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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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避宴席小子窥道法,动心机佳人驯夫婿

(一)

大明弘治元年九月初六是个好日子,天青水蓝,风和日丽。江西南昌府进贤门里翠花街上,一户高门大院鞭炮齐鸣,一对新人被送入洞房。厅堂里,江西布政司参议诸养和戴着四方平定巾,穿一身簇新的重紫苏绸圆领大袖袍,挺着大肚子,喜眉笑眼儿看着像个佛爷,脚下生风,满屋打转,和宾客们逐一打着招呼。

诸养和如此得意,是因为诸家招来的是位有名堂的乘龙快婿,这么风光的事儿当然有贵客前来捧场。看诸老爷在宾客中间转了一圈儿回来,坐在首席的陈翁站起身来,把嗓门儿提得高高的:“诸翁大喜!听说贵婿是成化辛丑科状元王实庵先生的公子,有婿若此,门楣增光啊!”

陈翁这一声唤有个名堂叫“开门引子”,其中“成化辛丑科状元”七个字是重重地念出来的。一声吆喝,引得整间厅里百十号人都往这边看。诸养和赶忙拱手:“陈翁谬赞,当不起当不起。”

口称“谬赞”,其实意思是:说得好,你不妨再多夸夸。

陈翁哈哈一笑,转身向着宾客:“各位知道这位状元公王实庵先生吗?先生名华,字德辉,浙江余姚人,大明成化十七年状元及第。浙江一省英杰荟萃,名士如云,可状元公非同凡品,天下就这么一位!这位实庵先生人品方正高古,学识江南第一。如今在京师任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又承圣命主持经筵日讲,给天子讲圣贤书!”

其实右春坊右谕德只是个从五品的官职,还不如诸养和这个从四品的布政司参议。可詹事府是专门辅佐东宫太子的衙门,凡从詹事府出来的京官将来势必飞黄腾达。何况这位实庵先生又是“给天子讲圣贤书”的,官虽不大,但名重!

陈翁这些奉承话儿就像花厅里那几扇镂着芝兰献瑞、孔雀开屏、牡丹富贵、鹤寿松龄的硬木雕花格子门,又体面,又玲珑,又敞亮,顿时引得满堂宾客齐声喝彩。眼看把面子挣下来了,陈翁自己也挺得意,笑呵呵地望向诸养和,却见他半张着嘴,脸上的笑容也未到十成光景,显然意犹未尽。

陈翁是个老于世故的人,看了诸养和的脸色略一琢磨已然明白,自己这一套话儿成色不足,只夸到店铺招牌,却没夸到店里的货物,难怪诸老先生只有七分笑容。便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高声笑道:“古人云,‘藏璧于椟,安不寂寂’?今日宾朋雅集,称得起诗赋文章锦绣之会,诸翁何不把贤婿请出来和大家见一面?让我等一瞻风采,开开眼界。”

诸养和等的就是这句话,赶忙笑着说:“哎呀,陈翁这是让我出丑!”说了句客气话,立刻回身吩咐管家:“把姑爷请来和大家见见面。”

不大会儿工夫,诸家的新姑爷王守仁从后堂出来了。

王守仁穿着一身大红颜色、胸前绣着鹌鹑补子的九品官服——倒不是这位新姑爷年纪轻轻就做了官,这是新郎官穿的“喜服”。因为很多人一辈子做不了官,能穿官服,也就是新婚这一次,所以民间把男子娶亲俗称“小登科”。守仁这小伙子是个瘦高个儿,身子骨显得有些单薄,长圆脸,宽脑门儿,眉毛粗重,命宫宽大,两只大眼非常灵动,鼻子细长,鼻梁挺拔、丰隆有势,嘴唇丰厚,按相书上说:这是个聪明过人能成大事的好面相。

当然,人的命格没有十全十美的。守仁印堂发灰,身体似乎不很壮实。手掌细窄,手心无肉,五指并紧了还透出几条缝儿来,这样一双手聚不来钱财。

不过王守仁也不需要聚什么钱财。他的家世十分了得,老父亲王华状元及第,是天子身边的文学侍从,家世不富,却贵。生在这样的家庭,只要稍微知道上进,将来做官是跑不了的。守仁也真不亏了这副好面相,自幼聪明透顶,悟性过人,五岁能文七岁能诗,号称“神童”。别看这年才十七岁,经史子集皆已烂熟,诗词文章信手拈来,在他的老家余姚城里大大出名,凡读过他诗文的人无不赞叹说,这孩子如此才华,日后春闱三场鱼跃龙门,必定又是一位状元公。

在这一群看好王守仁的人里,岳父诸养和当然是最得意的一个。

诸家原本也是余姚人,和王家是亲戚,论起来守仁要叫诸养和一声表舅。守仁的父亲王华考中状元到北京做官那年,诸养和带着女儿进京贺喜。当时守仁才十岁,被诸养和一眼相中,把自己的女儿说给守仁做媳妇儿。

