屋子里。许多马蹄踢着地面,不过地面上的厩草减轻了马蹄的声音。

门突然关上了。一切响声都停止了。那些冻僵了的市民都不说话了,他们都像僵了一般站着没有动。

连绵不断的雪片往地面上直落,同时耀出回光。它隐没着种种物体的外表,又遮盖了大地。

那个马夫又带着小风灯出来了,手里紧紧地牵着一匹不很愿意出来的可怜的马。他把牲口靠近了车辕,系好了挽革,前前后后长久地检查了一番。等确定一切都准备就绪的时候,他才注意到那些旅客已经浑身全是雪白的,于是说道:“各位为什么不上车呢?至少那里是有遮盖的。”

他们以前都没有想到这一层,现在他们都赶忙向车子走。三个男旅客把他们的妻子都安排在顶前头的位子,自己都跟着上来;随后,另外那些遮头盖面的轮廓模糊的旅客,彼此没有交谈一句话,就都坐在剩下来的位子上了。

车里的地下铺着些麦秸,旅客们的脚都藏在那里边了。那些坐在顶前头的女客都带着那种装好炭饼的铜质手炉,烧燃了这种东西,便低声聊起家常来。

末了,车子套好了,因为拉起来比较困难,所以在四匹牲口以外又加了两匹。

有人在车子外面问:“旅客们都上车了吗?”

车里有一道声音回答:“都上车了。”

于是,大家起程了。

车子走得十分慢,简直全是小步儿。轮子没到了雪里;整个车厢轧轧地呻吟着;牲口滑着,喘着,都是汗气腾腾的。赶车的手里那根长鞭子不住地噼噼啪啪响着,向各方面飞扬,鞭着牲口蹶起的臀部。马受到狠狠的一击,紧张地奔跑起来。

不久,天色不知不觉地亮起来,雪也停了。

在车子里,大家利用这个黎明时候的黯淡光线,彼此好奇地互相望着。

顶头的地方,最好的位子上,鸟先生两夫妇面对面地打着瞌睡,他俩是大桥街一家酒行的老板。

鸟先生原先在一个亏了本的东家身边做伙计,后来买了老板的店并且发了财。他用很低的价把很坏的酒卖给乡下的小酒商,他的偷偷摸摸的名声是人人皆知的,因而他被人看做是一个狡猾的坏坯子。

此外,鸟先生是以种种性质的恶作剧而出名的。只要谈到他,谁也不能不立即加上这么一句:“他是妙不可言的,这鸟。”

他身躯很矮,腆着一个气球样的大肚子,顶着一副夹在两撮灰白长髯中间的赭色脸儿。他的妻子高大、强壮、沉着、大嗓子,而且主意又快又坚决。

在他俩身边坐着一个比较高贵的人,属于一种高尚阶级的迦来先生,他是个被人重视的人物,以棉业起家,产业是三个纺织厂,曾得荣誉军团官长勋章,现任州参议会议员。

迦来太太比她丈夫年轻得多,她和丈夫相比,显得很娇小,很玲珑,很漂亮,身上裹着皮衣,用一种颓丧的眼光望着车子内部的凄惨景象。

他俩的身边是禹贝尔·卜来韦伯爵两夫妇,他们出身于诺曼底的最古老又最高贵的一个世家。禹贝尔·卜来韦伯爵也和迦来先生一样是州参议会议员,代表本州的奥尔雷阳党,他的太太是南特市一个小船长的女儿,他俩结婚的历史始终是被人认为神秘的。不过伯爵夫人的气概很大方,接待宾客的风度比谁都强。卜来韦家的财产全是不动产,据说每年约莫有50万金法郎的收入。

这六个人构成这辆车子的基本旅客,都是属于有钱有势的人。

巧得很,车里另一边的长凳上坐的全是女客。

靠近伯爵夫人的位子上有两个嬷嬷,她们正捏着一长串的念珠,不住地祷告着。其中一个是年老的,脸上满是麻子,仿佛她的脸上曾经很近地中了排炮的许多散子似的;另一个则很虚弱,有一个漂亮而带病态的脑袋瓜和一个显出肺病的胸脯。

两个嬷嬷的对面,有一个男子和一个女人吸引着全体的视线。

那男子很出名,是被人称为“民主朋友”的戈尔浓利,而许多人却当他是祸根。他父亲本是一个糖果店商人,遗留给他的那份财产是颇为丰厚的,但他却带着他的弟兄们和朋友们把财产挥霍干净,而后焦躁地等候共和政体使自己获得好处。在九月四日,他上了一个恶作剧的当,自以为受到任命做了州长,不过到了他上任办公的时候,那些始终身居主人翁地位的机关公务员却拒绝承认他,终于逼得他只好退位。此外,他是个好好先生,毫无恶意而且肯替人效劳。

至于那个女人呢,她外号叫做羊脂球。她矮矮的身材,皮肤是光润而且绷紧了的,胸脯丰满得在裙袍里突出来。她的脸蛋儿像一个发红的苹果,一朵将要开花的芍药;脸蛋儿上半段,睁着一双活溜溜的黑眼睛,四周深而密的睫毛向内部映出一圈阴影;下半段,一张妩媚的嘴不时地露出一排闪光而且非常纤细的牙齿。

她一下子被人认出来以后,许多切切私语的密谈就在那些爱名誉的妇人中流动起来,后来“卖淫妇”和“社会的羞辱”这一类字眼被她们很响亮地说个不休,因此使羊脂球抬起了脑袋。这时候,她向同车的人用很有挑战意味和胆大的眼光望了一周,于是一阵深远的沉寂立刻又恢复了。

大家全低着头,只有鸟老板例外,他用一种开心的神气窥伺她。但是不久,三个贵妇人的谈话又开始了,有了这个羊脂球在场,她们突然变成了几乎是非常亲密的朋友。觉得面对着这个毫无羞耻地去卖身的女人,她们这些“正经女人”应当结成一个团体。

三个男人看见戈尔浓利,也由于保守派的一种本能彼此接近起来,用一种蔑视穷人的姿态谈着钱财。

禹贝尔伯爵说起普鲁士人使他遭到的损害,牲畜被虏和收获无望造成的损失,还用一种家资千万的大领主的沉着态度,说这些灾祸不过使他困苦一年;迦来先生在棉业当中很有痛苦的经验,他已经小心地汇了六十万金法郎到英国作为随时的应急之用;至于鸟老板呢,他早和法国的军需当局有过商量,向政府卖出了他酒窖里所有的普通葡萄酒,这样就使得政府欠了他一笔非常大的现金,他现在就打算到哈佛尔去取。

