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论:第一季(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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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歪批 “戏”说杜十娘:经典是怎么流行起来的?

《嫖院》《赠银》《酒楼》《归舟》《撇宝》《托赵》《建盼》和《活捉》,这些是评剧演员必须会演的戏。但无论唱哪一派的评剧,都得会唱《杜十娘》,这是评剧演员看家吃饭的戏。

我觉得我挺适合说相声这个工作的,因为我知道我这人没什么能耐,也没什么追求。从小上学的时候,老师问大家:“长大了要做什么?”同学们都说要当科学家。就只有我一个人说:“我要说相声。”一晃几十年过去,我们班里没有出科学家,倒是我一直在说相声。说相声、唱戏和说书,对我来说是一件特别开心的事情。这些工作虽然不敢说是“高台教化”,但是可以劝人向善,教人学好。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我觉得这个可能更适合我,这三个工作可能是我毕生离不开的了。

我7岁开始接触评书,9岁正式开始学相声,唱戏是从1988年到1989年左右开始的,因为当时我的年纪小,说书可能既没有观众也没有平台,更何况过去还有“老阴阳少戏子”的说法,说书是需要达到一定的年龄的。一个白胡子的人坐在那儿给人说书,别人可能觉得说得更可信,几岁的孩子坐在那儿说书就是胡来,就是背课文,所以小孩子说书不现实。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说相声也没地儿说去,何况也不挣钱。所以当时我只能唱戏,从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断断续续,零零散散,唱了得有三五年的戏。

当时我唱戏搭的是小班。小班指的是,它不是国有的专业院团。所以到现在,有时候有人跟我聊天还说:“郭德纲,你唱戏算是专业的还是业余的?”每到这个时候,其实我还是很纠结该怎么回答。因为我要说自己是专业的,所谓专业的,就得是专业院团出身的,但省里或市里的专业院团我都没去过,所以我不能说自己是专业院团的。我要说自己是业余的,也不忍心,因为会让很多人觉得我的水平是有问题的。就好像是你本来有其他专业的工作,比如你是个铁匠、厨师或裁缝,这些是你的本职工作,然后你现在不打铁了,不给人炒菜了,不给人做衣服了,而是闲起来工夫去唱戏,这叫作业余。可是我那些年并没有闲下来,我是忙的时候唱戏,闲下来也是唱戏,所以要是说自己是业余的话,我自己都觉得委屈。后来我终于想透了,其实我是一个职业的演员,我要靠着这个职业吃饭。最起码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的那三五年时间里,我是靠着唱戏活下来的,京剧、评剧和河北梆子我都唱过。所谓的小班,就是私营团体、民营的社团,一个人自愿组织一些演员来唱戏,这个人可能是外行,也可能是内行。外行可能类似于企业家,旧社会管这种人叫财主,他出钱购买一堂戏剧的服装,然后雇十到二十个演员和乐队。他就是这个剧团的负责人,由他来为团体取名字,如“某某班”,他就是班主。还有一种就是唱戏的“角儿”,他自己能唱戏,家里就有一堂服装,或者从外边租来一堂服装,然后招一些演员来,老老少少,凑到一块儿唱戏,这也叫小班。

小班的特点是船小好掉头。80年代末,在天津和河北有很多小班,我唱过十多个各种各样的小班。评剧的小班最多,梆子其次,京戏大戏的最少。别看京剧是国粹,那会儿它不卖钱。我们当时很少唱京剧,因为它不挣钱,最挣钱的是评剧。“到哪儿出去写戏去?”所谓的“写戏”,就是指演出。哪个村、哪个大队、哪个县里边,有点儿什么事儿,人家愿意写评戏,因为评戏热闹,通俗易懂。到了偏河北省一带,好像对梆子就稍微喜欢一些了,当然也有要看京剧的,但是太少了,所以那些年京剧我唱得不多。我为什么要唱戏?其实就是饿,得吃饭。最开始的时候,我唱一场戏赚六块钱,主演挣得更多一些。后来我的演出费逐渐往上涨,七块、八块,一直涨到唱一场戏能赚九块钱。在台上有的时候还能见一些彩钱,或者是到后来的小剧场里边上花篮了再分。

有关小班唱戏的事儿,有机会再给大家细写,那段时间现在回忆起来,我都觉得很快乐。

当时大批的老艺人今天都还在世,京剧的、评剧的、梆子的都有。还有的是专业院团里的演员,在团里边没事儿干,或者团领导不爱看他,或者是有心眼儿的人,也会自己跑出来,有时再凑一点儿爱好者和票友,聚在一块儿,就算搭成了一个班子。乐队上是“七忙八不忙”,也就是说,如果只有七个人,那乐队的人手就有点儿不足;要是有八个人,乐队就人手富裕了,总之七八个人就足够。