自京城一别七年,眼看着老亲翁步步高升,已经进了詹事府,将来的仕途不可限量。又知道自己这位贤婿年纪日长,文章日进,大有前途,诸养和心里得意非常。现在女婿亲自到江西迎亲,翁婿二人见了面,见守仁生得仪容清俊、风度儒雅,略试文采,出口成章、落笔成诗!可把诸老先生给乐坏了。

诸养和这个人凡事爱张扬,逢人好炫耀。现在得了这么个好女婿,生怕别人不知道,早就打算趁着婚礼让女婿在众人面前露上一脸,落个口彩,给诸家争几分脸面。结果守仁这边刚和新人拜了天地,入了洞房,还没等挑盖头,就被老岳父叫了出来,带到堂上对着来贺喜的贵客逐一作礼,并不厌其烦地对每个客人介绍:“这是小婿,成化辛丑科状元王实庵先生的公子……”

你别说,“成化辛丑科状元”七个字还真值钱。不提这几个字,王守仁这个小伙子扔到大街上都没人理。可现在把这七个字一提,坐在首席的贵客们不论官员、士绅还是年高德劭的老先生全都冲着守仁赔笑脸儿。接着就冲诸养和拱手:“贤婿好风骨,诸翁好眼力!”

厅上一百多宾客,每人夸赞几句就是整整一车话!把个王守仁闹得一颗头比斗还大,晕晕乎乎转了一圈儿,好不容易回到首席。刚落座,那位好事的陈翁又说话了:“久闻实庵先生文采华滋,诗赋佳绝,是浙江省内第一才子,想来令公子亦非凡品吧?”

哎!诸养和等的就是这句话。

自己的女婿有文才,出口成章,这个诸养和早在私底下试过了,心里极有把握。现在听陈翁递过这么句话来,正中下怀,立刻叫守仁过来陪了陈翁一盅酒,接着就说:“请老世翁出题考考他吧。”

所谓出题,就是让陈翁搭个台子给守仁唱戏。所以这个题要出得文雅、空泛,还不能太难,最好有古诗可套。陈翁皱起眉头略想了想,笑着说:“就以‘春晴’为题如何?”

这老头子话音刚落,王守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杯往桌上一放,张嘴就念出四句:

清晨急雨过林霏,余点烟稍尚滴衣。

隔水霞明桃乱吐,沿溪风暖药初肥。

果然是才子!小试牛刀就把宾客们吓了一跳!

要说陈翁刚才只是捧场,此刻真来了兴趣,又问:“再以‘雨霁’为题作一首如何?”

这一题比刚才难些,可守仁也只是略一沉吟,随即有了:

严光亭子胜云台,雨后高凭远目开。

乡里正须吾辈在,湖山不负此公来。

要说前一首只是中上之品,这四句诗却对得好严整、好意境,收起时气魄又大,顿时博了个满堂彩。

眼看诸府这位新姑爷真不含糊,要诗就有,口占立得,而且词句俱佳,宾客们一来要给诸老爷子捧场,二来也觉得有趣,就这个出一题那个出一题,把场面烘托得热热闹闹。也是守仁年轻,一向被人捧惯了,不知道在众人面前“藏拙”的道理,别人出一个题他就作一首诗。可这年轻人没想过,“才气”这东西就像井里的水,平时打出一两桶来准是清亮亮的。要是像现在这样一桶接一桶不停地往外提,用不了多大工夫,捞出来的就是泥汤子了。

今天诸府请来的宾客足有一两百人,这个一题,那个一题,应了这个不应那个,扫了谁的面子都不合适。结果王守仁的诗作得越快,宾客们出题越多,片刻工夫已经喝了十几杯酒,作了七八首诗。一边搜肠刮肚拼词凑句,一边让一群不认识的老头子拍肩打背又夸又赞,给折腾得心烦意乱、头昏脑涨,再也撑不下去,只得硬着头皮跟老岳父说要上茅房,抓个空子溜下堂来,脱了大红吉服逃席而去。

此时诸家上下迎来送往,宾客仆役进进出出,酒食点心川流不息,到处闹哄哄的,谁也没留意,就让这位新姑爷混出府门,上了大街。

(二)

南昌是江西省府,一省繁华所在,山水旖旎,人杰地灵。滕阁秋风、西山积翠、南浦飞云、赣江晓渡、龙沙夕照、东湖夜月、苏圃春蔬、徐亭烟柳、洪崖丹井、铁柱仙踪,十景毕秀。百花洲上有著名的东湖书院。万寿宫、佑民寺、绳金寺、大安寺、琉璃寺、永和庵、建德观、城隍庙、东岳庙香火旺盛,不远处,宁藩王的府邸金碧辉煌。

守仁初到此地,看哪里都觉得新鲜有趣,沿着翠花街信步而行,见街西路边有座道观,门额上题着“铁柱延真宫”,问了问人,原来是供奉净明道祖师许逊的宫观,这位仙师是三国东吴人,曾在晋朝司马氏的朝廷为官,后来拜大洞真君为师,在南昌弃官隐修,创立道家净明一派。铁柱宫内立有一根当年许真人用来镇服蛟龙的铁柱。守仁反正没事儿,就信步走进道观,一看之下,不禁泄气。