最后,这三个男人都使出一个友谊的眼色互相望了一下。各人的具体情况虽然不同,不过他们都是有钱的,他们都是那个大行会的成员,都是富得把手插到口袋里就会教金币清脆地响起来,所以他们感到彼此都是弟兄。

车子走得很慢,到早上十点钟只走了四法里。男人们在上坡的时候一共下车步行了三回。大家渐渐不放心了,因为本来应当在多忒那地方吃午饭,现在看来非得等到黑夜才能赶到那儿了。

更不幸的事情发生了,车子陷到积雪当中,看来要两小时才拉得出来。这下,人们再也等不下去,每一个人都去找大路上的小酒店了。

吃东西的欲望一步一步增加,使得每一个饿了的人都是心慌的。然而没有人看见一家饭铺子,一家酒铺子。这是因为法国的残兵败将走过之后,又有普鲁士人要开过来,所有做生意的人都被吓跑了。

先生们跑到大路边上的农庄里去寻找食物了,不过他们连面包都没有找着,因为农人们生怕军人发现什么就用武力来抢什么,所以都隐藏了他们的储藏品。

午后一点快到了,鸟老板说自己的确感到肚子空得非常厉害。大家早已和他一样感到痛苦了,这种不断扩大的饥饿终于使他们关上了他们的话匣子。

羊脂球一连好几次弯着身子,好在裙子里寻找什么一样。她迟疑了一会儿,望了望同车的人,然后她安安静静地挺直了身子。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苍白的,紧绷着的。鸟老板肯定自己可以出一千金法郎去买一只肘子吃。他的妻子如同抗议似的做了一个手势,随后她不动弹了。说起乱花钱,她素来是心疼的,甚至于把这类的戏谑也当成真的了。

伯爵说:“我现在实在觉得不好受,为什么我先前没有想到带些吃的东西?”每一个人都同样埋怨自己了。

然而,戈尔浓利却带了一满瓶蔗渣酒,他邀请大家喝一点,大家都冷冷地拒绝了他。只有鸟老板答应喝两滴,后来他在还酒瓶子的时候道谢了:“这毕竟有用,这叫人暖和多了,可以使人不去想吃东西。”

两个嬷嬷已经不捏她们的念珠了,双手笼在长大的袖子里不再动弹,低着眼睛,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三点了,车子走到了一片漫无边际的平原中央,看不见一个村子。这时候,羊脂球活泼地弯下了身子,在长凳底下抽出一个盖着白饭巾的大提篮。

她首先从提篮里取出一只陶质的小盆子,一只细巧的银杯子,随后是一只很大的瓦钵子,那里面盛着两只切开了的子鸡,四面满是胶冻。后来旁人又看见提篮里还有好些包着的好东西:蛋糕、水果、甜食,这一切食物是为三天的旅行而预备的,使人简直可以不必和客店里的厨房打交道。

在这些食物包裹之间还有四瓶酒。她取了子鸡的一只翅膀和一块小面包,斯斯文文地吃起来。

这下,所有的眼光都向她射过来了。不久,香味散开了,它增强了人的嗅觉,使得人的嘴里产生大量的口水,而同时腮骨的底下发生一阵疼痛的收缩。几个贵妇人对这个“姑娘”的轻视变得更猛烈了,那简直像是一种嫉妒心,要弄死她,或者把她连着银杯子和提篮以及种种食品都扔到车子底下的雪里去。

不过鸟老板却用眼睛死死盯着那只盛子鸡的瓦钵子。

“真好哟,这位夫人可比我们考虑得周到多了。有些人素来是什么都会想到的。”他对羊脂球说。

“您可是想吃一点,先生?从早上饿到现在可真是够受的。”她抬头向着他说。

“说句真心话:我不拒绝,我再也受不住了。打仗的时候就要有打仗的样子。对吧,夫人?”他欠一欠身子回答。然后,他用眼光向周围扫了一圈,接着又说:“在这样一种时候,遇见有人为自己帮忙是很快活的。”

他带了一张报纸,现在为了不至于弄脏裤子就把它打开,铺在两只膝头上,接着再从口袋里取出一柄贴身的小刀,扳开它,用尖子挑着一只满是亮晶晶的胶冻的鸡腿,用牙齿咬开了它,再带着一阵很明显的满意来咀嚼,使得车子里起了一阵伤心的长叹。

但是羊脂球用一阵谦卑而甜美的声音邀请两个嬷嬷来分享她的便餐。她俩立即接受了,在含糊道了谢之后,就很快地吃起来。

戈尔浓利也没有拒绝他身边这位旅伴的赠与,他和两个嬷嬷在膝头上展开了许多报纸。

几张嘴不住地张开来又合拢去,吞着,嚼着,如狼似虎地消化着。

鸟老板坐在角儿上吃个痛快,一面低声劝他的妻子也学他的样子。她先是抗拒了好半天,而后她经不住肚子里一阵阵往来不断的抽掣,终于答应了。这时候,她丈夫用婉转的语句,去请教他们的“旅行良伴”是否允许他取一小块儿转给鸟夫人。

羊脂球带着和蔼的微笑说:“可以的,当然,先生。”接着她就托起了那只瓦钵子。

有人拔开第一瓶葡萄酒的塞子了,这时候却发生一件尴尬的事:只有一只杯子。于是,只好在一个人喝完以后经过拂拭再传给第二个人。只有戈尔浓利偏偏把嘴唇去接触羊脂球的酒杯上吮过还没有干的地方,无疑地表示献媚。

这时候,卜来韦伯爵两夫妇和迦来先生两夫妇受到这些吃喝着的人的包围,又被食品发散出来的香味弄得呼吸急促,都简直觉得自己在受一种可恨的苦刑。

忽然间,迦来夫人发出了一声叹息,她脸色白得和外面的雪一样了,眼睛闭上了,额头往下低了:她已经失去了知觉。她丈夫急得发疯,恳求大家援救。

每一个人都没了主意。这时候,那个年长一些的嬷嬷扶着病人的头,把羊脂球的酒杯塞到病人的嘴唇缝儿里,使她吮了几滴葡萄酒。漂亮的贵妇人动弹了,张开眼睛了,微笑了,并且用一种微弱的声音说自己现在觉得好多了。不过,为了教这种病状不再发作,嬷嬷又强迫她去喝一满杯葡萄酒,而且还说道:“这因为饿极了,没有旁的。”

