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预定的研究方案
国衡这本书在方法上更可以代表我们研究室所提倡的“社会学调查”或“社区研究”。我在《禄村农田》的导言里曾提到社区研究和流行的社会调查的分别:“社会调查只是某一人群社会生活的闻见的搜集,而社会学调查或社区研究乃是要依据某一部分事实的考察,来证验一套社会学理论或‘试用的假设’的。”换句话来说,社会调查者记录所观察的事实之外别无其他责任,而社区研究者则还要用理论来解释所见的现象。社会调查的中心是事实,社区研究的中心是理论。
这一番辨别在一个普通读者也许并不发生任何意义。最近我在云南大学及西南联合大学授课,学生中也有很多不太明白这两种方法上的区别。我觉得要明了这区别也许最好是亲身参加这两种不同的工作;次之,是详细比较在两种不同方法下做出来的报告。在农村经济方面用社会调查方法做出来的报告有L. J. Buck的Chinese Farm Economy和Land Utilization in China;行政院农村复兴委员会的各省农村调查;李景汉的《定县社会概况调查》等。在劳工问题方面有陈达的《中国劳工问题》等。这些著作的书末多附有一套调查表格,调查者根据这些表格在实地访问或观察,把结果填入表内。根据这些表上的数字加以分类和统计,就完成了调查工作。我们社区研究的步骤却并不如此。
社区研究的出发点是一套已有的理论,所谓理论是对于社会现象的解释。由已有的理论发生许多相联的问题。根据这些问题去考察事实,目的是在看我们所持理论是否可以解释这些新事实,若是不能的话就在实地观察中去寻求新的解释,形成新的理论。以前我们所出版的研究报告中,我们忽略了把我们研究经过描写出来,并说明我们带了什么理论下乡怎样修改和怎样充实我们的理论。也许就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还有一部分读者不能辨别社会调查和社区研究的差异。在印行这本《昆厂劳工》时,我们不妨把我们在开始此项研究之前所拟定的研究方案附在书后,以备读者的参考。
下附的研究方案是根据我们研究室同人和南开大学丁佶先生,清华大学周先庚先生,沈同先生等共同讨论的结果而写成的,时间是民国二十九年八月。在这方案中,读者可以见到我们在设计这项研究时所持的理论和所提的问题;更可见到社区研究者所带下乡的方案和社会调查者所带下乡的表格不同在什么地方了。下面就是预定的研究方案:
云南工业发达中劳工问题研究计划:
一、我们的问题——我们是想从劳工的一方面来检讨后方新兴工业现在所遭遇的问题,并想从这些问题中看到后方工业发达的前途和限制,借此想指出,若是我们想在西南确立一现代工业的根据地,在劳工方面应当釆取的种种措施。
西南的新工业能否维持和发达,单从劳工方面说,是倚于能否吸收和维持足够数目的劳工,和能否保护和提高劳工的技术和效率。我们若是要回答这问题就需要多方面的知识,好像:劳工来源,招工机构,工作动机,待遇和报酬,工人生活,组织以及营养和健康。不但我们要知道厂内的情形,同时我们还得顾到厂外的环境。劳工来源的丰富和枯竭是决定于供给工人的哪些社区的组织和经济处境;招工机构常是利用着社会中的原有的亲属、同乡的关系;工作动机又是系于工人对于新工业的期望和他们对于工作本身的态度;工作效率更牵涉到工人在厂外所养成的生活习惯如何,营养是否充足和适当,健康程度如何等问题。这样看来,我们所提出的问题是须从社会、经济、心理、营养、医学等方面入手才能得到比较完全和能适于实用的答案。
集合多方面的人才,在同一的具体问题上,做有系统的研究,在中国尚是一种尝试。因之,我们对于这个研究的目标拟采取渐进办法;先从小范围做起。在小范围中,确定了研究的问题和方法,各项特殊研究能配合得拢,然后可以推广到较大的范围中去。所以我们研究的对象将先限于昆明附近的工厂,将来才扩充到别地的工厂和为其他性质的劳工。
在开始我们这个合作研究计划之前,不妨先把我们觉得在实地调查中应加注意的问题,汇集文章,以作各研究员的参考。
二、外来的劳工——在分析新工业劳工来源时,第一可以问新工业在劳工方面得了多少当地的遗产?云南在战前有多少工业,保有多少有新工业训练的劳工?这一辈劳工有多少是被吸收在新兴工业中?若是有一部分遗漏在原有工业之中的,是为了什么原因?新兴工业对于原有的简单工业(包括市镇的手工业)是否在争夺劳工?劳工向新工业的移动是否造成了旧有的简单工业的没落和衰败?在这里我们得注意到双方工资的高低,工人在两种工业中所处不同的地位(好像新工业中的工人只负劳动责任,不负营业上之风险),新工业是否可以利用一部分原有工业中的技术和习惯?