铁柱宫是个有名的道场,可是格局远没有想象中的大,殿宇半旧,香火不旺,道士也不多。看了真君殿、诸仙殿,都没什么出彩的地方。诸仙殿后石砌栏杆围着个不大的水池子,里面戳着半截铁柱子,水池前摆着一座半人多高的石头香炉,香烟袅袅,几个老太太正冲着铁柱子又跪又拜。

这根锈迹斑斑的铁柱子就是传说中仙师许逊所立的“镇蛟柱”,延真宫就指着它赚香火钱了。守仁在边上看了两眼,觉得没多大意思,摇摇头走开了。

铁柱宫不大,再往后走就是道士的住处,迎面一道山墙上写满了字,过来一看,见写的是:

存心不善,风水无益;父母不孝,奉神无益;

兄弟不和,交友无益;行止不端,读书无益;

心高气傲,博学无益;作事乖张,聪明无益;

不惜元气,服药无益;时运不通,妄求无益;

妄取人财,布施无益;淫恶肆欲,阴骘无益。

这几句口诀是当年许逊仙师留下来的,也是净明一派修行的法诀。守仁看了心里暗暗称是,觉得这些朴实的歌诀才是真正的道家功夫,比池子里那根“镇蛟柱”有意思得多,就把这些口诀念诵了几遍,边走边在心里琢磨。

绕过山墙,眼前是一排修行的静室,最左边的一间房门半掩,一个道士脸朝房门在蒲团上盘膝而坐,正打坐入定。这位道士身量不高,穿一件破敝的灰道袍,留着一副短须,广额丰颊,隆鼻深目,相貌清奇。在蒲团上盘膝趺坐,垂眉低目,细看之下,眉目间似乎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时下风气,不管读书人还是平民百姓都好道术,守仁也不能免俗,平时把道家的闲书看了个遍,对这套求仙问卦、打坐静息、长生久视的东西很着迷。现在见这道士趺坐之法端严平稳,且仪容清定、仙风鹤骨,很感兴趣,就站在门前看了起来。

就这么看了好半晌,道士坐得稳稳当当,动也不动。守仁觉得无趣,正要走开,那道人身子微微一晃,睁开眼来,见一个年轻人在门口站着,便冲守仁点点头,过来要关门。

眼看道士入定良久,恰在这时出定起身,守仁觉得是个缘分,赶忙上前拱手:“道长好坐功!在下也好道术,可否谈论一二?”

像这样的问话老道已经听过无数次了。见对方是个年轻人,口气挺大,话又说得挺酸,丝毫看不上眼,随口说:“道法无常,随心是化。你若有心,自己找一本《道德经》读吧。”

守仁忙说:“《道德经》晚辈早已读过了。”

“不妨深读。”

道士分明是在敷衍。要是一般的年轻人,听人家把话说到这儿也就走开了。可王守仁是个豪放不羁的人,口快心直,见老道用这些话来哄他,心里不服气,想也没想冲口而出:“《道德经》都是大白话,越‘深’读越糊涂!”

守仁这话令人惊讶,老道忙问:“怎么讲?”

其实守仁刚才的话是急切间脱口而出,很难自圆其说。可年轻人胆子大,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天地间越是大道理就越浅近直白。老子的《道德经》当然是大道理,所以它一定是大白话。这就叫‘万物之始,大道至简’,对不对?”

守仁这话虽然说得冲动,可在高人听来,这些话直入楼观,颇有味道。老道士心里暗暗吃惊,微笑着说:“若是白话,为什么世人都读不懂?”

老道士这一问半是有心半是随意,守仁听了却认真起来,略一沉吟,说道:“道长所说晚辈也曾想过,世人都说读不懂《道德经》,其实只是两种人读不懂:一种人根本不敢‘读’,生怕读得明白就不是‘神通’了;另一种人倒是认真读了,也有所领悟,却存了一个‘乡愿’的心思,害怕自己说‘懂了’别人要笑他狂妄,所以就算有心得也不敢对别人说。最可恨的是这两种人出于一个虚伪的目的,居然合成一伙儿硬逼着别人也和他一样装蒜,说‘不懂’!人家说‘懂了’,他就要去笑骂别人。这么闹来闹去的,越到后世,人们越不敢说‘懂’,结果把一本好书弄了个‘玄而又玄’,反而扔在地上没用处了。”

守仁一番话说得老道士连连点头:“有意思!这么说《道德经》你读懂了,能讲讲吗?”

俗话说得好:“初生牛犊不怕虎,长出犄角反怕狼。”王守仁就是个初生的牛犊子,胸中没有城府,脑子一热张嘴就说:“如《道德经》第一章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讲的就是一个‘太极图’。”

这句话一出口,老道士又是一愣,上下打量了守仁几眼:“来,你进屋里来说。”把王守仁让进屋在蒲团上坐了,才问,“‘道可道,名可名’怎么就是个‘太极图’呢?”

王守仁略想了想,认认真真地说:“道,说的是天地间的道理;名,说的是人生在世的功业。道理可以思考,但只思考不做事,终无所成;事功可以去做,但只做事不思考,也无所成。所以人生在世,既要有所思,又要有所为。人的‘思’和‘行’都是针对同一件事,而各表一端,思考之后就做,做一阵又要停下思考,即所谓‘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这两者正好一阴一阳,互相推动,互相促进,天下事无不由此而生,因此而成,这不就是个太极图吗?”

