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与生计
我做了八年的小学教师。有几位老辈的亲戚常对我说:“你做教员,总不是个事。些些收入,到手便尽,哪里积蓄得起来?还是及早另想法子吧!”我听了这些话,面子上虽则说一声“多承关心”,心里却十二分的气愤,想道:“难道小学教师不是职业么?”这样的感触,受得多了。
前天遇见一位朋友,谈话中间提起了另一位朋友。这位朋友说:“他现在担任中学的历史地理教员,月薪八十块钱,又不是国文教员有改卷子的辛苦,真写意哩!”我心中便又起了一种很深的感想:历史地理教员和八十元的月薪,是一因一果吗?是相辅相成的吗?史地教员没有改卷子的辛苦,是占了便宜吗?国文教员担负了这项辛苦,是吃了亏吗?再一想,这样的谈话实在时常听到,也不足为奇。
这样的事一时说不完。我做了小学教师,别界的事不大理会,别界中进取奋斗的情形,晓得的还少,只觉得耳朵里常听得什么“运动”咧,“逐鹿”咧,“捷足先得”咧,眼睛里常看到什么“如荷玉成敢忘大德”咧,“倘蒙照拂感同身受”咧……永远不断。起初我真不懂所谓“世故”,只觉得大家肯做事,肯负责任,却没有事给他们做,未免辜负了他们急功的勇气。后来看到他们把事弄到手了,责任有得负了,却大家极力寻便宜的道路走;薪金可以多得一些,便大家钻上去;事可以少办一些,便大家退下来:我渐渐觉得自己的判断不对,终于证明我是个不谙世故的人。
从上面所说的看来,可以知道一般人对于职业的观念。他们以为职业是维持生计的,单单是维持生计的;职业是手段,生计是目的。这一项职业所得的酬报——维持生计的程度较高,便是较好的职业;大家都羡慕着它,想取得它。更从反面推想,有私产可以维持生计的人就不必有职业;便是现在有职业的人,只消把所得的酬报储蓄起来,到了够维持将来的生计的时候,也就可以不务职业。总而言之,为有生计问题,才有职业问题,倘无生计问题,便没有职业问题。
观察现在社会的实况,一切的官僚、政客、军人,哪一个不为自己的生计?不过他们所谓生计,范围较广,于衣食之外,还有声色货权种种,也包括在内。他们几曾想到自己的职业是不是有效益,是不是无愧于良心,是不是社会所必需的。此外务农的、做工的、经商的,任各种职业的,辛苦经年,劳劳终身,哪一个不说:“我们不为别的,只是要吃饭。”他们几曾想到事业的进取和兴趣?所以他们从事职业,是被动的,强制的,不得已的,并不是自发的,愿意的,负责任的。他们肯做,肯劳动,有一条唯一的索子系着他们,便是生计。倘有别的法子,可以不务职业而维持生计,职业便抛向九霄云外去了。社会内求神祈福的迷信,看风水问星相的习俗,至今还存,买彩票义赈券和赌博的风气,至今更甚,便是我这话极强的证据。
我们要研究把维持生计作为从事职业的目的,于个人于社会有什么影响。有许多事务是很不人道的,然而它可以维持一般人的生计,就也叫作职业。像耕种田地和工厂里做工,所受的精神上物质上的待遇,自然是极难忍受,然而为着少量的佣资,只得忍着苦,耐着辱,不顾自己的人格,放弃天赋的权利,忍受下去。有时也许忘了痛苦,也无所谓耻辱,什么人格和天赋的权利,自然不成话说,只因这个职业可以维持我的生计,便非常感激它。康白情君的《女工之歌》,便是这一等人的心声:
一
我没穿的,
工资可以买穿。
我没吃的,
工资可以买饭。
我没住的,
工资便是房钱。
我再没气力,
他们也给我两角一天。
他们惠我,惠我!
二
我有儿女,
他们替我教育。
我有疾病,
他们给我医药。
我有家务,
他们只要求我十点钟的工作。
我有孕娠,
他们把我几块钱让我休息。
他们惠我,惠我!
这一等人不晓得自己过的是奴隶的生活,也不晓得自己的勤务究竟有什么价值;不识不知,只是要活命。将他们的弱点的总和取个名称,便是“不自觉”。社会中从事生产、维持社会安全的,却都是这等不自觉的人。他们一方面既不自觉勤务的真价值,所以种种业务,但承着前人的遗法和成例,只消一无缺漏,便算充其能量,绝没有改善和创新的希望;一方面又不自觉所处的地位,所以不想改革制度,趋向新的合理的生活。这不是阻碍社会进化的两大原因吗?