这样一来,羊脂球脸上发红,而且进退两难了。她望着这四个始终空着肚子的男女旅客们,一面吞吞吐吐地说:“老天,我真想向这两位先生和这两位夫人献出,可是……”说到这里,她害怕惹起一种顶撞就没有再往下说。

鸟老板发言了:“还用多说!在这样的情况里,大家都是弟兄,而且应当互相帮助。赶快吧,夫人们,不必有太多顾虑哟,请接受吧,自然哪!我们还不知道是否得找一间屋子过夜呢!照这样走法是不能在明天中午以前到多忒的。”

他们仍旧迟疑,没有一个敢于负起责任来说一声:“可以。”

不过伯爵来解决问题了。他转过身来对着这个胆怯的胖“姑娘”,拉着显出他那种世家子弟的雍容大度向她说道:“我们用感恩的态度来接受,夫人。”

只有第一步是费事的,现在第一步已越过去了。提篮的东西都搬出来了,它还盛着一份鹅肝冻,一份云雀冻,一份熏牛舌,许多梨子,一条甜面包,好些甜食和一只满是醋泡乳香瓜和圆葱头的小瓷缸。

吃了这个“姑娘”的东西自然不能不和她说话,所以大家谈起来了。起初,姿态是慎重的,随后,因为她的态度很好,大家也就随便得多了。

卜来韦和迦来两位夫人本来都很懂得处世之道,现在都巧妙地显出和颜悦色的样子。尤其是伯爵夫人,她显出了那种一尘不染的高级贵妇人的和蔼的谦虚样子,并且显得娇媚极了。

不过那个高大的鸟夫人素来怀着保安警察的心理,所以仍旧是顽固不化,话说得少而东西吃得多。

大家自然谈到战事了,讲到普鲁士人种种骇人的暴行,法国人种种英勇的行动。而这些逃难的男男女女对于旁人的勇气都表示尊敬,不久大家开始说到个人的经历了。羊脂球用一种真正的愤慨,用一种热烈的语言,叙述自己怎样离开卢昂。

她说:“开始我以为自己能够呆下去。家里本来满是吃的东西,情愿养几个兵士,也决不离开家乡跑到旁的地方去。不过等到我看见了那些家伙,那些普鲁士人,我真不由自主了!他们使得我满肚子全是怒气了,我惭愧得哭了一天。哈!倘若我是个男子汉,上前去吧!我从窗子里望着他们,那些戴着尖顶铁盔的肥猪,于是我的女佣人抓住我的双手,免得我把我的桌子椅子扔到他们的脊梁上。随后有几个到我家里来住宿了。那时候,我扑到了其中一个的脖子上。掐死他们并不比掐死其余的人更难!倘若没有人抓着我的头发,我是可以干掉那一个的。事后我不得不躲了起来。到最后,我找着了机会就动身了,所以现在我在这儿。”

大家称赞她了。在这些没有表示那么猛干的旅伴的评价中间,她的地位增高了。戈尔浓利静静地听着她说话,一面保持亲切的微笑,甚至就像一个教士听见一个信徒赞美上帝一样。轮到他发言了,他用一种理论家的语调,用那种从每天粘在墙上的宣传单里学来的夸张口吻发言了,最后他用一段雄辩做了结论,用威严的态度攻击那个“流氓样的巴丹盖”。

不过,羊脂球立刻生气了,因为她是波拿巴党。她的脸蛋儿红得像是一颗樱桃,噘着嘴巴气忿地说:“我真要看看你们坐在他的位子上会干得怎样,你们这些人!对呀,这回正是你们出卖了他,你这个人!”

戈尔浓利是意气自若的,始终保持一种高高在上的轻蔑微笑,不过大家觉得骂街的字眼差不多要出口了。这时候,伯爵插了进来,费着劲儿安抚那个怒气冲天的“姑娘”,一面用权威的态度声明一切诚实的见解都是可以敬重的。

提篮空了。十个人不用费事吃空了它,一面认为它当初没有编得更大一点未免可惜。谈话又继续了一会,不过自从吃完了以后却多少冷落了一些。

夜色越来越浓,黑暗渐渐地笼罩了大地,寒气逼人。

羊脂球尽管富于脂肪,寒气也使得她发噤,于是卜来韦夫人把自己的袖珍手炉送给她用,那里边的炭从早上到现在已经换了好几回。羊脂球立刻接受了这种好意,因为她觉得自己的脚冻麻了。迦来夫人和鸟夫人则把她俩的手炉借给了两个嬷嬷。

赶车的点燃了车外的风灯。灯光是明亮而闪动的,照见辕子两边的牲口臀部的汗气像云气一样飘浮。大路两边的雪仿佛在移动的亮光底下伸展。

车子里什么也分辨不出来了,不过在羊脂球和戈尔浓利中间忽然起了一种动作。鸟老板的眼睛正在暗中窥探,他相信看见那个大胡子突然向旁一偏,如同沉重地接受了什么没有声音的打击。

前面的大路上出现一星一星的灯火了,那就是多忒镇。车子开到了镇上,在招商旅馆的门口停下来。

车门开了,一阵熟悉的声音让所有的旅客感到心惊肉跳:那正是军刀鞘子撞着路面的声音!接着,立刻就听见了一个日耳曼人的声音。

车子虽然停了,不过谁也没有下来,仿佛正有人等着旅客一下车就来屠杀。这时候,赶车的出面了,他从车外取下一盏风灯拿着向车里一照,登时照亮了车子内部那两排神色张皇的脸儿。旅客们因为惊惧交集,眼睛都睁得大大的,嘴巴全是张开的。

在赶车的旁边站着一个日耳曼军官,他是一个瘦条高个的青年人,头发是金黄的,军服紧紧地缚着他的腰,仿佛是一个女孩子缚着腰甲;平顶的漆皮军帽歪歪地偏向一边,使人觉得他很像一家英国旅馆里的小使。他两撇长得过度的髭须直挺挺地翘起,不断地向上收束,牵着他的腮帮子,在嘴唇上印出一道下坠的折纹。

他用带有阿尔萨斯口音的法语请旅客们下车,并用一道生硬的语气说:“各位可愿意下车,先生和夫人们!”