评剧和梆子班里,有种乐器叫梆子,就是“击节而歌”[17]的梆子。打梆子的人通常还负责检场。检场就是把桌子和椅子搬来搬去,送一些需要的东西,反正就是要积极地发挥每一个人的能力。我最早就是从梆子开始唱起的,后来从梆子跨到了评剧,又从评剧跨到了京剧。前两天德云社出去演出,从北京飞纽约,要飞13个钟头。我在飞机上也不能老睡觉,心血来潮就列了个单子,回忆了一下当初我都唱过什么戏。在飞机上我一共写出了八九十出京剧的名字,这还只是个大概,实际上远不止这些。唱过的梆子我也列了个单子,梆子我会的不多,只有五六十出。评剧我没写,因为实在太多了。前年(2015年)和去年,北京有一家出版社找我,我当时跟他们签了合同,要出一本书,叫《马过黎园》,副标题叫“我唱过的评戏”,当时只是大概地写了写,就写了一百出戏。其实后来我算了算,那些年我唱过的,包括我会的、传统的老评剧,可能有两百多出。有的戏里我的戏份重要一些,有的戏里我只是演个配角。由此可见我们中国传统艺术的博大精深。

今天我就可以跟各位读者分享一下唱戏。我唱戏跟别人有区别,我既说书也唱戏。戏班里的老先生们经常说,这出戏我要是不明白该怎么办,那就听评书去。其实好多戏掐头去尾后,演员也闹不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故事。有时候一起唱戏的孩子也问我:“郭先生,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干?为什么这句话这么长?”我就给他们讲,这是因为之前还有故事,所以才会发展成这样。因为我既说书又唱戏,所以就比别人明白得多。

评戏里有一出我特别爱的,也是我学得比较早的一出戏,叫《杜十娘》。一说《杜十娘》,好多人就乐了,说:“我们知道这个故事,就是名妓杜十娘。”对!但为什么杜十娘的故事传唱了这么多年,经久不衰?到底这个戏是怎么来的?评书又是怎么回事儿?这个我可以给大伙梳理一番。杜十娘的故事出自《警世通言》,在《警世通言》和《今古奇观》里都有相关的记载。杜十娘的故事在《警世通言》的第三十二卷,在《今古奇观》里是第五卷,叫《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评戏里管“百宝箱”叫“百(bò)宝箱”。“百”字在戏里为了上口,不念“bǎi”,而念“bò”,这是评剧班的大师成兆才[18]先生所创,他也是评戏班的祖师爷。

唱戏的人都供祖师爷,一般来说供的是唐明皇,因为唐明皇喜欢戏,喜欢梨园子弟。唐宫旁边有一片梨树,唱戏的人都被安排在梨园,所以后世凡是唱戏的人,都称自己是“梨园子弟”。唐明皇爱看戏,自己也喜欢唱戏,更愿意上台,但是他一上台,底下看戏的文武群臣和娘娘们就得赶紧站起来,然后跪下看皇上唱戏。唐明皇就说,你们不能这样,你们这样搅和了我唱戏的心情了。文武群臣说,您是皇上,您一上场我们谁敢坐着看戏?所以唐明皇想了一个办法,就是在他的帽子前面吊一块四四方方的白玉,把脸挡上,然后说,你们看,我的脸已经被挡上了,这样我就不是皇上了,你们就踏踏实实看戏吧。而且据说唐明皇在台上还挺活泛,幽默诙谐,有说有唱。所以后来唐明皇唱的这个角色,都在脸上用白粉画出一个白方块,也就是小花脸,又叫“丑角”,也是从这时候起,戏班子就把唐明皇当作祖师爷了。而且在戏班里边还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说法:小花脸有身份。按照过去戏班里的规矩,后台里的生旦净丑,不管是多大的演员的班,连梅兰芳梅先生的班、马连良马先生的班也不例外,开演之前必须是小花脸先动笔,也就是唱丑角的人先化妆,然后其他人才能陆续开始。这是规矩,因为唱戏的祖师爷唐明皇唱的是小花脸。京班唱大戏要供奉唐明皇,评戏也供祖师爷,但是唐明皇没唱过评剧,供他稍微差了点儿,而且当时的人们拿地方戏也不当回事儿,后来是评戏班的人自己说,咱们有这行全是因为成兆才先生把莲花落和地秧歌综合起来,借鉴了河北梆子的音乐和舞场,干脆咱们就尊成兆才先生做祖师爷吧,所以评戏班管成先生叫祖师爷。成兆才这位祖师爷也确实对得起大伙儿,很多戏都是他写的,比如《花为媒》《杨三姐告状》和《杜十娘》等名戏。当然,他老人家最早写的戏跟现在演的也不一样。以后有工夫的话,有关《杨三姐告状》和《花为媒》当年的唱法,我会再给各位读者细细分析。

关于《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资料记载应该是在1914年由庆春班的演员演出的,当年有个叫月明珠[19]的男旦,是评戏早期的名演员,他的本名叫任善丰,艺名是月明珠,还有张德礼和张志广等这些位演员。最早的评剧演出是在唐山的永盛茶园。评戏里分为这么几折,《嫖院》《赠银》《酒楼》《归舟》《撇宝》《托赵》《建盼》和《活捉》,这些是评剧演员必须会演的戏。但无论唱哪一派的评剧,都得会唱《杜十娘》,这是评剧演员看家吃饭的戏。