有许多职业虽是很重要很有意思的,但是从事的人并没有这许多职业的经验和知识,便连这许多职业的自身,也退入无用之列。像医生和教师,一担当养生却病的重责,一担当启导未来的大任,是何等重要!然而考察社会实况,悬壶问世的到处都有,而疾废病死的总数不见减少;兴学施教的遍于乡僻,而衡量真实的效益竟无可指:怎不令人不疑惑这两种职业为终竟没有价值呢?果真就事论事,不杂别情,什么事都简单得很,容易解答,对于一种职业没有充分的经验和知识,那么不干就是了。明知道不能干,却偏要勉强干,这是为何?原来有个生计问题在背后鞭策着他们,不容他们审慎和思量,总得先把这个问题安顿下来才行。什么事务谋干得到,什么事务适逢其会,便算是他的职业,更何暇计度胜任不胜任,能干不能干。他们把职业认作“传舍”,由彼易此,由此易彼,都无不可,只待生计问题指挥着他们走。所以他们永远只有偶然的职业,没有正确的职业。这一等人自然也说不到能够自觉,在社会中很占多数,不是直接生产的职业,差不多都是这等人担负着。从外表看来,他们似乎事事能干,其实事事能干等于一事也不能干。他们和职业既然是偶然会合,不将经验和知识做业务的资本,哪得使他们的职业产生有价值的结果?又因人人要舍去现任的职业,趋向其他的职业,所以便是业务上循例的进行,也时常有所妨碍。一方面他们在那里患得患失,此沉彼浮;一方面业务时虞停顿,社会便陷入于不安全的状态。今日的中国正所谓“非其时矣”!
更有许多事务,从它的本质说还够不上叫什么职业,却有一班人依靠着它维持自己的生活。像贩卖伪品的商人和荷枪背弹的兵士,社会中也就不少。为什么不贩卖真货而贩卖伪品,把伪品卖给他人时心里是怎样想的?持枪威胁别人是何等样的事?白吃白穿究竟亏损了谁?这些都是他们不懂得管也不愿意管的。他们只知道这样做了可以维持他们的生计,就认作自己的职业。在他们看来,什么事情都没有生计重要,只有生计是唯一的重要;能够维持生计的便是正当的,应该做的。其实这等事务,社会上并不真需要它,原没有存在的理由;它所以有存在的立足地,就因为这一等人据它为自己的职业。既然如此,它自然无成绩可言,然而影响却非常之大,社会上直接或间接受他的损害一定不可数计。因为从事这等事务的人固然维持了自己的生计,但同时破坏了别人的生计。从事这等事务的人愈多,生计被破坏的人也愈多,这就是社会大乱的原因。
从以上三段意思,可知在现在的社会中,种种事务只有停顿和弄得一团糟,即使好一些,也不过保持已往罢了,绝没有革新和改进的希望。在社会中最占势力的只有几种不正当和没实际的事务,正当的事业反而退居势力极狭小的地位。并且后者被前者破坏,还岌岌可危,几乎不能存立。因此社会只有不安全,只有捣乱,决不能创造出一种新的局面,大家过新的生活。这里头的根本原因,就在一般人的没有自觉。他们吃了苦,不想怎样可以免除不平等的待遇,不想怎样可以解放;任了职务,不想怎样可以对职务尽力;做了恶事,不想怎样累了他人,却只顾奉着唯一的金训——“维持生计”,自然要捣乱秩序,阻碍进化,徒使社会上留着许多耻辱的标志了!要望社会有真实的改造,还得将一般人对于职业的谬妄观念打破,别立一个新的观念才行。
正当的观念,自然要从谬妄观念的反面去求:一边把从事职业看作是报恩,是偿债,一边就应当不承认人间有施恩者和债权者,却另有必须从事的理由。我们试想,我们不能离开社会而生活,说到人生,便含有社会的意味,无论物质的一衣一食,精神的一思一虑,都取资于社会,附丽于社会。社会的存在和进化,全赖我们各自从事职业,努力工作。可知从事职业是自主的,创造的,目的在于谋共同生活,不是报谁的恩,偿谁的债。现在社会中一般的人,明明做的极有价值的事业,却以为唯此所以报人家全我生计的恩,固然愚昧可怜;那一辈滥竽业务,实不胜任的,以为挂着名儿便可交换生计的要件,也是一样的不明白;至于务作不正当的业务,以全一己之生计,这非特报恩,实是作恶,非特偿债,实是赖债了。
