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与邦交
从司机的家中回旅馆,时间已经不早。三位同来的教授们已在房里等我们,这天早晨约好大家一同去吃中国馆子。我们自从离开加城之后,还没有尝过国味。假使我们中国将来真会有一天全盘西化的话,别的我不知道,至少我一定会做吃火腿白菜,荷叶粉蒸肉的梦。我记得在英国时的确曾体验过弗洛伊德理论的破绽,白开水里煮熟的沙丁,带血的白切牛肉片同样会使人心理变态。这次来美国,到过新大陆的朋友都保证我说,去美国,你不用担心,到处有中国馆子,在纽约就有几百家,比战时的昆明还热闹。这话是不错的。像迈城这些偏僻的城市,你若是天天想吃家乡味都不成问题。
在馆子里坐定,坐柜女主人特地亲自来招呼我们这一批一望而知是新到的同胞。可惜我们中间没有会讲台山话的(台山话是美国的唐话,是通行的国语),只得仍用英文翻译出我们所要的菜名。菜好像煮得特别慢,也许是厨师不愿马虎的原因。坐着没事,我就把不久之前所学会的花名搬了出来。
“我们也有一个故事。”蔡先生没有等我把司机太太的病态说完,接着就讲他们这天下午的故事。
“我们三个人找不到你们,就到街上去闲逛。在家吃冰的小店里坐了下来。吃完了我去付账,掌柜的说账已经付了,我们问他谁付了钱,他说是两个水手。我们想那一定是水手喝醉了把账都付错了。可是掌柜的却说:不,没有错,他们说中国人辛苦了,干得好,得请请他们,小意思,说完就走了。我们觉得怪不好意思的,想去找那两位水手,但满街都是穿白制服戴黑领结的,不知哪两个是替我们会钞的。”
这故事说完了,不知为什么,大家很静默,静默得有一点叫我难受。那几个十几年前到过美国的人,大概心里有一点不自然。像我一般感觉过分到在一个变态的人听来有如讽刺。精神比较正常,态度比较老成的除了感激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
这时候自然不该再算旧账了。也许愈是不提往事,受过亏的一方面也愈是大方,这种大方正是叫别人觉得过意不去的地方。邦交和人情究竟有很多相似处。若是我们无愧于中,而被人轻视侮辱根本是无伤于己的,人不知己,有何患乎。总有一天反而会使骄狂的人觉得自己的浅薄。很多人觉得甘地迂阔,我却不这样想,他的绝食也许是从东方文化中体验出来对于历史不平情态最严厉的谴责。当然这是对于一个无端受委屈的人说的。若是自己不争气没出息,被人家看轻那是咎由自取,怪不得人。若把自己的坏处归罪于人,或者是把别的人看轻自己作为自己不争气的原因,那才真是不争气没出息了。
过去的是过去了。在这次艰苦的受难中,我们是在别人眼前得到了应有的尊敬。可是,别人的尊敬也好,白眼也好,总是身外的事。做人最怕是看人眼色,若是一个人一举一动都要以别人的褒贬来决定,最多不过是个讨人喜欢的奴才罢了。不管舆论固然会变成狂狷,可是太随和了,才是孔子所最看不上眼的乡愿。在这一点上,我很喜欢英国人。他们总好像很稳很自信。因为他们能够自信,所以不怕别人对他们的批评。批评得对也好,不对也好,他们都会好像很温和地领教,都会好像很客气地掩饰。他们有勇气能和你一同对他们这股顽固劲儿笑一阵。和英国人讲话千万不要口是心非地恭维他们,他们觉得高兴的是搔搔他们不太重要的弱点,这就是叫幽默。不在表面上认真,要认真得在骨子里。可是要有这一点本领,不管是好是坏,一定得充分有自信。自己做自己上帝的人,才有勇气用幽默的神色来听取别人毫无理由的中伤。一个人一听见了别人恭维就摇头摆尾起来,一听到别人讪笑就面红耳赤,一听见别人批评就动肝火,这个人一定在心虚,一定会上当,也一定会自己给自己苦吃的。
做人不该耳朵根软,立国也不必把别国的一笑一怒太当真了。自己有长处,不宣传,人家反而觉得可敬。有短处,愈是用宣传方式来包藏,丑事愈传愈响。德国是最会宣传了,宣传技术之高,精妙已极,但是结果,不但打不了胜仗,反而自己中了毒。我们呢?我相信我们老百姓是最不喜欢宣传的;甚至觉得广告愈多东西一定愈坏,好东西何必费钱去吹打。这种见解自有它不合时宜的地方,但是根本的精神是要得的。我们抗战了7年,并没有在国际上吹得怎么样,但是连小城里的水手都愿意破费请客,而且付了账都不愿意人家知道他是谁。诚则信,没有别的秘诀。
事实最雄辩是句老话,现在好像已经不太时髦,因为这话若是正确的,则宣传也简单到成了表白事实而已。表白事实自然用不到多少技巧,宣传家怎能甘服呢?醉心宣传的人有时会把别人都看成是瞎眼,是傻子。戈培尔就相信他可以用话来造事实。好像是上帝,依《圣经》上说,是说什么,什么就有了。可惜人不是上帝,最聪明还是有什么才说什么。没有的事,不说比说好得多。譬如说,人家说我们身体不好,穷,我们若是真的不强壮,没有钱,千万不宜装出有力量的样子,摆阔。我们不妨说我们的确是亏了,可是这不是没有理由的。若是说得有理,反而会受人敬重。像甘地一样瘦得剩下一副骨头,也没有人因为他没有肌肉而看轻他。
我是从小在苏州长大的。苏州有一种破落的少爷,死要面子,家里什么都已卖光,还要在人前穿着长衫,坐茶馆。他最喜欢人家的恭维,可是恭维他的人,肚子里不是在发笑,就是在算计他,这要面子的人最后连他那件长衫都保不住。也许是我从小听惯了这类故事,所以凡是听着有人恭维时,身上总会觉得一阵冷,他们不是在讽刺我么?不是在算计我么?这自然不是健全的心理。我希望有一天能把这毛病治好了。你想,听得这水手的故事而联想到苏州少爷的长衫是多煞风景的事!
殷勤的女主人也许注意到了我们大家那种不太自然的静默,我保证她并不会明白我们所讲的一切,以为我们等候得不耐烦了,所以特地走来向我们道歉,用着一半英文一半唐话很动人地表示她已经几次派人去催促厨师了。老金在旁边推着我的臂说:“你的广东话呢?”我茫茫不知道怎样回答他们。
1943年11月13日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