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农家
最近英国请了美国商会的会长和芝加哥大学的副校长到伦敦去交换意见。有一次在席上有位朋友和他们闲谈起一个轮船公司老板的身世。
英国的朋友带着惊异的口吻说:“你知道,这位老板开首只有5万镑资本,现在居然经营着80多条船。”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只有80多年。”
这位美国客人并没有感觉到主人的惊异,因为那位经营着四大公司,拥有1700个雇员的美国商会会长,20年前手上只有2500元美金,即以美国首屈一指的福特老兄来说,也是从2.8万美金起家。
美国是个年轻的国家。几十年前,这个天府之国有的是机会。谁有本领谁就能出头。白手起家的人在一生中可以成为百万巨富。在这充满着机会的世界中,自然养成一种独来独往的气魄:合则留,不合则去。大家拿出真颜色出来。因之,他们最重视的是不受牵掣,这是美国个人主义的根源。所谓民主,所谓自由,就是说大家干大家的,比个雌雄。他们到现在还是相信最好的经济机构就是每个人都能自由竞争的方式。最近威尔基的演说还是高唱没有竞争就没有公平的调子。他们最高兴的是同一路线上有两三家铁路公司在竞争,大家要讨好顾客,大家要求进步,结果也就不会腐化。
我在前一次寄言中已经说过,在早期西方有的是荒地,谁在老家觉得没有出路的就向西去。向西去的也因之都是些不屈服的好汉们。倘若我们要寻一个标准美国人,他决不是在我们国内的传教士,或是香港上海的商人,而是在美国西方中部的农夫。
我们经过杜萝丝的近郊,转入一个肥沃的平原。美国的农村和我们的在外表上就看得出很大的区别来,一家一家四散的分布在这平原上,并不像我们那样一村一村的聚居在一起。各家的房子就筑在他自己的农场上,不像我们云南的农村一般住宅和农场是隔开的。其实,我们若把我们的一村算作一家就近于美国的情形了。这个比拟实是真情。美国农民平均一家有地折合500华亩。他们一家抵得过我们100家。一家不是一个村子了么?这话在我们乡下人听来,真是和山海经一般不可信的大话。谁会相信一家人能种500亩地,可是在美国这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大农场可以大到几千英亩,合起华亩来要有近万亩。这些数目里有的是机会,自由,竞争,孤立,美国人的性格是从这种大农场上养成的。
读过我以前寄出的几篇通讯的朋友们,不免会觉得我这几年穷慌了,所以见着美国的形形色色都有些眼红,由眼红而甚至带着一点妒意。这自然怪不得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世界上差别确是太厉害了。可是为什么我们的命这样苦呢?不是的。我们人多,他们地多。同样500亩地上他们只有一家人,我们却有100家人。用500亩地来养一家人,这家人自然可以:
朝洗白石池,夕睡席梦思。堂有沙发椅,壁储雪莱诗。狂饮不用吝,歌舞何须私。客来摩托响,挥手耕马嘶。北美之农家,起居却如此。
同样的一片农场上要养活100家人,这100家人哪里能有子弟在大学里念书?哪里能开了汽车上街?哪里能靠着收音机听音乐?哪里能吃得结结实实,穿得体体面面,往得舒舒服服?这种人除了子孙满堂之外,怎能知道生活上还有其他有意思的事?
我们到达那位小姐的家里,天已经快黑。主人们在客堂里等我们。一家四口:一对中年夫妇外,有两位小姐。他们说朝上接到大小姐的电话,知道我们要来。这地方还没有中国客人到过,所以很高兴见我们。已经烤熟了两只鸡,还有新鲜的红柿,都是自己农场上的土产。主人们穿得虽不讲究,但是很整齐。我们确是很饿了,就上座大嚼起来。
主妇很会谈话,从蒋夫人访美一直讲到下一次大选,她说她一定要选威尔基。主人是中等身材,宽肩结实,寡言鲜笑的人,坐在沙发里听我们说话。二小姐是在附近中学里念书,快要毕业。她不愿进大学,想出嫁了。大小姐是标准大学生,怪神气的,讲起学校图书馆怎样大,男同学怎样好,体面得很——这样一个生趣盎然的安乐的家庭,生活有保障,子女有教育,言论有自由,正是美国过去一世纪里创造出来的成绩。这使我羡慕,也使我有一点妒意;我知道这一点成绩决不是随意拾来,偶然天赐的。他们为此流过血,为此现在还有几百万的男女在海外拼命。用血来造成,用血来保护,可羡的是他们在敌人没有围城,敌机没有临头的时候,已经知道怎样不怕牺牲去防止他们这点宝贝被人毁灭。引起我妒意的是自己的心。我们这种家破人亡的世界里,还有多少短视的人在想逃避,在想偷生,在想发国难财!我自省自问,又怎能不叫我心慌?
