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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谎言

X市第一看守所,位于市郊西北部,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占地面积88亩,是现在X市使用最广,关押犯人最多的看守所之一。

太阳开始西斜,刑江明等人驱车赶往,车上共四人,副驾驶的霍于,后排的闫发王控。

一路上,刑江明讲述了这两天他们的工作内容,霍于听着的同时不停点头,也算是补充了情报。

面对他们的要求,看守所领导表示支持,很快就安排了会面。

张灵面对入室盗窃罪的指控,相关证据以及审讯笔录已被移交检察院,而此时他正在这个看守所里等待被起诉。

很快到了看守所附近,刑江明将车停在停车场内,几人下了车,不约而同地看向眼前的围墙。

斑驳的墙体充满了岁月留下的痕迹,高高的墙上的铁丝网不知道有没有通电,但看这杂草爬上,问题的答案似乎也很显然。

看守所大铁门旁的供人通过的小门被从内而外打开,一位看着就上了年纪的民警走了出来。

稍微寒暄几句,一行人便进入了看守所内部,里面的构造十分复古,各种设施呈现出翻新的痕迹,但那些无法翻新的东西就保留着曾经的感觉,新旧交融,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

七拐八拐绕了很多弯,走了将近五分钟的路程,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隔着铁栅栏,时隔几日再次与张灵相见,他又有了很大的变化,面容变得憔悴,脸上还有被殴打的痕迹,睡眠不足导致他本就不大的眼睛更加细小,这才进来几天而已,所以才说看守所在某种意义上比监狱还要可怕。

这几人里只有霍于和他是初次见面,不过鉴于是这种场景,俩人似乎也没有什么自我介绍的必要。

看守所方一共提供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霍于和刑江明在其余两人的坚持下坐下了,闫发站在他俩背后,而王控则站在稍远的一旁。

“几天不见了,看你的样子,里头的日子不好过吧。”刑江明冷笑着开了头。

张灵本来就是低着头,听了这话后,他把头弯的更深了。

“给他把手铐卸了吧。”霍于对着里面的狱警说,“这样也能方便我们的谈话。”

对方似乎一直没有注意到这边,所以在听到这女声之时,他猛地抬起了头,瞪大眼睛看向霍于。

“怎么,你是觉得这样的场合一个女士的出现有些违和吗?”闫发挑起了眉,“你现在还不主动问问,我们今天为什么要来吗?”

张灵的目光从霍于身上移开,他看了看刑江明,又看了看闫发和王控,最后,视线停在了桌子上。

空荡的房间里,金属碰撞的声音响起,张灵的手铐被解开,他默默地揉着发红的手腕,似乎还是没有开口的打算。

“据我所知,你也不是从头到尾都在保持沉默。”霍于用她那猫一样的眼睛打量着对方,“上次审讯的结果是洗清了你的杀人嫌疑是吧,所以你觉得这件事已经结束了,于是你不想再和我们有任何接触,所以用沉默来对抗,对不对?”

张灵的嘴唇动了动,过了几秒,他终于开口:“对。”

“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们不是一天天闲着没事干,如果真的没事,跑这么老远来找你干什么?”刑江明盯着张灵,语气毫不客气。

“关于那个暗网,我能说的已经全部说完了。”张灵有气无力地说,“盗窃我也认了,这不就是你们想要的吗,你们还想要怎样?”

“我们想要的,是你给我好好说实话。”闫发冷不丁地说,而且他的情绪似乎不太好,音量再逐渐增加,“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给我们扯谎,这对你没好处!”

张灵则是保持着先前的状态,一言不发,连表情都没怎么变过。

现在的状态倒是符合刑江明对他的第一印象——老油条。

“你到底有没有撒谎,我们自然有方法知道。”霍于还是用她那独特的音调不紧不慢的说,“我们已经到了这里,就代表我们不是来找你要证据的,而是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自己交代,这样对你才有好处。”

刑江明将身子往前倾:“我听任警官,就是那个把你认出来的警官说过了,你被打击过的次数不少,是个老油条了。”他略带笑意,“第一次见你时,你给我的感觉就是那样,不过后来又恢复正常了,我甚至一度怀疑当时的第一印象不过是我的错觉。”