若是依我们现有的印象来说,云南原有工业并没有给新兴工业多大有用的遗产。现有的新工业可说大多是平地造成的,他们所利用的劳工,重要的是沦陷区里移入的技术工人和从内地农村中直接或间接所吸收出来的农民。我们不妨先论外来的劳工。
从沦陷区里移入西南加入新兴工业的劳工又可分为两种:第一种是沦陷区中撤退出来没有工业经验的人,他们在后方无法进入农业社区,因而挤入工业中。这种人也许并不多,因为这次大规模的移民似乎并没有影响到和土地拉得特别紧的农村人口。我们这次研究可以旁及的看到这次抗战中移民的性质。
第二种可说是现在内地工业中劳工的主干,就是由沿海及中原工业区里移入的技术工人。这辈人固然是维持现在内地工业的主要力量,但是这个力量是付了很高的代价而得来的,因为他们从沦陷区到内地的移动需要一笔费用。这笔费用直接或间接的得在新工业的账上开销。交通的便利日竣,交通的费用日增,内地要和沦陷区工业争夺技术工人迟早要成为一个严重的问题。
云南的新工业若是靠外来技术工人为主干,则将来在战后是否能维持现有的效率,或能否逐渐发达,就得看西南能否吸住他们?能否继续吸收新的劳工?和能否逐渐把工业干部建立在不易外流的本地劳工身上?这样使我们发生了下列的问题:
什么原因使这批外来劳工到内地来的?若是因为沦陷区工业破坏之后才出来的,则沦陷区工业复兴之后,会不会回去?他们现在和沦陷区的工业区还维持着什么关系?他们在内地的生活是否满意?内地能否满足他们的期望,使他们愿意以此为一生事业的根据地?他们和本地已发生了什么联系?有多少已和本地人结婚成家?他们有没有这种打算?他们本乡有没有家属要靠他们生活的?他们若不安于后方,有多少是出于生理上的原因?多少是出于社会的原因?他们健康和疾病如何?事实上,现在这种工人移入的数目是否日渐在减少?有多少从内地重又回沦陷区的?有多少在云南住了一个时期更向内地进去,加入别地工业的?在现有各地的外来劳工中间哪一个地方,哪一种性质的劳工是最能安定在云南?为什么?
若是内地吸收外来劳工的力量只靠着一时的战局关系,则战事结束之后,很有失去这吸引力的可能。从经济上说,内地交通不便,生产成本较高,是否有余力在工资上提高到能和外边工业相竞争,维持现有技术工人?
假定外来劳工不是建设西南工业的可靠干部,则为西南将来工业打算,最重要的事应当是在借这个抗战没结束的时机,设法赶快在本地工人中训练出一批可以接替外来技术工人的干部来。于是我们可以看一看现在内地新工业中第二个重要来源了。
三、从农业到工业——中国工业化的要义是在把一辈本来农业的人变成工业的人。工业化的过程具体地说来是几百万,几千万的农民脱离农村走到工业都市去谋生,是一个个人生活习惯的改造,是一个个人生活理想的蜕化。这一批人脱离了农村,原有的农业组织必然发生变化。同时,这辈带着土气的农民能否顺利地变成工人就成了新工业是否顺利诞生的关键。西南工业诞生得太仓促,从农业到工业的变化因为时间太短,容易发生种种困难,这些困难也正是我们这次研究最主要的对象。
我们可以先从农村方面来看哪种人在被新工业吸引出来?男还是女?他们和土地的关系是怎样的?他们在农村社区结构中占什么地位?为什么他们会离开农村?他们离开农村是预备长久的呢?还是暂时的?他们是否把出外做工好像出外做官一般视作是得到一些农业资本的手段,打算隔几年有了钱,娶个妻子,买些田地在农村中成家立业?换一句话说,在他们眼里新工业是否系农业梯阶中的一级?