两个嬷嬷最先表示了服从,接着下车的是伯爵两夫妇,而迦来两夫妇跟在他们后边,随后才是鸟老板推着他那个高大的老婆在他头里走。他的一只脚刚着地,就谨慎地向军官说了一声:“先生你好。”那军官却倨傲得很,望着鸟老板,并没有向他答礼。

羊脂球和戈尔浓利尽管本来都坐在门口边,下车却在最后,而且在敌人跟前显得又稳重又高傲。羊脂球极力镇定自己,使自己显得安详;戈尔浓利则用一只略略发抖的手捋着自己的火红长胡子。

他和她都懂得在这种遭遇中间,每一个人多少代表着祖国,所以都愿意保持一点庄严态度,并且同样都因为他们同车的旅伴们的软弱样子而反感。所以,她极力显出自己比她那些女旅伴,那些顾爱名誉的妇人来得自负;他呢,觉得应当以身作则,在整个态度上比那些“老爷”们镇定一些。

一行人都走到旅馆的宽大的厨房里了。那个年轻的日耳曼军官叫他们出示了那份由总司令签了名的出境证。那上面记载着每一个旅客的姓名、年纪和职业,他长久地端详着这一行人,把他们本人和书面记载作比较。

最后,他突然说道:“没错。”接着他走开了。

这时候,人人都松了一口气,因为依然都还饿着肚子,就叫人预备宵夜。

准备宵夜是需要一段时间,趁这当儿,旅客们去看屋子了。屋子都在一条长的过道里,尽头有一扇玻璃门写着一个表示意义的号码。

大家终于坐在饭桌上,这时候,旅馆的掌柜亲自走出来。他是一个害着气喘病的胖子,嗓子里始终呼啸着,发哑,带着痰响。他的姓氏是伏郎卫。

他一进来,就问道:

“哪一位是艾丽萨贝特·鲁西小姐?”

羊脂球吃了一惊,转过头来回答:

“是我。”

“小姐,普鲁士军官立刻要和您说话。”

“和我吗?”

“是呀,倘若您的确是艾丽萨贝特·鲁西小姐。”

她摸不着头脑了,思索了一下,随后爽利地说:

“这是可能的,不过我不会去。”

她的周围发生一阵骚动,每个人都发表意见,探究这道命令的来由,伯爵走近她跟前说:

“您错了,夫人,因为您的拒绝可能引起种种重大的困难,不仅对于您自己,而且甚至对于您的全体旅伴也一样。人总是不应当和最强的人作对的。他这种要求确实不能引起任何危险;很可能是为了一点儿漏了的手续。”

大家的意见都和伯爵一致,因为谁都害怕一个冒昧举动可能带来的种种麻烦,于是一起央求她,催促她,重复地劝告她,终于说服了她。

最后她说:

“确实是为了各位,我才这样做。”

伯爵夫人握着她的手,对她说:

“这样,我们谢谢您。”

她出去了。大家等着她回来吃饭。

由于没有像这个性情暴躁的“姑娘”被人传唤,每一个人都发愁了,并且暗自预先想好了许多卑屈的办法,以便自己也被传唤的时候可以使用。

不过,十分钟以后,羊脂球回来了。她脸上绯红,喘得连话都说不出,而且非常生气。她吃着嘴说道:“哈,混蛋!混蛋!”

大家都急于要知道底细,不过她什么也不说。最后,经伯爵再三盘问,她才用一种非常庄严的神气回答:“不成,那和各位没有关系,我不能说。”

于是大家围着一个高大的汤罐坐下了,其中有一阵卷心白菜的香味散出来。他们固然受了惊慌,不过这顿宵夜却是快乐的。

伏郎卫两夫妇都坐在桌子的另一头吃东西。男的呢,喘得像是一个坏了的火车头,他肺部呼出吸进的气太多,以致无法在吃饭的时候谈天;不过他的女人却永远是叽叽呱呱的。她讲起自己在普鲁士人初到时的种种印象,他们做过的事,他们说过的话,她咒骂他们,首先因为他们害得她花了钱,其次,因为她有两个儿子从军去了。她尤其爱对伯爵夫人谈天,因为和一个有地位的夫人谈天在她看来是受到了宠遇。

随后,她压低声音来说那些微妙的事了,她丈夫不时阻止她说:“你别开口乱说。”不过她绝不买账,仍旧继续说下去:

“对啊,夫人,那些人做的事不过是吃马铃薯和猪肉,以后又是猪肉和马铃薯。而且千万别相信他们都是清洁的——哈,简直不成!——说句不客气的话,他们四处随意拉撒……啊,我恨打仗,我恨那些当兵的!”

戈尔浓利提高嗓门说道:

“在侵略一个爱和平的邻国的时候,打仗是一种野蛮行为;而在保卫祖国的时候,那是一种神圣义务。”

老妇人低着头说:

“对呀,保卫祖国那是另外一件事,不过难道不应当杀绝那些用打仗来寻乐的帝王吗?”

戈尔浓利的眼光如同着了火一样。

“好极了,女公民!”他说。

迦来先生深沉地思索起来。他虽然非常崇拜出名的将官,不过这个乡下老妇人的见识却引起了他的思考:“这么多的人去当兵简直是浪费劳动力,若是把这些人手用在大规模的工业上,那国家可以何等的繁荣啊……”

不过鸟老板呢,离开座位走到旅馆掌柜身边,用很低的声音和他谈话了。那胖子笑着、咳嗽着、吐着痰,他的大肚子因为身边那个人的诙谐而快乐得一起一伏地动着,后来他向他买进了六件半桶头的红葡萄酒,到明年春天普鲁士人走了以后收货。

宵夜刚好吃完,大家累得不像样子,都去休息了。然而鸟老板早已看到了许多事,他叫妻子先上了床,自己却向房门上的钥匙洞儿里,贴着眼睛向外望,一会儿又贴着耳朵向外听,这样轮番地做个不停,而目的就是要发现他所谓的“过道里的秘密”。

将近一小时之后,他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于是赶忙去望,终于望见了羊脂球。

她披的是一件有白花边的蓝色山羊毛织品的浴衣,她看上去比白天还更丰满一点。她端着一只烛台,向过道尽头那间标着很大号码的屋子走去。不过旁边又有一张门也轻轻地开了,等羊脂球在几分钟以后转过身来,戈尔浓利已跟在她后面了。

他连坎肩都没有着,只在他的衬衣上背着一条背带。他们正低声谈着,随后又都停着不动。羊脂球仿佛十分坚决地把守在自己的门口。

不幸的是,鸟老板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不过到后来,他们提高了嗓门,鸟老板才听见了几句。

戈尔浓利用激烈的态度坚持己见,他说:“我们瞧吧,您真没有想通,这对您算些什么呢?”