王守仁这几句话说得不经不典,不伦不类。可很多人读了一辈子《道德经》,也未必读得出这么一层意思来。更厉害的是,这几句话若从道家学说中提炼出来,放到儒家学说中去,将演化成一个通天彻地的大道理!

当然,王守仁还年轻,这些深刻的东西他眼下还远远悟不到。

想不到这个不起眼的年轻人竟顺嘴说出这么一番话……老道看着守仁良久无言,半晌才慢声细气地问:“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在下王守仁,浙江余姚人。”

老道微微点头,沉吟半晌,这才缓缓地问:“你刚才问我打坐入定的功夫,以前练过打坐吗?”

“没有。”

“想试试吗?”

道人刚才冷若冰霜,现在才聊几句就要教他打坐,王守仁大喜,忙说:“正有此意!”

那道士点点头:“好,天下事有缘即发,随缘易成,你既然说到‘太极’二字,贫道就教你一个太极诀吧。”用左手虎口抱住右手四指,右手虎口抱住左手拇指,两只手在虎口处正好凑成一个“太极图”,又翻过手来让守仁看,只见两手拇指正放在手掌心的“劳宫穴”上。

这个“太极诀”守仁在书上从未见过,大喜之下赶紧一一照做。

见他学会了“抱诀”,老道士自己先在蒲团上盘膝坐下,口里念道:“手抱太极,脚分阴阳,闭口藏舌,二目垂帘,舌顶上腭,呼吸绵绵,意守祖窍,气沉丹田。”

守仁忙问:“什么是‘祖窍’?”

“玄关之后谷神前,正中一个空不空。”

道士说的两句口诀神乎其神,守仁一点儿也没听懂。年轻人脾气急,也不细想,囫囵吞枣记在脑子里,赶紧又问:“什么是‘玄关’?”

“修行之人修到精花、炁花、神花俱足,称为‘三花聚顶’,此时乃现玄关。祖窍是入玄关的门户,祖窍不在身外,玄关不在身上……”老道似乎感觉自己说得太多了,微微一笑,“饭要一口口吃,理要一点点明。这些话你眼下先不要问,功夫到了,自然明白。”

老道刚才随口说的几句歌诀,其实是道门的不传之秘,轻易不肯讲给外人知道。守仁要想窥其堂奥,就要看他有没有缘法了。

王守仁平时书看得多,道士所说那些浅近的话他能听懂,那些深奥之语,反正“日后自然明白”,当下也不再问,盘膝而坐,学着老道士的样子打坐起来。

就这么坐了约有半个多时辰,渐渐觉得身体困乏酸痛,精神也有些懈怠,正想着是不是起身,却听对面的老道低声念道:“着于心,不着于形;固于本,不固于体;身无为,而意有为。如江岸苇,似炉中香。”

江岸苇随风摇曳,不动其根;炉中香似有若无,不着其痕。

道士这几句话在王守仁听来大有意思,于是依着道士话里的玄机放松肢体,收束精神,摒除杂念,依然稳坐如山。

就这样不知又坐了多久,身体的酸困之感渐渐消失了,竟似不知身在何处,心有何想。干脆也不去念想。定定冥冥间,只觉丹田中升起一股暖意,呼吸顺遂,身心俱畅。

见这年轻人不但悟性出奇,而且天生一副好定力,初学打坐竟有如此功夫,老道也觉得稀奇。眼看他不动不摇,越坐越稳,暗暗点头。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叫声:“师兄……”道士起身出去了。

老道这一去,好久也不见回来。

守仁仍然静坐如初。先前还想着等道人回来再让他指点几句,可等了好久,房中声息全无。守仁就自己在蒲团上趺坐,心里反复默念刚才老道士教给他的那几句歌诀:“着于心,不着于形;固于本,不固于体……”

想不到这几句平实的歌诀十分有用,越是依此想去,呼吸越顺畅,身子越松快,渐渐觉得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又舒服,又惬意。

不多时,外面天已经全黑了。

守仁哪里知道,其实这间静室并不是那个道人的居所。现在天都黑了,老道自然以为守仁早就走了,只顾忙自己的事去了,一去再没回来。守仁这里又入了定,根本不记得时刻。道观里都是清修的人,又不认识王守仁,见他一个人在静室打坐,自然没人来搅扰。王守仁就这么一个人在蒲团上糊里糊涂地坐了下去。

不知不觉间,外面街巷里梆声清脆,已经打过了三更。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有人猛地推门进来。守仁一惊,睁开眼,见一个小道士慌里慌张地跑进来,粗声大嗓地问他:“你是姓王吗?”

“是。”

“是布政司参议诸家的新姑爷?”

一听这话,守仁猛然想起:今天是自己做新郎官“小登科”的大日子!本只是逃席出来,想等宾客散了就回去,却在道观里莫名其妙地混了大半夜!

这一下可把祸闯大了!