在农村中,我们可以见到这一批劳工外出之后所引起的影响。他们的外出使农业劳动力的供给减少了,是否已减少到农业中缺乏劳工以致田亩荒废?农作粗放?工业和农业是否在争夺劳工?农村人口减少对于土地制度的影响如何?以前那种雇工自营的农田经营方式是否尚能维持?出外的工人和农村里的家属维持着什么关系?他们是否寄钱回家使新工业成为富裕农村的一种力量?都市资本从这条路线流入农村有多少成为农业资本,或成为集中土地权的力量?
这批人怎样脱离农村加入工业的呢?第一,我们须看到招工的机构,这并不只是指工厂招工的章程,而是指实际上农民离村入城所依靠的路线。什么机构使农民和新工业发生接触的?谁在怂恿农民出外,再给他们介绍到工厂里去的?他们是不是在利用原有的亲属和同乡关系?
第二,从农业到工业可以并不是直接的,路上分着站。一个乡曲的农民的语言,习惯,举止,态度和城里工人相差太远,所以时常不能一步就跨入正式的工厂之中。他们得在某种职业中先住一住脚,换一换面目,然后正式加入工业中去。
四、农民在工业中——一个农民从农业走到了工业里若是时间太快,很可以还是带着一身乡下人的气味,他在农业里所养成的一套习惯一时不易脱掉。这一套习惯带入了工厂,使初兴的工业发生种种特殊的困难。
第一个最显著的问题是效率。工业和农业中的劳作性质上有很多不同的地方。工业中大都是单调,整齐,耐久的动作,缺乏变化,可是需要比较集中的注意力。这是和农夫们在田野里劳作有很多刚刚相反的地方。田野里的工作可以悠悠地做,停一忽,抽筒烟;高兴时多做做,不高兴停一下。农民在工业中往往会格格难入,于是工作效率特别低。我们可以从不同时间入厂的工人分组比较他们的工作效率。在这里我们可以在效率的变化上,算出一个农民在工作上变成一个工人所要的时间。
第二是工作的动机。我们在农村中曾经看见过农民们常有的经济打算和都市里的工人不同的。都市里的工人生活在生活程度差异很大的社区中。他们不容易知足,天天想着享受不到的东西;因之,他们要尽量地增加收入,想法多挣工钱,努力在效率上求进步。可是农民们却常在生活程度上自划一个限度,一个人达到这个程度之后,就不再劳作了。若是农民们带了这种打算到工厂中来,工资愈提高,请假的日子可以愈多。很多人感觉到西南的工人们有很多要等钱花完了才再做工的,好像南洋和非洲一带的人民一般,这实在是出于农业习惯没有脱尽的原因。
第三是工人的退伍率。在工业中的农民不过是一种过渡的暂时现象。除非在相当时间,他把农业习惯革除,他是不能长期滞留在工业中的。在过渡期间,一部分是被工业所选择了,一部分却给工业所淘汰了。在一个工业的劳力基础没有安稳的地方,好像有个筛子在筛动,不断在不熟练的工人中挑取合格的。被淘汰的工人人数多寡正代表出一个工业的劳力基础有没有稳固的情形。被淘汰的是否回返农村?重视农业?还是在各个工业间来往流动,构成工业中一辈无赖的工人?