“但现在看来不是这样的,你低着头,但眼睛的小动作不少,别以为眼睛小我们就看不清,我刚才可一直在观察你。”刑江明的语气平和,但带着一股不容辩驳的威严,“你可以认为我们是在玩好警察坏警察的把戏,但我明确的告诉你,这种想法是很幼稚的。”

张灵依然低着头,但他的表情已经开始有了变化,于是他将头更深的埋了下去,几乎要到桌子下面了。

旁边的狱警哪能让他这样,走上前去将他的身体扶正,随后警告着如果再这么抗拒审讯就拷到椅子上。

“我知道你现在的感觉很煎熬,所以不如把该说的都说了,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霍于甩了甩手上的文件袋,“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等我把这里面的东西掏出来的时候,你可别怪我们没给你说的时间。”

“干了的事情就是干了,没干的就是没干,我们绝不会将罪扣在一个无辜之人上。”霍于的攻心还在继续,“但前提是这个人真的无辜。”

沉默,又是沉默,这次持续了一分钟有余,所有人都没有说话,所有人都能看到张灵内心的挣扎。

“好吧,我说!”张灵终于扛不住压力投降了,他将头抬起,众人这才看到灯光下他脸上的一层汗,“我说。”

用手粗糙地抹了把脸,张灵开始了他的发言:“我去过主卧室。”

“不错,还有呢?”霍于掏出了鞋印比对的照片,这是证明张灵刚才那句话最有力的证据。

“还有就是,我真的没有杀人。”张灵果不其然又说出了和两天前一样的话。

这次刑江明等人倒是没有生气,经过之前的陷害事件,他们意识到结论不能下得太早,过程中的每一个变数都有可能影响结局。

所以对于张灵目前的供述,他们也不能直接反驳。

“两天前你这么说,我没有信。”刑江明又靠回了椅子上,“后来我找到了证明你清白的推论,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你当时对我们所说的辩解都是真实的前提下。”

“所以你现在还这么说,就很没有说服力。”刑江明无奈地说,“我甚至不想为你证明。”

“先不说这些了,张灵,你为什么要说谎?”闫发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切入了问题的重点。

“这……”张灵似乎又开不了口了,但看上去并不是不想说,而是在组织语言。

“如果你说不清楚的话,我认为我想的应该差不多,你可以先听听。”说这话的正是霍于,“我们现在得到的信息是,你张灵不管是什么原因,结果是进入了案发现场,在全屋都留下了自己的脚印,而且盗窃行为也属实,如果没有人死亡的话,这一套入室盗窃下来并没有什么问题。”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老人死亡了,案子的性质变了,而至于你。”霍于顿了顿,也在组织语言,“我先假设你就是凶手,注意,我可没说你就是凶手。总之,如果这一切都是你所做的,那么作为一个单纯的入室盗窃杀人也是没什么问题的。”

“但你在这之中巧妙的加入了一个或存在或不存在的对象A,A通过暗网和你联系,在你们俩的交互中,你给了A你的鞋的信息——这点我一开始感觉匪夷所思,但如果这么解释的话便合情合理。而A给了你房屋信息屋主信息,信息交互完毕,你计划将自己包装成了一个受害者,一个被诬陷的杀人犯。”

“至于为什么这么说,那自然是因为上面所说的一切都无法被印证,不管是A给你说的还是你给A说的,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而对于你的计划来说,这只是个开头。”

“你从始至终只穿了一双鞋,至于告诉A鞋的信息则是烟雾弹,让我们想到有人诬陷你,先不说这些。你穿过客厅,完成本就真实的盗窃,随后来到副卧,拿上软枕,按照刑警官的方法完成杀人,接着换上鞋套继续盗窃,最后因为发出声响,因为害怕有人进屋所以关上了所有抽屉,跑到副卧的窗台上计划逃跑,但最终没有人进入,所以你最终选择从正门离开。”

张灵听着,表情一直在变化,最后已经将震惊写在了脸上。

“我这所说的一切都只是猜测而已,是基于你的鞋印出现在主卧这一反常事实时得出的,这是第一反应。”霍于看出了对方的顾虑,“刚才的一套说法乍听合理,但细节方面还有很多问题,经不起细推,我把它说出来只是为了方便你回忆。”

“所以你现在一定说实话,我刚才说的跟事实到底有什么区别?”霍于的语气第一次如此认真,“如果你没有反应,那说不定就代表我们可以将不合理的细节修复,说明这就是真相。”