想到此守仁又惊又愧,一骨碌爬起身来。哪知打坐太久腿都麻了,忽然跳起身哪站得住?“咕咚”一下摔出一溜滚儿去,身上的土都顾不得拍,连滚带爬就往外跑。出了铁柱宫的大门,诸家的仆人正在这儿等着,见守仁出来真像是见了神仙一样,赶紧跑过来一把扯住:“公子怎么跑这儿来了!现在诸老爷站在厅里骂人,全家人都出来找你了!”

守仁一声也不言语,撒腿就往回跑。

(三)

守仁让人找回来的时候诸养和还在厅里坐着。一张红润的胖脸涨得黑紫,拧眉瞪眼看着活像个门神爷。之前他已经骂了一个多时辰,唾沫都骂干了。见姑爷让家人找回来了,诸养和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倒也没再骂人。

守仁是从铁柱宫一路跑着回来的,脸上又是汗又是土,帽子也跑丢了。到了诸府,见了岳父,喘得连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打躬作揖。见他这样,诸养和就是有脾气也发作不出,只问了一句:“你上哪儿去了?”

这会儿守仁连“铁柱宫”的名儿都忘了,瞪着俩眼说不出话来。还是诸府的管家问了问下人,这才过来悄悄告诉诸养和。

诸养和一听,又把眼珠子瞪起来了!

新婚大喜的日子,跑进道观里去跟出家人学“打坐”!这不是没把诸家放在眼里,故意恶心老丈人吗?

想到这儿诸养和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有心狠狠数落姑爷几句,可又一想,当着一院子下人这话怎么问?又让守仁怎么答?一问一答都是话柄,传出去,诸家一门脸上无光。

没办法,诸养和只能恶声恶气地把下人骂了两句:“一帮白吃饭的东西!连个门也看不住,叫你们找个人找到半夜,早晚饶不了你们!”骂完之后一句话也没跟守仁说,转身就走了。这边管家忙领着守仁净面更衣,好歹收拾停当,这才把新姑爷送入洞房。

这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洞房里喜帐高挑,香风隐隐,锦衾绣枕,全新的妆奁陪嫁贵气十足,花梨木圆桌上铺着绣鸳鸯的红锦台面,摆着花生、栗子等几样吉祥果子,喜洋洋的“和合面”早凉透了,汤圆子泡成了一碗糨糊,两根小碗口粗的龙凤泥金大红蜡烛已经燃掉了半截,烛泪淋漓。新娘子穿着大红吉服一个人在喜床上硬邦邦地坐着,头上还盖着盖头,全身上下仅有一只左手露在外面,春笋般细长的手指紧紧握着个粉拳。

看这架势守仁心里直发怵。事到如今,不过去也不行了。见桌上放着一根紫檀木的秤杆子,知道规矩是用这东西挑新娘的盖头,取一个“称心如意”的口彩,就拿起秤杆挑去了盖头,往新娘子脸上一看,心不由得怦怦直跳。

七年不见,自己这位表妹诸宜畹已经出落得如花似玉:瓜子脸尖下颏,大眼睛薄嘴唇,眉淡睫长,肤色如雪,再加上一身盛妆、一屋子喜气,更衬得容颜秀丽,只是这丫头的脸色着实吓人。

说实话,此时王守仁心里害怕这位新夫人甚于怕他的老岳父。

七年前舅父曾带表妹进京,和守仁一块儿足足待了一年多。这位表妹小他两岁,虽是个女孩儿,却比男孩子还野,上树掏鸟、下水摸鱼、赶鸡逗狗、捅马蜂窝,整天闯祸。脾气又倔,处处争强事事拔尖儿,动不动就“欺负”表哥。可也怪,守仁从小气性大,谁的气都不能受,偏就能受这位表妹的气。俩人整天泡在一起变着法儿淘气,小表妹的主意总是比守仁还多。

这位表妹还有个出奇的地方——从来不哭。不管让蜂蜇了、让狗咬了,从树上掉下来摔破了皮,还是和男孩子打了架,从没见她掉过一滴眼泪。而且报复心重,谁要得罪了她,轻易不肯放过。

就是这么个惹不起的丫头,偏偏新婚第一天就让守仁给得罪了。

眼看着诸宜畹面沉似水,冷冰冰地在床边坐着,守仁心里发虚,讪讪地不敢坐到她身边去,犹豫半天,只好在对面椅子上坐下,搜肠刮肚想了几句赔礼的话来说,宜畹低着头沉着脸根本就不理他。

这时有人在外面轻轻拍门。守仁正在尴尬处,听见声响,总算有个台阶,赶紧跑去开了门,却是丫环捧着铜盆过来伺候宜畹梳洗。

在外人面前新娘子暂时把一腔怒气收了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由下人侍候着换下吉服,卸去钗环,洗了脸。眼看表妹似乎把脾气收拾起来了,守仁觉得是个机会,大着胆子凑过来刚要说话,想不到新娘子把头一扭,一个眼神刺过来,吓得他忙又坐回椅子上去。

两个人就这么一直对坐到中午,家人来请姑爷和新娘子吃“会亲酒”。

眼看自己这边闹得这么僵,外头岳父岳母又叫他,守仁心慌意乱,手足无措。正不知怎么是好,新娘子一声不响站起身,开了柜子找出一身衣服丢给守仁,等他换好,两个人一起出来吃了酒席。