五、劳工的利用和保养——新工业得到了一个工人怎样能好好地利用他?怎样能好好地保养他?使我们所有的人力都能充分利用来振兴我们的新工业。在这问题中,我们得先寻出一个普通工人所能做到的工作效率标准,再把那些可以免除的使工作效率减低的因子,好像营养不足,疾病等,全数除外,然得比较各种不同的工作环境,分别各种不同的体型,进而求出各体型在各种工作环境及各种性质的工作中,在不发生疲乏的程度下,所能做到的工作量和工作时间。也许我们所得的是一套标准,不是一个标准。有了这一套标准,然后我们可以讲到劳力利用得当与否了。
利用劳工不得其当,则工作时间很长,效率极低,同时却破坏劳工的健康,减少他们的工作兴趣,效率会一天比一天退步,以至于退伍。这是工业的损失,也可以说是劳工的浪费,不正当的消耗。因之,劳工利用中我们要提出劳工的保养问题来了。
劳工的保养有两方面:一是不过分消耗劳力,一是尽量调整营养,改善工人生活。我们在这里要知道现在西南新工业的劳工的工作效率是否在日趋下降?工作时间是否过长?工作时间过长的原因何在?工人的食料是否足够维持他们工作中所需的营养?营养不足的原因何在?
营养方面我们不但要做食料成分的分析,而且要注意他们膳食的组织。工人们是否个别在家庭中分食的,还是在工厂中共膳的?若是个别家庭是膳食的单位,则家庭的经济状况是否可以供给他们足够的营养?他们工资中百分之几是用在食料上的?工资若是增加是否可以提高他们营养的供给?若他们是公膳的,营养上的管理比较容易,但是各地人民口味是否会发生问题?
疾病也是消耗劳工的一个要素。我们要知道有多少劳工的停顿和退伍是出于疾病的原因。在云南工厂中有哪些疾病是最多?外来劳工在抵抗疾病的能力是否较弱?他们最易患哪种疾病?
六、劳工上升的社会梯阶——上面已说过西南工业能否有一个安稳的基础,最重要的还是在能否在本地的人民中选出一批有效率的技工。而且,我们觉得战事结束之后,外来的劳工有重返故乡的可能。这是西南工业的一个潜在的危机。换一句话说:为西南工业前途着想,本地劳工干部应当在较短可能期间确立起来。
从一个毫无工业习惯的人训练成一个技术工人究竟要经过多少阶段?这里我们还得先从每一种性质的工业来看,在个别的工业里分着多少种类和阶级?然后把许多工业合起来看,构成着怎样的一个梯阶?一个劳工怎样从一个粗工一直爬到顶上去成一个技师?从甲种简单工业爬到乙种复杂工业?这个梯阶是否有爬不上去的脱节?他是否须离开工厂才能转变走到工业中的上级阶层?
可是即使工业中有着一个可以爬的梯阶,工人们是否有能力一级一级地爬上去呢!工人上升的能力有一部分也许是受制于遗传的智力。因之,我们要分别给各种工人以智力测验。有一部分是限于工业组织本身中有没有给工人增进技术的机会。学习技术的机会是在工厂之内,还是在工厂之外?在工厂里半工半学可以爬到什么阶层为止?厂方对于劳工上升的奖励也是很重要的,好像以成绩来决定工资,在工资之外另加奖金,并选拔有才干的工人升级和改变他的工作,或是给他出外学习较高技术的机会等。
劳工在技术上晋级的阻力也是我们所要注意的一方面。在工人间有没有独占技术的帮会?有没有类似学徒制等的组织?我们在这里又要看到劳工的康健,退伍率和对于工业的态度等。
工业组织的性质有时也是决定工作效率和技术进步的一个要素。一个劳工对于他们所做的工作有没有兴趣要看他是否能了解他所做工作的意义。一个在为私人谋利益的工厂中做工的人,他的兴趣不是工作的本身,而是工作的报酬。可是在一个国家存亡所关的国营工厂中工作的人,很可以在工作报酬之外另有一种工作的动机和工作的兴趣。工业性质不同,组织不同,可以发生技术上和效率上进步的难易之别。在这里工人的教育程度,公民观念等都成了我们应当注意的问题了。
七、这大纲的用意——以上是我们在没有开始工作时所能想到的问题。这大纲的用意是在给参加研究者有所参考,而且使各方面比较专门的研究有一个配合的底子。它决不含有限制研究范围的意思。我们将在工作进行中随时提出修正和补充,甚至结果可以完全改了样子。但是我们既要实现合作研究的结果,就不能放弃有一个整体的全面的大纲,使各方面的研究能相辅相关,不但是形式上的联络,而且是性质上的会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