她像是生气了,回答道:

“不成,好朋友,这些事情有时候是不能做的!并且,在这儿,那是件丢人的事。”

他无疑没有听明白,就问那是为什么。于是她很生气了,更提高了音调:

“为什么?您不懂得为什么吗?这时候,有许多普鲁士人在旅馆里,也许就在隔壁房子里,不懂吗?”

他不说话了。显然,她是不肯在敌人旁边受人爱抚的,这个妓女的爱国廉耻心唤醒了戈尔浓利的正在衰弱的品格,他仅仅在和她拥抱了以后,就蹑着脚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

鸟老板很失望,他没有看到自己原先想看的那场戏,就离开了钥匙洞儿,戴上了棉布睡帽,睡去了。

这时候,整所房子全是没有声息的了。不过,一会儿之后,在一个难于确定的方位,可能是在地下室,也许是在阁楼,又起了一阵有力、单调而有规律的打鼾声音。

伏郎卫先生睡着了。

旅客们本来决定第二天八点起程,所以都看准钟点在厨房齐集。

不过车子顶棚上满是积雪,孤零零地停立在天井当中,没有牲口也没有赶车的。有人枉费气力去找他了,无论在马房里,在草料房里或者在车房里都找不着。于是所有的男人都决定到镇上去走一趟,他们出门了。

最后,他们好不容易才在镇上的咖啡馆找着了那个赶车的,他正和普鲁士军官的勤务兵像弟兄一般同坐在一张桌子上。伯爵向他质问道:

“不是曾经吩咐您在八点钟套车吗?”

“一点不错。不过,我又接到了另外一种吩咐。”

“哪一种吩咐?”

“不用套车。”

“这是谁吩咐您的?”

“老天!普鲁士营长。”

“为什么?”

“我一点也不知道。请您去问他吧。他们禁止我套车,我呢,就不套。事情就是这样。”

“可是他本人对您说的?”

“不是,先生,这是旅馆掌柜照他的话吩咐的。”

“在什么时候?”

“昨天夜晚我正要睡的时候。”

三个人很担忧地回来了。

他们去找伏郎卫先生了。不过,女佣人的答复是先生因为害着气喘病从来不在十点钟以前起床,并且他明确地禁止旁人在十点钟以前唤醒他,除非是发生了火警。

他们想去看普鲁士军官,不过那是绝对办不到的,虽然他本来就住在这旅馆里。为了民间的事,他只允许伏郎卫先生向他说话。

这样一来,他们只好等着。女客们回到各人的卧房去,忙着做些琐碎的事。

戈尔浓利在厨房里那座生着一炉大火的高大壁炉前面坐下了。他叫人从旅馆的咖啡座内搬来了一张小桌子,一罐啤酒,于是他抽起了他的烟斗。有时候,他的眼睛盯着壁炉里的火,有时候盯着那层盖在他酒杯上的泡沫。他每逢喝过了一口,就吸着那些粘在髭须上的泡沫,同时得意地伸起几只瘦长的手指头儿,去搔自己那些油腻的长头发。

鸟老板借口活动一下手脚,走出去,向镇上卖酒的小商人抛出了一些酒。

伯爵和迦来开始谈起政治,他们预测着法国的前途。

报过了十点,伏郎卫先生出来了。很快就有人询问他,不过他只能一个字也不变动地把这样的话说了两三遍:“军官对我说过:‘伏郎卫先生,您要禁止明天有人替那些旅客套车。我不愿意他们没有我的吩咐就动身走。现在您听见了。这就够了。’”

这样一来,他们想去见普鲁士军官了。伯爵教人把自己的名片送给他,迦来把自己的姓名和一切头衔都添在伯爵的名片上。普鲁士人教人回答,说他允许这两位先生来和他说话,不过要等他吃过午饭,这就是说要等到一点钟。

女旅客都出来了,尽管心绪不安,她们却多少吃了一点。

大家都看出来了:羊脂球仿佛生了病,并且一副慌张的样子。不过,谁也没有问候她。

大家喝完咖啡,这时候,普鲁士军官的勤务兵来找那两位先生。

鸟老板也和这两位结合在一起儿了,为了增加这种运动的声势,他们又打算拉戈尔浓利一同去。不过戈尔浓利高声地声明自己从不愿和日耳曼人发生任何关系,最后他又叫了一罐啤酒回到他的壁炉边去了。

三个男人都上楼了,被人引到了旅馆那间最讲究的屋子里,那正是军官接见他们的地方。

军官躺在一张太师椅当中,双脚高高地跷在壁炉上,嘴里吸着一枝磁烟锅儿的长烟斗,身上裹着一件颜色耀眼儿的睡衣——这东西无疑是从哪个庸俗的有产阶级放弃了的住宅里偷来的。他不站起,不和他们打招呼,不看他们。他显出了那种得胜武夫的下流派头。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用半生不熟的法语问道:

“你们想要干什么?”

“我们想要动身,先生。”伯爵发言了。

“不成。”

“我是否可以请教这种拒绝的缘故?”

“因为我不愿意。”

“先生,我恭恭敬敬地请您查看您的总司令发给我们的护照,那上面是允许我们动身到吉艾卜去的。而且,我想不起我们做了什么事情,要受您的严格处置。”

“我不愿意……没有旁的……你们可以下楼去。”

三个人鞠了躬就退出来了。

午后的情况是凄惨的。这个日耳曼人的坏脾气,谁也不懂,各种各样最异样的意念搅得他们头脑发昏了。全体都坐在厨房里,想出好些虚构的事而争论不休。他也许要留住他们做人质——不过目的何在?——或者拘留他们当俘虏吧?或者多半还是向他们要一笔可观的赎票费吧?

想到这一层,一阵惊慌叫他们发狂了。那些最有钱的都是害怕得最厉害的,他们有的是满盛着金币的钱包,他们似乎已经看见自身受到逼迫,把那些钱交到那个倨傲的兵痞的两只手里,以赎回自己的生命。于是他们挖空头脑去寻觅种种合乎情理的谎言,去隐蔽他们的财富,去把自己装得很贫穷。鸟老板拿下了自己的那条金表链,藏在衣袋里。

下降的夜色增加了种种恐慌。灯点好了,这时候,离吃饭前还有两小时,鸟太太就提议拿纸牌斗一局“三十一点”。那可是一种散心的事,大家同意了。戈尔浓利也来参加了,出于礼貌,他事前弄熄了他的烟斗。

伯爵分了牌,羊脂球举手就拿着了三十一点。不久,牌局的兴趣压低了种种内心的畏惧。不过戈尔浓利发现鸟老板两口子合着使诈。

快去吃饭的时候,伏郎卫先生又露面了,他用那种带着痰响的嗓子高声说道:“普鲁士军官要我来问艾丽萨贝特·鲁西小姐,是不是她还没有改变她的主意?”