当着父母的面,宜畹脸上虽然没多少笑容,倒也仪态平和,有问有答,实在看不出什么来。可一回到房里马上变了脸,在床上坐了,仍然沉着脸一言不发。

这一坐又是一下午,把个王守仁闷得肚里出火,脑门子上直冒青烟。可自己有错在先,一句硬话也不敢说,也不敢溜出房去,只能僵坐着挨时间。好不容易熬到天黑,守仁心里还想着或许有个转机,想不到吃了晚饭回到房里,宜畹抱过一床被褥往守仁怀里一丢,自己上了床,放下帐子自顾睡了。

这一下守仁也有些懊恼。可再一想,自己头天晚上做的傻事实在太难堪了,眼下把柄都攥在夫人手里,想发火也发不出来,又不甘心窝窝囊囊地忍气受罚,只得挑亮了灯胡乱找本书来读,还想着自己忍气吞声,或许表妹会心软,可一直坐到二更,宜畹睡在床上动也不动。

没办法,守仁只好服了软,自己把被褥铺在地上,凑合着睡下了。

这一边,打地铺的守仁很快就睡熟了,可床帐后面的诸宜畹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其实新婚当天守仁跑出去一夜未归,宜畹生气倒在其次,心里却是怕得厉害。

宜畹打小儿性子就野,淘气异常,而且极其倔强,从来就不会哭。听母亲说,她出娘胎时也只哭了两三声,自打记事儿起,不管多生气多伤心,总是掉不下一滴泪来。七岁那年,把她从小带大的奶娘无意间说了句“不会哭的女孩儿家福薄命硬……”就是这么一句无关痛痒的话,不知怎么就印在了宜畹的脑子里,无论如何也忘不掉。

就因为这句话,诸宜畹在不知不觉间悄悄地改了脾气,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渐渐懂事起来。家里人见她这样都挺高兴,却不知道在宜畹内心深处已经蒙上了一丝莫名的自卑,偶尔遇上什么不顺遂的事,就会不由自主地往“命硬福薄”上头想。

不过话说回来,宜畹长到这么大,娘娇爹宠,也没遇上几件不顺心的事。直到新婚这晚,她才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福薄”。

女人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不了主。守仁虽然是自己的表哥,自小也在一起玩儿过闹过,可毕竟都大了,又多年未见,现在守仁在婚礼当晚扔下新人一夜不归,如果是因为不愿应承这桩婚事,故意做给诸家人看的,那宜畹的后半辈子就要泡到苦水里了。

好在守仁回来后对诸家上上下下一味道歉,又在宜畹面前认错,宜畹才知道他只是一时任性胡来,闹了个“闲事”,倒不是对自己薄情寡义,这才放下心来。可是怒气又上来了。想起守仁做这样的傻事,让自己丢脸,叫诸家难堪,越想越气,就下决心要整治守仁。

这天晚上宜畹早早上床躺下,其实根本就没睡着,一直侧耳细听着房里的动静。

虽然守仁做事糊涂,把宜畹气得够呛,可新姑爷毕竟是“娇客”,万一真被激怒,吵闹起来,诸家上下都不好看。所以宜畹虽然表面上给守仁难堪,心里却很忐忑,生怕丈夫真的发了脾气自己收不了场。好在守仁这个人虽然心高气傲,脾气挺大,却有一点:厚道,讲理。现在他从心眼儿里知道自己亏了理,满心都是歉意,也就想不起来发脾气。

眼看丈夫倒也老实,看了会儿书,自己乖乖地打地铺睡了,宜畹才算放下心来。

男人和女人性子大不一样。男人发脾气的时候凶,过后就忘;女人要是生起气来,绝不是一下子就能过去的。

自从这晚的一场试探,见守仁乖乖就范,宜畹摸准了他的脾气,胆子也大了。白天在人前丝毫不动声色,言笑如常,只是轻易不跟守仁说话,别人都以为小夫妻间还有些羞涩,也不计较。入了夜,小两口回房,宜畹就把守仁的被褥堆到墙角,自顾上床,放下帐子就睡。守仁被夫人抓住了痛脚,挨了整治也不敢吭声,只好一连在硬地上睡了五宿,白天尽量挖空心思找些话来说,宜畹只管沉着脸,总也不理他。

王守仁也聪明得很,和宜畹之间又比较熟络,知道她的脾气。几天斗气斗下来,偷看夫人的脸色,见她虽然板着脸,神气却一天比一天缓和,知道有转机了。这天吃了午饭,就翻出一本宋人写的《籍川笑林》来看,一边看一边自己嘿嘿地笑。宜畹当然知道守仁这是在故意引逗她,只管假装没听见,连眼皮也不抬。守仁就找了一篇笑话自顾自地读出声来:“有个做官的特别怕老婆,有人教他个主意说:‘你只要在外头多喝点儿酒,趁着胆壮回家把老婆揍一顿,她以后就怕你了。’结果这当官的真就喝个烂醉,回到家借着酒劲,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老婆打了一顿。”