我要请你们注意:共同生活是最幸福的生活。你们尽力于职业,便是共同生活的下手方法。果能各自尽力,所收效果远在仅仅维持生计之上。你们想望这个乐境么?如果想望,请先确立了对于职业的新观念!根本既立,就有下列的见解。
有益 有益的职业包含必需普遍的意义,凡可以使人类在物质上精神上得到满足的快慰的,都叫作有益的职业。若是非人类所必需的,或反而有害于人类的,或一部分人受益而余人不得享受的,就不能叫作有益的职业。凡属有益的,必需的程度同,效益的普遍同,所以没有尊卑高下,所以平等。灌园种菜和攻学著书,一样的重要,一样的有价值。
胜任 人的知能,万有不齐,倘若自知明确,择定一种最适于己的职业,自能收十分的效果。原来事务没有胜任的人去干,人没有选宜于己的事务干,勉强牵合,把事务弄糟了,人也气短了,这是个最不经济的办法。我们从事职业,不但当问有益无益,更要紧的是问哪一件有益的事我能不能干。必须自信不疑,知道自己的知能确能担负,然后运用心力去干。这个心力绝无虚耗,无不与社会以良善的效果,无不使施者在物质上精神上得到满足的快慰。
兴趣 一种业务既是我所胜任的,往往锲而不舍,终身以之。因为无论何事,习久则精熟,到了精熟的时候,所谓不期然而然,只觉得干这一件事是一种嗜好,一种浓厚的兴趣,并不受他力的逼迫,自然努力起来。兴趣和努力循环不息,社会的进化也永永无已。
理想的实现 超世间的生活是超人的事。我们所想望的乃是理想和实际一致的生活。我们认为哪一种生活好,总想一蹴而至,竟实现了它,这是我说的理想和实际一致的要求。我们高谈人生究竟和人生真谛,若永远只是抽象的说话,没有具体的事实,于人生实际上丝毫没有益处。从事职业便是人生的究竟的具体的行为,也是理想和实际一致的一个接榫,因为它是一种发展,一种活动。我们的精神生活要直觉它的本体,显出它的作用,总非依托一种业务不可。各个人的精神生活,在各个人的职业上得到着落,否则便是虚玄的想法,无当于实际。
将以上四项贯穿起来,就可以给职业下一个定义:职业是有益于人类的,自己所能胜任的,全体为兴趣所涵濡的,实现我们的理想的一种活动。
然而生计问题是实际问题,当社会中的群众没有全体觉醒的时候,便是对于职业持新观念的人,多少仍旧要受到这个问题的支配;那么理想和行为终不能全然一致,这是何等的烦闷!所以我们对于生活问题必须得个解决。但是持着报恩和偿债的态度去从事职业,绝不是个解决;所必需的乃是根本的彻底的解决。这生计问题所以成为唯一重要的问题,就因为有那历史的谬误的结晶体——资本制度。这个制度不打破,各个人从事职业的目的就不得不趋向着它;便是观念改变,实际上还只得趋向着它。我们果真要为共同生活而从事职业,同时就有打破和这个目的为敌的资本制度的必要。要知在资本制度之下,决不容有真的谋共同生活的职业。唯有将它打破,人类方才有合理的生活,社会方才有真实的进化。同时“生计”两字也就不成问题,凡是人类,都有享受满足精神上物质上的欲望的材料的权利。这才是根本的彻底的解决。从此便知生计问题是暂时的,旁支的,独有职业问题是本体的,是永久性的。所以职业的目的绝不是生计;绝不是为有生计问题,才有职业问题。
据罗骚(1)的意思,人类的冲动大概可分占有的和创造的两种。占有冲动,易于引起种种恶德,自己占有,往往妨害了他人。创作的冲动却不然,我之所得,并非人之所失。我们从事职业,推研原始也是一种冲动,在两方面都可以立足。若是认它的目的为维持生计,便立足于占有的一方面,致使业务没有进化,社会失却辅协的作用,而呈病态现象。对于职业的新观念,却纯粹立足于创造的一方面,所以得增人类的幸福,促社会的进化,后者要说它属于占有一方面,也无不可,不过合全人类为一大我,而求占有,和前者有所不同罢了。社会需求于我们的,便是根据着这个,从事我们的事业。
刊《新潮》2卷3号(1920年4月1日),
署名叶绍钧。
(1)“罗骚”,今译为“卢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