羊脂球站着不动,脸色是很苍白的,然后,突然变成了深红,她因为盛怒而呼吸急促了,这叫她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过了好久她才嚷着说:“您可以告诉那个普鲁士下流东西,那个脏东西,那个死尸,说我永远不愿意,您听清楚,我永远不,永远不,永远不!”

胖掌柜出去了。于是,羊脂球被人包围,被人询问,被人央求着,所有的人都指望她揭穿普鲁士军官请她谈话的秘密。

她开始是拒绝说明的,但是没有多久,盛怒令她大声叫唤道:“他要的?他要的?他要的是和我睡觉!”

谁也不觉得这句话刺耳,因为当时的公愤实在很强烈。戈尔浓利猛烈地把酒杯向桌上一搁,竟打破了它。伯爵用厌恶的态度声言这些家伙的品行简直像古代的野蛮人。特别是那些妇人对于羊脂球都显示出一种有力的和爱抚性的怜惜。

第一阵愤怒平息了,那时候他们照旧吃了晚饭。不过话却说得不多,大家都在计划着。妇人们早早退出了。男人们吸着雪茄,一面组织另外一种比较具有赌博性的牌局,邀请了伏郎卫先生参加。他们以为这样就便于巧妙地向掌柜询问怎样去制伏普鲁士军官,不过掌柜只注意自己的牌,什么话也不听,什么话也不回答,反而不断地重复说道:“留心牌哟,先生们,留心牌哟。”他为了打牌,紧张得连吐痰都忘了,使得胸脯里不时地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

他妻子被瞌睡困住的时候来找他了,他竟拒绝上楼去,于是她独自走了。因为她是“干早班的”,素来和太阳一同起身;而她丈夫却是“干晚班的”,素来准备和朋友们熬夜。

他这时候向她叫唤:“你要把我的蛋黄甜羹搁在火边。”接着又来斗牌了。然而,这时候大家都看出无法从他那里打听到一点消息,就说是应当休息了,每个人都回到了床上。

第三天,大家依然起得很早,心里始终抱着一种空泛的希望,想动身的欲望也更迫切,因为在这个很可怕的乡村客店过日子实在令人恐慌。

糟糕!牲口全系在马房里,赶车的始终杳无踪迹。由于无事可做,他们绕着车子兜圈子了。

午饭是凄惨的,仿佛有一种冷落气氛针对着羊脂球发生了。

深夜的宁静是很容易引起深思的,它已经略略改变了种种看法。他们现在几乎怨恨羊脂球了:她为什么没有秘密地去找普鲁士人?如果找了,就可以使同伴们一起床都得到一个意外的惊喜。

不过,谁也没有说出这类想法。

午后,他们正烦得要死,伯爵就提议到镇外去兜圈子,于是这个小团体就出发了,只有戈尔浓利是例外,他宁愿呆在火旁边。至于两个嬷嬷,她们的白天时间都是在祈祷中度过的。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像针刺一样扎着鼻子和耳朵,人的脚变得很痛苦,每走一步就要疼一下,后来走到了镇外,田野简直是一片白茫茫的,在他们眼里显得凄惨怕人,全体立刻转来了。

四个妇人走在头里,三个男人跟在后边,略略隔开了几步。

在街尾上,普鲁士军官忽然露面了。他在那一望无际的积雪上面,映出身着军服的长个儿蜂腰的侧影,叉开双膝向前走。

在几个贵妇人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欠一欠身子,用一种轻蔑的神气望一望那几个男人。他们呢,都保持着尊严,不对他脱一脱帽子,以表示致敬。只有鸟老板做了一个像是去揭帽子的手势。

羊脂球连耳朵都涨得绯红了,那三个有夫之妇则认为偏偏在同着她散步的时候遇见这个兵痞,因此都感到了一阵莫大的屈辱。

一回到了旅馆里,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甚至于遇到一些细微的事也说些尖酸的语句。晚饭是静默而短促的,饭后,每一个人希望利用睡觉去消磨时间,所以都上楼休息了。

第四天,人人都带着疲倦的面目和焦躁的心情走下楼来。妇人们不大和羊脂球谈天了。

一阵钟声传过来了。那是为了一场洗礼。羊脂球突然要去参观这一场礼节。

她一出去,大家互相使着眼色,随后就把椅子搬拢来,因为都觉得应当有个决定了。鸟老板动了灵感,他主张去向军官提议,只把羊脂球扣下来而让其余的人都走。于是,伏郎卫先生又负着这种使命上楼了,不过他立刻又下来。日耳曼人把他撵出了房门,还声称在他的欲望没有满足之前,他将始终留着这班旅客。

这样一来,鸟夫人的市井下流脾气爆发了:“难道我们要老死在这儿吗?和一切的男人上床,这本是她的职业,这个贱货的职业,我认为她并没有权力来选精择肥。我现在请教一下:在卢昂她碰见谁就要谁,甚至连赶车的她也要!对呀,夫人,州长的赶车的!我知道他,他曾到我店里买酒。这次她倒要撒娇,这个拖着鼻涕的家伙!我呢,认为他很懂规矩,这个军官。他也许旷了很久,我们三个无疑都是可以被他赏识的。但是他并不那么做,而满意于这个属于公共的女人。他敬重有夫之妇哪!您揣想一下吧,他是主人翁。只须开口说一声’我要’,就可以叫他的部下来抓我们。”

其余两个妇人都轻轻地打了一个寒噤。漂亮的迦来夫人的眼睛发光了,她的脸色有点苍白了,如同自己已经被军官用蛮劲抓住了。

男人们本来都在另一旁说话的,现在都走过来了,气忿的鸟老板想把“这个贱东西”的手脚缚起来送给别人。不过,伯爵出身于大使家庭,具有外交家的风度,因而主张用巧妙手腕:“应当叫她自己决定。”他说。

这样一来,他们发动阴谋了。

妇人们交头接耳压低了声音,而且讨论得很热烈。每一个人发表了自己的见解,各种最不顺心的事情,这些贵妇人都找着了种种玲珑的转折,种种巧妙的动人口吻。语言上戒备得真严,一个局外的人可以一点也不懂。

最后鸟老板发言了,他发挥了三五段比较生硬的猥亵之谈,大家都简直不以为刺耳;后来他妻子粗率的意见取得了全体的认可。她说:“既然那是这个‘姑娘’的职业,为什么她可以拒绝这一个正直的军官呢?”

