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与美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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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美寄言
(1943—1944)

这是在战时

撩开座右的窗幕,计时我们的飞机该到了世界屋脊的檐下,四周却只是白茫茫的一片,云雾遮隔了“万水之源”的高峰。刚一转身,一阵头晕,又把我按倒在座上。

东方的云雾这样浓!不只是云雾,还夹杂着烽烟!

昏昏迷迷地,我就这样被载出了国境,那是6月5日。

今天是七七,进入美国国境已经足足两个星期。微雨的黄昏,平居独室,很像是昆明的仲夏天气。遥望万里外的家,这时已该是深夜,孩子在梦里大概还在呼唤我的名字。

我确乎时常记着导报的读者,并没有遗忘许下的通讯。匆匆虽只一月,万里江山一日行,好像已隔得很久。从半个地球上拾来的感想一时都向笔底挤来,反而不知怎样下笔。若是我所有的印象只许用一句话来表达,我愿意写五个字:“这是在战时。”

一出国门,下机不久,永远不会受旅客欢迎的检查员,就会带着抱歉的笑容,用这句话来说明他不能不给我们一点麻烦。旅馆的账房也很顺口地用这句话来解释他不能立刻安置我们的苦衷。战争改变了正常的生活。“这是在战时”一句话是到处会碰着的答案。

出境不过8小时,相隔不过一座高山,然而“这是在战时”五个字的用法却完全不同。这是在战时,所以物价升了翅膀;这是在战时,所以晓东街的灯光可以终宵不熄;这是在战时,所以……爬过喜马拉雅山,同样是这五个字,却被用来谢绝普通的旅客,因为士兵已经包下或征用了“东方伦敦”最华贵的旅馆,同样是这五个字,却被用来压倒金钱的魔力,有钱,没有用,战争第一——我有一点糊涂,也许是一天的航程,加上我还没有全复原的病体,使我糊涂得想不出这五个字一飞过山就会有这样不同的涵义。

离开印度,我们一路都由军站招待,我的疑案在这里得到了一些线索。他们的物资在这里,他们的力量在这里。我们虽然没有看见“力量集中,军事第一”等等标语,可是假如你有机会去看一看他们的军营,不必有人用话来说明,你自然会领略到所谓集中,所谓第一是怎么一回事。以吃的东西来说,普通人有钱不准买或不准多买的东西,在军营里有的是。美国的城市里闹肉荒,并非屠宰场关了门,而是猪肉大批地运到前线去了。一个士兵早晨起来,可以吃一盆“热猫”,热猫是两片麦片加上蜜,一杯茶,一杯牛奶,用糖也没有限制。中午是一块肉或一块鱼、蔬菜、洋芋、甜食,还有一杯果汁,晚餐大致相同。除了这些由军营供给的伙食外,士兵们可以花普通人低一半的代价,在canteen里买到冰淇淋、苏打水、可可糖和啤酒。香烟每人每日限购20支,此外还有从国内送来的慰劳品,可以按份领取,住则两三人一个房间,虽则有地方用帐篷,但大多是临时造的营房,和清华园学生宿舍的布置差不多,只是没有楼。

在某一个军营里,有一位上校带我们去参观各种设备。他们有可以供给两万人用的洗衣房,全套最新式的洗衣机器,十多间冷藏房,里面挂满着宰好了的牛肉羊肉,满房的鸡蛋。那位上校还是很抱歉地说这星期没有咖啡,很对不住士兵。

一个入伍的士兵,每月薪水是100美金。家里若有需要给养的人,另外有安家费,吃住及医疗食品供给。美国是富,然而并非摆阔。他们的人民平均要付35%的所得税,其他的捐和公债在外。有钱的人死了,80%的遗产全给政府拿去。举国集中了力量来维持士兵的生活,士兵的生活怎么不会好?军事第一必须得从士兵的待遇做起,我想这是最简单的逻辑。

不但在吃和住上,士兵的待遇已超过了普通平民的标准,而且在士兵生活的其他方面一样不惜工本。每个军营里有电影院,有读书室,有娱乐场,有礼拜堂和公墓。公墓是简单而庄严,我和朋友们说笑话,我不但愿意在军营里生,也愿意在军营里死——这样才使人乐于从军。人到处是一样的,我们不应当专门以精神力量来维持我们的战争。吃得来苦固然是我们的长处,然而吃苦并不是一个目的。我们没有物资固然无话可说,但是,倘若有物资而被囤积起来或是被行尸走肉者去挥霍,而不送到前方去,那么除了罪恶二字之外,还有什么可说呢?

这是在战时!世界上没有人可以再维持原来的生活程度,除了从事于战争的人之外,也没有人有权利要求恢复原来的生活程度。倘若有人在战时还是恣意享受,甚至提高了原来的生活程度,那我们就不必多去追究他致富的路径,他一定是国家的罪人。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前几个月在村子里见到的我们的士兵。他们在攀折我们住所附近的树枝,我想去干涉他们,可是一见他们缺乏营养的面孔,我缩了回来。后来他们对我说:“谁愿惊动老百姓?我们不也是自乡下出来的?可是我们没有法子吃生米,又没有钱买柴,怎么能不出来砍树呢?”——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同样是在战时!

1943年9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