宜畹虽然坐着不理他,其实这些话都听到耳朵里了,听守仁说“打老婆”的笑话,心里更不痛快,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虽然是凶巴巴地瞪过来,总比以前的不理不睬要好些。守仁心里暗笑,接着读:“第二天那当官的酒醒了,已经不记得昨天打老婆的事。他老婆此时倒真有点儿怕他,就问:‘你平时脾气很好,怎么昨晚那么凶?’当官的说:‘我怎么凶了?昨晚喝醉了酒,什么都不记得。’他老婆听他说什么都不记得了,又看他已经没有了昨晚的厉害样子,就不怕他了,抓起扫帚就打!这官忙说:‘我又没得罪你,怎么打我?’他老婆又不敢说昨晚被丈夫打了,怕他想起来,只好硬说:‘我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在别人面前说我坏话!’当官的赶紧说:‘我没说你坏话,是一个朋友告诉我趁着酒醉回家打老婆的主意,可我没听他的话,也没打你,你干吗打我呢?’他老婆实在没话说了,就一边打他一边说:‘他说这话,你就该捂上耳朵不听才对,现在居然听到耳朵里了!你好歹是个做官的,耳朵根子这么软,就该打!’”

听到这儿,宜畹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一笑,满天云雾顿时散了。

哄住了夫人,守仁在南昌城里过的就是快活日子了。

守仁和宜畹是青梅竹马亲上加亲,真情实意。宜畹为人又精明,很会过日子,一手把丈夫管着,一手把丈夫捧着,哄得守仁好像在蜜罐子里打滚儿,昏天黑地,连日子都忘了。

这么甜甜蜜蜜过了一个多月,王守仁忽然有些无聊起来,也不知怎么就想起铁柱宫里那个道士教给他的法门诀窍。就在婚床上盘腿打坐,手掐太极诀,想练“入定”功夫,哪知才坐了片刻就睁开眼,根本坐不住。

也是,王守仁刚刚“小登科”,心热如沸,满脑子都是情爱,这时候“打坐”哪会成功?可守仁没想到这些,反复想想,不能入定,大概因为缺了高人的指点……

在铁柱宫教他打坐的道长一定是个高人!还有那句“玄关之后谷神前,正中一个空不空”,守仁记得清清楚楚,却丝毫不能悟到。反正闲着没事,何不去访那位高人呢?

这么一想,王守仁悄悄溜出诸府,又跑到铁柱宫去了。

铁柱宫永远是那副半旧不旧的破落样儿,也没什么香火。走到上回遇见老道的静室门前,见屋里摆上了四张竹床,三个年轻道人坐着说话,见守仁往里探头儿,都回头看他。守仁不知道那个道士的名字,没法跟人打听,只好把整个道观前前后后转了个遍。走来走去,不觉从一个角门走出来,眼前是个不大的菜园子,几畦青菜长得绿油油的,菜畦旁搭了个四面透风的破草棚子,棚边一个不大的水池子。那个教他打坐的老道仍穿一件旧袍子,正在池边提水。守仁忙过来行礼:“道长好。”

老道抬头看了王守仁一眼,稍微点点头,也不知还认不认得他,只顾低着头摆弄他的水桶,守仁赶紧过来帮忙,老道也不管他。两个人就这么一桶接一桶地提水浇地,直忙活了一个时辰,把菜园子浇了个遍,老道干惯了活儿倒没什么,守仁是个书生,早累得满头大汗呼呼直喘。

见守仁累成这样却不停手,也不抱怨,脸上全无骄矜之气,老道暗暗点头,知道这是个厚道人,而且颇有灵气。他在草棚底下坐下,自己倒碗凉水喝,也给守仁倒了一碗。王守仁虽是官家子弟,却没架子,端起破碗咕嘟嘟灌了下去,觉得不解渴,自己又倒了一碗,一气喝下半碗,这才停住。见老道看着他笑,就问:“道长怎么不去打坐,反在这里种菜?”

老道微微一笑:“修道的人,天、地、人三才都要有所洞悉。打坐是理清‘人道’,在这里种菜是体悟‘天道、地道’。所谓‘兼三才而两之’就是这个道理。”

道士这些话似乎比“玄关之后谷神前”更深奥。王守仁一点儿也没懂,忙问:“打坐理清‘人道’还好说,种菜如何能得天地之道呢?”

哲理是个有趣的东西,听起来极深,说透了极简单。听守仁问这般幼稚的问题,老道两眼往地上一瞟,指着水池边说:“你往那儿看。”

守仁顺势看过去,半天才看出来,原来田埂上趴着一只土黄色的蛤蟆,和泥土浑然一体,不细看发现不了。一时觉得有趣,走近前细看,哪知这小东西很机灵,看到有人走近,三蹦两跳,扑通!扎进池塘里去了。

老道在旁边笑道:“蛤蟆这东西很鬼,你想逮它,跑得再快也没它快,可你要是不想逮它,它就老在那儿趴着。你动它动,你静它静,有意思吧?”