他们一起定下了各种步骤,以便说服羊脂球答应那个军官的“合理要求”。

然而戈尔浓利是呆在一旁的,完全和这一次的事件无关。

大家的头脑都是紧张的,以至于没有听见羊脂球正走进来。伯爵轻轻地嘘了一声,所有的眼睛都重新抬起了。她在跟前了,人们都突然不再发言。

过了好半天,还是伯爵夫人打破了沉默,她向羊脂球问道:“那一场洗礼有趣吗?”

胖“姑娘”怀着感慨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到场的人的面貌和姿态,以及礼拜堂本身的局面。

她接着又说:“有时候,祷告是很有益处的。”

一直到夜饭为止,那些贵妇人都对她显出和蔼的神情,目的就是劝告她答应那个军官的要求。

一坐到饭桌上,大家都着手来做种种努力。开初那是一阵有关于献身出力的泛泛议论。他们还说了一些擒获了征服者的妇女们,说她们把自己的身体做一种战场,做一种征服的方法,做一种武器,她们用种种英雄式的爱抚战败了好些丑恶的、可鄙的敌人,并且把自己的贞操牺牲于复仇和献身报国。

两个嬷嬷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完全坠入种种深邃的思考当中了。羊脂球也没有说话。

整个下午,人们都听凭羊脂球去思索。不过本来一直称呼她做“夫人”,现在却简单地称呼她做“小姐”了,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仿佛使她明白自己的地位是可羞的。

到了夜饭开始的时候,伏郎卫先生又出现了,口里重述着上一天那句老话:“普鲁士军官要人来问艾丽萨贝特·鲁西小姐是不是还没有改变她的主意。”

羊脂球干脆地回答:“没有,先生。”

不过,在饭桌上,同盟解体了。鸟老板说了三五句使人不大注意的话。每一个人都搜索枯肠去发现新的例子,然而却什么也找不着。这时候,伯爵夫人也许忽然感到一阵泛泛的需要,想对天主教尊敬一番,于是她问那个年龄较大的嬷嬷:

“嬷嬷,在动机纯洁的时候,上帝是容许一切方法的吗?”

“是的,夫人。”

这下,没有一个人再说话了,效力真是好极了。饭一吃完,人们都很快地到楼上的卧房去了,第五天快中午的时候才下来。

午饭吃得很安静。

伯爵夫人提议在午后去散步,于是伯爵按照商量好的计划,挽着羊脂球的胳膊,并且和她落在其余那些人的后面走。

他对她说话的音调是亲切的,有长辈意味的,略略带点轻蔑的。他叫她“我的好孩子”,用自己的社会地位低头和她谈判,用自己的名望和她谈判,他立刻透入了问题的中心:“所以,那军官那种献殷勤的事情在您的生活当中是常常遇见的,而您现在不愿接受,反而宁愿让我们留在这儿,难道您不想想我们的处境吗?”

羊脂球一个字也不回答。

他用雍容的气概,用理论上的推敲,用情感去争取她的信心。他热烈地称赞她可以替他们去尽的力,表示他们对她的感戴,随后他突然快快活活用“你”字称呼对她说话:“你知道,我亲爱的,那个普鲁士人将来可以夸口说自己尝着了一个漂亮姑娘的。”

羊脂球没有回答,并且赶到了前头和大家一块儿走了。

一回到旅馆,她就上楼到自己的卧房里去再也不出来。大家都担心她再一次拒绝那个军官。晚饭的铃声响了,大家都等着她,后来伏郎卫先生进来报告说鲁西小姐不大舒服,各位可以用饭。大家都像是感到了威胁。

伯爵走到旅馆掌柜跟前用很低的声音问:“可是妥当了?”对方回答:“是的。”由于表示蕴藉,他什么话也没有告诉同伴们,不过简单地对他们点头示意。立刻,各人的胸脯里吐出一声表示舒服的长叹,各人的脸上显出一阵喜悦。

鸟老板嚷道:“大吉大利!倘若旅馆里找得出香槟酒,我来请大家喝。”

一阵快乐的气氛充满了大家的心。

吃到饭后的甜食了,几个妇人相互间说了好些聪明而审慎的隐语。眼睛都是发光的,人人都喝了不少。伯爵本来保持着他那种大人物的沉着风仪,而且置身局外,现在他找着一个很使人玩味的比喻,说这真像那些漂流在北冰洋的人找到一条回家的路。

鸟老板兴高采烈,手里举着一杯香槟站起来:“我为我们获得解放干一杯!”全体都站起了,都向他喝彩了。

鸟老板简单地提出了一个的意见:

“这儿没有钢琴真不痛快,否则可以弹一首四人对舞的曲子。”

戈尔浓利一直没有说话,没有做一个手势,并且像是沉没在一些很严肃的思想里,偶尔用一个气忿的动作捋着自己的长胡子。

末了,在十二点光景,大有快要分手的时候,鸟老板晃着身子,拍着戈尔浓利的肚子,一面结结巴巴向他说:“您并不是不开玩笑的人,今天晚上,您为什么不说话呢?”

戈尔浓利突然抬起了脑袋,用一阵亮得怕人的眼光向全体扫视了一周,说:“我说你们各位刚才都做了一件很可耻的事!”

他说完站起来,走到了门口又说一遍,“一件很可耻的事!”就走了。

开始,这像是对他们泼了一头的凉水,鸟老板吃了一惊,呆呆地待着。不过随后他恢复了稳定的态度,突然弯着身子笑起来,一面重复地说:“他们都太大意了,老朋友,他们都太大意了。”

这时候,人们都不懂得他的意思,于是他叙述了“过道里的秘密”,这样使大家重新哄堂大笑了一阵。那些贵妇人快活得如同疯婆子似的。伯爵和迦来先生连眼泪都笑出来。他们简直不能相信这样一件事。

“怎样!您确有把握?他当初想……”

“我告诉各位那是我亲自看见的。”

“而她拒绝了……”

“因为普鲁士人就住在旁边的屋子里。”

“不可能吧?”