杜十娘这个故事用几句话来解释,您就能听明白。故事发生在明朝万历年间,在浙江绍兴有一个念书人名叫李甲,他爸爸是在朝里当官的,好像是布政司衙门里的官,所以也管他爸爸叫李布政。李甲在京城里念书,闲着没事儿到烟花院里去玩儿,也就是教坊司院,在里面碰见了当时的美女——京中第一名妓杜十娘。杜十娘的家里原是官宦人家,父亲是做官的,因为出了点儿事儿,惹了祸了,没办法,父亲被法办,闺女流落到烟花巷。“十娘”是她在烟花院里边的排行,老鸨子买了好多女孩儿当闺女,从头到尾排个顺序,排在第十位的就是姓杜的这闺女,所以她就叫杜十娘。十娘的本名叫杜媺,这个名字您得记住了,评戏里边有句唱词“你害我好心十娘,名叫杜媺”。李甲到了烟花院里就爱上杜十娘了,那一年杜十娘19岁。李甲爱杜十娘爱得不行了,把身上带的钱都扔到了烟花院里边。可是烟花院那种地方,谁跟你谈情说爱?没有钱就轰你走!老鸨子说,你的钱花光了,你差不多该走了,就让他走。但杜十娘也很爱李甲,最后就让李甲把她赎走,她愿意跟李甲从良。老鸨子说“从良可以,拿钱来吧”,开口就要三百两银子。李甲没有钱,只能出去借,天下最难的事儿就是找人借钱,多好的朋友一提借钱,就绝交了。李甲找不着朋友借钱,没辙了,只能回去找杜十娘,杜十娘当即给他拿出来一百五十两,说,赎金我出一半,你再想想办法吧。好在李甲有一位朋友,叫柳遇春,是当时跟李甲一起念书的监生,这柳遇春在评剧舞台上是由老生扮演的,他说:“你看杜十娘对你真心实意,人家给你拿了一百五十两银子,另外一百五十两,我帮你借去吧。”柳遇春这人真不错,果然给李甲借来了一百五十两。

于是,李甲拿了三百两银子,给了老鸨子,把杜十娘接出了烟花院。杜十娘临走的时候,院中姐妹都来相送,其中有两个姐妹,一个叫徐素素,一个叫谢月朗,这是评剧《杜十娘》里边的两位二路旦角。李甲和杜十娘出了京城之后,发生了很多的变化,船停在了瓜洲渡口,风雪阻舟,晚上在船舱里边,杜十娘挺开心的,对李甲说,我终于跟你走了,嫁了个好人家,到家去见你的父母,我高兴,我给你唱个歌。杜十娘这一唱,惊动了旁边船里的一个人,这个人姓孙名富,徽州新安县人,是个盐商,很有钱。孙富字善赉,但在舞台上的老先生,包括我学唱戏时的老先生,都教我说他“姓孙,名富,字‘shànlái’”。这个“赉”字有可能是给念白了,实际上应该念成“lài”。“赉”字怎么写呢?上面一个过来的“来”,底下一个贝壳的“贝”。当年写原著的人水平很高,“赉”字当什么讲呢?当“赐予、赠送”来讲。所以其实这个名字是符合之后孙富所做的事情的。孙富隔着船就问,谁在唱歌?能唱得这么好,不是一般人。

转过天来,孙富在岸边想认识一下唱歌的人,就跟李甲俩人到酒楼去喝酒聊天,说来说去,说到昨天谁在唱歌。这李甲也没脑子,直接就告诉孙富:“唱歌的是我接出来的一位名妓,叫杜十娘。”孙富一听,觉得了不得了,“人的名,树的影”,天下人谁不知道杜十娘?孙富这小子就起了歹心,对李甲说:“像你这种身份的人,接个名妓回家,你爸爸受得了吗?”这一句话算戳到李甲的肺管子上了。李甲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哭丧着脸说:“我就怕我爸,他是做官的,我现在混成这样,还带了个名妓回家。”孙富说:“所以我说,你也别太难过了,干脆,我给你一千两银子,你把杜十娘托付给我,这样你回家也能见你爸爸,什么都不耽误。”李甲一时鬼迷心窍,就答应了孙富。

李甲跟孙富喝完酒,回到船上之后发生的事儿,在评戏里边这一折叫《归舟》,李甲跟孙富在一起吃饭那一折叫《酒楼》。李甲归舟之后,杜十娘问他:“你怎么回来之后情绪不好?”三问五问,就把真相给问出来了。李甲对杜十娘说:“我对不起你,我把你卖了一千两银子,你得跟别人走了,我对不起你,希望你以后幸福。”杜十娘听完就傻了。这种时候呢,一般来说评剧里要唱一大段的反调。整出戏最重要的是转过天来的《撇宝》这折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