道士这话似浅还深,守仁一时不能完全想透:“可我要是坐久了,那蛤蟆不知什么时候也就走了。”

听了这话老道微微摇头,慢条斯理地说:“既然已经坐下,还管什么‘蛤蟆’?只要你坐着不动,抬头能看天,低头能看地,远有山近有树,蜂、蝶、蟋蟀,草叶儿上的露水……多少东西!还不够你看的?”喝了口水,又说,“其实看一棵树,比看天看得明白;看一片树叶,比看树看得明白;看一滴露水,又比看树叶看得明白。所以人无大小,事无大小,理无大小。大却是小,小又是大,睁开双眼看见得少,闭起眼来看见得多。这么算起来,浇菜园、看蛤蟆、看天看树、闭目养神都是在体会天地之道,并没有什么区别。这有个说道,叫作:‘动也定,静也定。’”

老道士话说得玄妙,王守仁的思路倒也跟得上,略想了想就笑着说:“道长说‘动、静’二字倒让我想起佛家典故来了。禅宗六祖慧能说两个居士:‘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这个典故和道长说的是一回事吗?”

其实老道说的并不是“动、静”,要害在于一个“定”字,但王守仁举佛家典故,也确实说到了要紧处,可见这年轻人把道理吃透了七分,已经十分难得。老道笑着说:“你这话也对。我说的是个‘定’,六祖说的是‘不定’,意思是一样的。人这一生无论做什么,不出‘动、静’二字,这个‘定’字恰是人心里的‘定盘星’。只要心里有这个‘定盘星’,就能把握‘动、静’,任凭外间天雷地火、山崩海啸,我心自定,我意自得,毫无挂碍。”

老道士讲的是极要紧的话,王守仁聪明过人,听出来了,赶紧问:“道长能把这个‘定盘星’解得更透些吗?”

老道想了想:“儒、道同流,里头都是一样的。这个‘定盘星’在道家就叫‘道心’;在儒家嘛,大概叫作‘良知’……”

刚才老道说的话守仁大概都懂,偏这一句把他弄糊涂了:“‘良知’是孟子学说,最重视刚强;‘道心’却是柳絮儿一样淡泊的东西,这怎么会一样?”

老道只是顺口把话说到这里,见守仁听不懂,自己也觉得谈论太深对年轻人没好处,就说:“这里头说深不深,想吃透却不易。”见守仁大眼瞪小眼地看他,显然一句不懂,微微摇头,“公子一身贵气,将来必是做大官的,这些闲话对你没用。”

确实,这些“良知”“定盘星”之类的“闲话”对成化辛丑状元公的大公子没多大用处,现在老道一打岔,把话题引开了。守仁就问他:“道长怎么看出我有‘贵气’?”

其实那天王守仁在铁柱宫打坐到半夜,诸府的人跑来找他,一顿闹腾,铁柱宫里的道士都知道王守仁是状元公的公子、江西布政司参议家的新姑爷了,这样的出身,将来想不做官都难!所以老道有这一说。王守仁却反过来问他,老道就随口说:“做官的人面相与众不同,一看就知道。”

老道越这么说守仁越觉得有意思,忙问:“是什么面相?”

守仁这一问道士反而答不上来了,半天才笑着说:“当官的人最累!满肚子心机,算天算地,着急上火,发怒使气,白天不安心,夜里睡不着,把心思都用尽了,还以为是算计别人,到最后,全都算计在自己身上……你说这样的人是什么面相?”

老道的话里全是讽刺。守仁是个官家子弟,听了这话有点儿不痛快,笑问:“也有一心为国为民的吧?”

“为国为民的不叫官,那叫‘苦虫儿’!”老道翻睖着眼睛看看守仁,“天不早了,公子该回去了。”

老道把一心为国为民的好官叫作“苦虫儿”,王守仁不能全懂,却也不是完全不懂,有些似懂非懂的意思。眼看天色确实晚了,就起身拱手道:“晚辈过几天再来向道长请教。”

老道士淡然一笑:“过几天我就不在这里喽……”

一听这话守仁忙问:“道长要去何处?”

“云游四方,行止不定。”

听说老道要走,王守仁有点儿恋恋不舍:“可惜!还想和道长多谈谈呢。”

对这个年轻人老道也有好感,想了想,指着桌上那只碗:“这碗水我喝不完,想明年再喝该怎么办?”

这句话机锋十足,守仁一时没有想透。正在沉吟,老道已经端起碗走到水池边上,把那半碗水倒进了池子里:“天下的水都是一样,想喝了,在哪儿喝都是它。天下道理也一样,想谈了,和谁谈都一样。你说对不对?”

老道这话真是个道理,由不得守仁不点头。半天却又问:“敢问道长怎么称呼?”

道士淡淡地说了句:“我哪有什么名字,这儿的人都叫我‘菜棚头儿’。”

老道是个恬淡的人,对这个富家公子虽有些好感,却没多大兴趣,就随口拿话儿支应守仁。可守仁却把道士的话给听岔了,误记成了“蔡蓬头”三个字。结果后来半辈子,王守仁始终以为这位道长是姓“蔡”的。

从铁柱宫回来,又在岳父家住了一个月,王守仁带着新夫人回了余姚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