虽然在场的所有警察都没有这个意思,但张灵还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听出了刚才这段话里的弦外之音,那就是——如果他再不交代,他就会被以刚才霍于所说的办法而背上杀人的罪名,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你的这个推测也太吓人了,我自己差点都信了。”张灵说着滑稽的话,但神情却是一改之前,无比的严肃。

“我上一次跟你们说的都是实话,除了关于进主卧室那部分。”张灵目光真诚的看着刑江明,“我在暗网上和卖家交易信息也是真实的,并不是我凭空捏造的,那个人不让我进主卧也是真的。”

“那你就从进主卧的部分开始,我记得你提到过听见老人发出鼾声,老人当时还活着。”刑江明回应着对方的目光。

“我当时跟你们说的是我觉得偷的差不多了,所以看了眼老人还在熟睡就没有进去。”张灵在刑江明的提醒下想到了当时的对话,“但事实是我当时觉得偷的还不够,所以我最后还是进去了——在确认老人熟睡的情况下。”

“那你当时为什么……”从进来之后没有出过声的王控终于忍不住问,但很快被闫发打断,他想让张灵接着说。

“呃……”张灵果然看了一眼王控,但在刑江明的示意下,他接着说道,“我进了主卧,先去的书桌旁,翻找里面的财物,当我刚刚偷到的时候,老人突然发出了声音。”

刑江明等人皆是第一次听到这个信息,他们屏息凝神,等待对方的下文。

“后来我才意识到那应该是老人一口气没喘上来,发出的类似于呼噜的声音。”张灵的语气也有了变化,仿佛回到了当时那个惊险的时刻,“但我当时哪里有事件细想,我直接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房间,关上了门,然后逃离了屋子。”

“从大门吗?”刑江明问。

“对,从大门,然后我就跑到单元楼下,接着等呼吸缓过来后才离开的小区。”张灵解释道,这倒是和监控对的上。

“你全程都没有戴过鞋套吧?”霍于问道,看得出她对这个问题很关心。

“没有,我真的以为会有人穿我的鞋来扰乱侦查,所以我并没有准备鞋套。”张灵这么说,倒也证明了霍于开始的推理问题不大。

“抽屉你走的时候没有关上吧?”刑江明又问道。

“没有,当时我吓得要死,哪里有工夫回去关抽屉。”张灵回应,这解决了刑江明长久以来的疑问。

“现在可以解释为什么当时不说实话了吧。”闫发替王控问。

“这……”张灵思考一阵,随后说道,“第一次你们审我的时候,正如你们说的,我只是入室盗窃,我根本没有想到第二天就会被抓,更没有想到当晚我走的时候还活着的老人就这么死了,这些信息对我来说有些难以接受。”

“所以我很快意识到,如果让你们知道我在主卧里的所作所为,你们很有可能会怀疑是我导致了老人的死亡——即使我并没有做什么,但你们想,老人在我面前发出声音,之后我就跑了,结果你们就告诉我老人死了,我根本不敢承认进去过啊。”张灵说出心底的秘密,如释重负,“我刚好想到卖家特意提醒我不要进主卧——这是实话,所以我就顺着说了,说我没有进去。”

回想起第一次审讯,他们确实没有告诉张灵老人真实的死因。

就是因为这一个不起眼的小问题,才造成了这一波闹剧。

刑江明和闫发面色铁青,不过剩下两人也没有注意到。

“至于第二次审讯,你们一来就告诉我我已经没有嫌疑了,那我就更没有说出这件事的必要了。”张灵像是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吃力的喘着气。

“而在这里等待接受入室盗窃的审判对他来说也没什么不公的,所以他开始时才一直没有意识到我们在说什么。”王控说道。

如果王控都已经理清了一切,那就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几人交换了意见,认为暂时已经没有可问的了,于是向狱警道谢后都退了出来。

站在外面的走廊里,远处似乎还能听到犯人们喊号子的声音。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到了该总结的时候了。

刑江明首先道歉:“第一次审讯时没有告诉张灵老人真正的死因,这是我的问题。”

闫发正想一起担下,结果霍于却打断道:“当时毕竟你们默认他就是凶手,估计在那种情况下也没有别的可能,无可厚非。”

“现在不是追责的时候,更别说你们犯的并不是什么大错。”霍于接着说,“如果张灵的话属实,那也许我们当时是想多了,这只不过是个误会,对我们的结论冲击不大。”

“的确,对于真凶来说,他试探性地问了鞋子的问题,但没想到对方真的回答了,而在他来到现场后却发现张灵并没有按照他所说的不进主卧,那这时他会怎么做?”