“我向您发誓。”

伯爵透不过气来了。实业家用双手捧着肚子。鸟老板接着说道:

“各位明白了,所以今天晚上,他并不认为她是滑稽的,简直一点也不。”

三个人又都笑起来,直笑得心里都不好受,都透不过气来。

大家就是这样分手了。

整整的一夜,在过道的黑暗中间,如同战栗似地传出一阵阵的轻微声息,那是仅仅教人察觉得到的,像是一阵阵的呼吸声,一阵阵赤脚的触地声,一阵阵无从捉摸的摩擦声。

但人们都睡得很香。

第六天,那辆终于套好了的长途马车在旅馆门外等着了。

一大群白鸽从它们厚而密的羽毛里伸着脑袋,亮出它们那种瞳孔乌黑的玫瑰色眼睛,稳重地在六匹牲口的脚底下散步,向着牲口撒下的热气腾腾的粪里边寻觅它们的营养物。

赶车的披上羊皮大衣,坐在车子里的座位上安闲地衔着烟斗,所有的人全是喜笑颜开的,都只等候羊脂球来就开车。

她终于出现了,像是有点不安定,不好意思,后来她胆怯地向她的旅伴们走过来,旅伴们却在同一动作之下把身子偏向另一面,如同都没有望见她似的。伯爵用尊严的神气搀着他妻子的胳膊,使她远远地避开那种不清洁的接触。

胖“姑娘”觉得心里茫然,停着不前进了,随后集中了全部勇气,她才卑屈地轻轻道出一声“早安,夫人”,走到迦来夫人的身边。

迦来夫人只用头部表示一个倨傲的招呼,同时还用一种失面子的人的眼光望着。大家都像是忙碌的,而且离开她远远站着,仿佛她的裙子里带来了一种肮脏的东西。随后人们都赶到了车子跟前,她只好静悄悄地重新坐上了她在第一天路上坐过的那个位子。

大家都像是看不见她,不认得她。不过鸟夫人远远地用怒眼望着她,同时低声向她丈夫说:“幸好我没和她坐在一条长凳上。”

那辆笨重的马车摇晃起来,旅行又开始了。

开始,谁都不说话。羊脂球不敢抬起头来,觉得自己受了委屈,是被普鲁士人的嘴唇弄脏了的。然而昨天把她扔到普鲁士人怀抱里的却正是这些同车的旅伴。

伯爵夫人偏过头来望着迦来夫人,不久就打破了那种令人难堪的沉寂。

“我想您认得艾忒来尔夫人,可对?”

“对呀,那是我的朋友。”

“她多么娇媚哟!”

“真教人爱哟!是一个真正的出色人物,并且知识很高,连手指头儿上都是艺术家的风度,唱得教人忘了忧愁,又画得尽善尽美。”

迦来和伯爵谈着,在车上玻璃的震动喧闹当中偶然飞出来一两个名词:“期票——付款期限——票面超出额——期货。”

鸟老板偷了旅馆里的一副旧纸牌,现在他拿着这副牌和妻子玩着一种名叫“倍西格”的游戏。

两个嬷嬷在腰带上提起那串垂着的长念珠,一同在胸脯上划着十字,并且她们的嘴唇活泼地微动起来,渐渐愈动愈快。后来她们不时吻着一个金属圆牌,重新再划十字,再动口念着她们那种迅速而且不断的模糊咒语。

戈尔浓利坠入沉思了,没有动弹。

在路上驶过了三个小时,鸟老板收起了纸牌,说道:“我饿了。”

于是他妻子摸着一个用绳子缚好的纸包,从中取出了一块冷的牛肉。她仔仔细细把它切成了一些齐整的薄片儿,两口子动手吃着。

“我们是不是也照样做。”伯爵夫人说。于是她解开了那些为了两家而预备的食品。那是装在一只长形的陶质钵子里的一只野兔。

两个嬷嬷解开了一段滚圆的香肠,那东西的蒜味儿很重,戈尔浓利把两只手同时插进了披风的两只大衣袋,从一只衣袋里取出了四个熟鸡蛋,从另一只里取出了一块面包。他剥去了蛋壳扔到脚底下的麦秸当中,就这样拿着吃,使得好些蛋黄末儿落在他那一大簇长胡子当中。

羊脂球在慌忙中起床的时候是什么也没有打算的,现在望着这些平平静静吃东西的人,她气极了,因为愤怒而呼吸急促了。开始,一阵暴怒使她肌肉痉挛,她张开了嘴预备把一阵升到嘴边的辱骂去斥责他们的行为,不过因为愤怒扼住了嗓子,她简直不能够说话。

没有一个人在看她,没有一个人惦记她。她觉得自己被这些顾爱名誉的混账东西的轻视淹没了。当初,他们牺牲了她,以后又把她当作一件肮脏的废物扔掉。于是她想起她那只满是美味的提篮,那里面本来盛着两只胶冻鲜明的子鸡,好些点心,好些梨子和四瓶红葡萄酒,第一天就被他们吃喝得干干净净。

后来,她的愤慨如同一根过度紧张的琴弦中断了似的忽然下降了,她觉得自己快要哭了。她使出了惊人的努力,镇定了自己,如同孩子一般吞住自己的呜咽,但是眼泪出来了,润湿了她的眼睑边缘,不久两行热泪从眼睛里往外流,慢慢地从颊部往下落。

她直挺挺地坐着,眼光是定着不动的,脸色是严肃而且苍白的,她一心希望不至于有人看见她。不过伯爵夫人偏偏瞧出来了,用一个手势通知了丈夫。他耸着肩膀仿佛说:“您要怎么办,这不是我的过错。”鸟夫人得胜似的冷笑了一声,接着就低声慢气地说:“她哭自己的耻辱。”

两个嬷嬷把剩下的香肠用一张纸卷好了以后,又开始来祷告了。

这时候,戈尔浓利正等着那四个鸡蛋在胃里消化,他向对面的长凳底下伸长着双腿,仰着身子,叉着胳膊,开始用口哨吹起了《马赛曲》。

所有的脸都变得暗淡了。这首人民的军歌显然使得同车的人很不开心。他们都变成神经质的了,受到刺激。

戈尔浓利看出了这种情况,他的口哨就吹个不停。甚至于有时候,他还轻轻地哼着歌词:

至情,爱国的神圣的至情,

你来领导支持我们的复仇之手,

自由,我们十分宝贵的自由,

你带着你的保护者来战斗!

车子走得比较快了,在傍晚的时候颠簸晃动个不停,再过些时候,车子里变成了黑暗世界,一直走到吉艾卜为止。

戈尔浓利始终用一种猛烈的、不屈不挠的态度吹着他这种复仇意味的单调口哨,强迫那些疲倦而且生气的头脑,从头到尾地倾听他的歌唱,去记忆每一句歌词。

羊脂球始终哭着,并且不时地呜咽着,在两段歌词的间歇中间,在黑暗世界中,传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