那位寡言鲜笑的主人,新近才从冰天雪地的冰岛回来。他是应征去那里修筑军事根据地的。讲起这事他高兴了。我问他:“你有这样一个好家庭,还愿意去受苦?”他笑着回答我:“没有什么,我不怕冷,这才有意思,倒是在海上有一点担心。可是苦也好,不苦也好,我们不去,这样好的家也没有了。”
第二天有一位邻居的少年来做客,他曾轰炸过西西里,这次是回来休假,下一天又要去上阵了。他们讲起本村从军的人,屈指一算已有几十个,有的已经死了,有的已经失踪,有的还在前线。后方的人自己的子弟、朋友、爱人在那里肉搏,怎会有心为非作恶?对国家多一分损失,也就等于给自己骨肉多一分被害的机会。家家户户为战事尽力。战事和他们是这样亲密!最近募战债,结果竟会超过定额。为什么?因为这次战事是每个人的,每个人都在参加,每个人的利益都靠这次战争来保障。这力量怎能不惊人?我记得五六年前多少人觉得要讲强国不能不走黑衣宰相的路线。现在呢?我想再不会有人怀疑民主国家只是能富不能强的了。英美确是表现了集中人力的自动参加。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我们所以能打这7年仗,还不是靠大众一致的努力么?
那位主人对我们很热诚,可是他始终不随意恭维我们。说起了中国,他就不很说话。后来他摇着头:“我不知道,我没有到过中国,我也没有和中国人接触过。有很多东西,好的或是坏的,我不能相信,我没有意见。”这是美国拓荒精神的余绪。他们生活在事实里,成功失败就靠自己的判断。经验告诉他们最可靠的判断是根据看得见,摸得到的事实。很多人觉得美国人是最耳软,血热,有时会胡干,这是好莱坞电影上的美国,不是真正的美国。真正的美国人是像我们那位主人一般的人。也许正因为太注意了事实,所以广告才如此发达(倘若全是耳朵软的,广告也就不用讲技术,也不必花这样多的钱了)。也正因为如此,在千钧一发的危机中,还是有孤立派的存在。
大小姐要我们留宿在她家里,天已经很黑,走也不容易。何况我们还要看看他们农家的生活呢?所以就住下了。晚上我梦了一夜的家,醒来写了一首诗:
异国农场客里游,平冈鸣鸟草如油。
雏鸡未识啼初晓,梦里乡情片刻留。
下楼主人已经出去工作了。他们是小农,一共不过60多英亩(360华亩)地。这土地若在中国,总得30个人才种得过来。但是在美国只要一个人。一个人种三四百亩地,一点都不算是大规模的。他们并没有大的耕地汽车,只有一辆两匹马拖着的小车,这一点机器已经足够对付这大片土地了。据说那位主人在北冰洋的时候,家里只有他太太一人。只有太忙的时候请一位助手帮一下。有一次和乌格朋教授谈起这事,他说这并不算稀奇。他有一位朋友晚上住在大旅馆里,白天一个人种着1000多英亩的地。叫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那天下午我们建议请他们吃中国菜。老徐下厨房的本领是靠得住的。小姐们和女主人高兴得了不得,可是我们那位主人却并不做声。他并不反对,可是他屡次声明,他最喜欢的是自己家里的菜。别国的菜他全不在意。大小姐偷偷和我们说:“不要管他,吃了他才知道好处。”
老徐的拿手菜是红烧鸡和红烧白菜。这天晚上本领都显出来了。那主人吃着这味儿,脸上露着满意的微笑,一块又一块,最后大声的说了:“中国东西真好,从此我知道了。”这坚决的声调是典型的。他尝着了,他有了经验,他不怕下断语了。他决定了他的态度,也就负责了,不容易再改了——让我们记着,美国人是相信事实的。我们有好的,他们自然会赏识我们的。那位主人大概是吃得太多了,饭后在床上一倒,一直睡到我们告辞他去。
1944年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