“他会进去踩乱鞋印,这是我当时的结论。”闫发说着,他当时的确是这么说的,“但现在来看,还有更简单的方法,直接穿着鞋套进去。”

“原来的推理是,真凶踩着张灵的鞋子走进主卧完成凶杀。”刑江明沉声道,“现在的情况则变成了真凶踩着鞋套进入,因为主卧室内已经有了张灵留下的鞋印。”

“即使床前没有对应的鞋印,真凶也可以脱掉鞋套进行伪装,如果这样的话,说不定我们早就发现了,今天这趟都不用来。”霍于补充道。

“今天这趟还是很有必要的,毕竟基本还原了事件的真相。”刑江明的语气很兴奋,“而且还解决了一个折磨我很久的问题——关于抽屉的问题。”

“当时的事实是张灵离开时没有关上抽屉,而真凶杀人之后发出响声也是事实,所以为了拖延时间,真凶不得不把之前打开的抽屉关上。”刑江明下了结论。

听后,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闫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其实我当时想到的所有都不过是自己的脑补,这不过是因为我们工作失误而形成的一个……”

“一个误会。”霍于接过话头,“我想当时我们都想了不少,但现在看来那的确是我们的一厢情愿了。”她顿了顿,“说不定连真凶都没想到这些。”

“真凶肯定想不到。”王控说着,虽然他当时并不在场,“但现在就能确认张灵这回说的就是事实了吗?”

刑江明像是等待了这个问题很久,立马解释道:“应该是差不多的,按照张灵的证词,可以把我们最开始的推理进行完善,现在几乎没什么漏洞。”

“而且正如我刚才说的,把张灵当作真凶的那个推理有很多地方站不住脚,比如什么时候换的鞋套,这个问题很重要,从现场反映的鞋印图来看并不成立。”

“而且张灵的身高不高,不符合我们给的区间。”闫发补充道,他对这一点影响深刻。

“那就这样吧。”刑江明看着窗外渐黑的天空,“今晚回去做一下汇总,明天早上高队说要开会,都好好休息一下吧。”

“那我们先去和看守所那边说一声,你们等我们一下。”闫发说着,不由分说地带走了王控。

走廊里,只剩下两人,默默地看着窗外。

刑江明面朝窗户,看着远方的市区,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霍于则在一旁站立,同样望着远方,但神色复杂。

过了一会,她似乎终于下定决心。

两人就这么保持着平行的状态,都没有看向对方。

“刑警官,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被派过来吗?”霍于先是问道。

“我……想过这个问题,但并没有很关注,毕竟案子还没破。”

“是啊,你们肯定也知道我不是因为这个案子被派过来的,时间……”

“时间对不上。”刑江明接道。

“我就直说了。”霍于转过身来,想要正视刑江明的眼睛,但面对她的,依然只是个侧影。

“我是为了九年前的那起案子而来,根据省厅的意见,你能提供的情报很重要。”

刑江明没有说话,不过他闭上了眼。

“我知道这件事你不想回忆,但这是不能避免的,你不能总是试图忘记过去。”霍于用温柔的语气说着,虽然这对于刑江明来说依然很是刺耳。

现在他也算明白了省厅派来一个心理学专家的真正用意了。

“我希望……”

“别说了!”刑江明第一次在案情以外的地方正面和霍于说话,却是这样的开头。

霍于似乎也料到了这样的情况,并没有意外的感觉,只是保持着刚才的表情。

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刑江明很快转过身对霍于道歉,但霍于只是摆了摆手,很明显并不在意。

“我知道这些话很是冒犯你,但原谅我,这都是工作。”霍于依然是温柔的语气。

沉默了一会,刑江明似乎下定了决心:“我明白,但这也需要时间。”刑江明用手捂着头,“这么多年来,我已经几乎要忘记这一切了。”

“但最近不知是不是案子的原因,我竟然又会时不时梦到当时的情景。”

“没关系,等这个案子破了,我们再说这件事吧”霍于微微一笑,“至少在这件事上,我们的时间并不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