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口明星
1985年冬我曾到日本能登半岛去访问一个名叫姬村的渔村,想不到还没有过一年,又会在闽江口参观到姬村的姊妹村——福建长乐县营前乡的海星新村。对姬村的传说是:很早的年代有个大官漂洋到此落脚,因为他有个秀丽的姑娘名传四方,被称姬村。我当时脑中一闪,这位大官和秀丽的姑娘会不会是从我们大陆漂流过去的呢?这次到了海星新村就不免联想起姬村,仿佛找到了答题的线索。
我们大陆上很早的时候确会有漂洋出海的渔民,至于是否有个大官,遇到了什么挫折,带了秀丽的姑娘亡命海外,那就难说了。要牵强附会的话,我们沿海渔村里原不乏秀丽的姑娘,著名的西施,还不是在钱塘江口水边长大的?“越女如花”,不也应当包括闽越在内吗?福建古称闽越。
可是这两个隔海的姊妹村的身世却不大相同。姬村传说是大官之后,海星的先人在不到半世纪前还是被歧视的贱民。说起海星前身的历史就会牵涉到解放初期民族识别上的一番讨论。也不妨用“很早的时候”开头说起:我国大陆东南部浙闽粤诸省的大小港口常住有一些被称作疍民的人(疍音诞)。他们世世代代住在小船上,而且不知什么时代和什么人下的命令,不准他们在陆上居住。这些水上居民势孤力弱,贫苦困乏,历来被人贱视,多少有点类似印度种姓制度里的贱民。他们的起源我不清楚,但各地的疍民都说所在地的汉语方言,排除了与汉族不同的另一民族的可能。他们散居浙闽粤各港口,虽有联系,在经济上并不形成一个聚居和独立的社区,也丧失了构成另一民族的条件。但是他们确是一种被压迫、被歧视的人,形式上有点类似民族压迫,所以在解放初期有人主张他们是一个少数民族,但是经过讨论和研究,还是否定了这种主张。他们是汉族的一部分。
这一部分汉族人在生活上却有他们的特点。由于世世代代住在船上,经营渔业,生活也就不同于一般在陆上居住的汉族。这个特点有消极和积极的两个方面:消极方面是由于社会歧视不准上岸,他们的社会经济缺乏了正常发展的条件,长期处于贫困落后的状态。这必须加以改变。积极方面是他们长期在水上生活,创造和积累了传统的航海和渔业知识,成了他们的专长,这必须加以发扬,使其成为今后发展的基础。解放后,社会不平等的制度被废除了,疍民翻了身。带着歧视意味的这个名称也取消了。所以这次同行的朋友中有些人对他们历史上的不幸遭遇已经不很清楚。但当我谨慎地询问他们的历史时,带领我们进行参观的这个海星新村的女村长却毫不忌讳地承认他们就是过去不准上岸居住的那一种人,而且还在一家后楼阳台上,指着下面河道里的一艘小船说,这就是留作忆苦思甜的旧物。她告诉我,人民当了家,封建时代那种不平等的禁律立刻被取消了,人民政府划了土地给他们,帮助他们在陆上定居。海星新村就是在这个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被迫永远住在船里的生活,对我来说,用想象来描述都觉得困难。一家老小几口人怎样能在这样小小的船舱里挤着过日子的呢?这条小船不仅是生活资料,而且又是生产工具。他们得向大海里去讨生活。海里水产固然不少,但是靠这样小小的一条船怎么去捕捞呢?几百年,甚至超过千年,他们世世代代就是这样生存了下来。这种艰苦的生活也把他们锤炼成不怕海浪的人。他们视海如家,片叶小舟,在大浪里翻腾,北上渤海,南下南沙群岛,处处有他们的踪迹,真不愧是我们民族的一支久经锻炼的民间航海队伍。这支队伍里怎么不会发生有些秀丽姑娘被风吹到东海那边,留恋该地风光而留了下来的事迹呢?这可能是附会,也可能是事实,我们且不必多去辨别了。
现在这些水上人民都已经在陆地上安居落户了。闽江口还有他们的新村。那位女村长用她流利的普通话为我说明他们的经历:解放后,他们就开始上陆定居,不平等的歧视烟消云散。到60年代开始建村,但是我们这次并没有机会看到他们初上陆时所住的房屋或窝棚。我们所见到的是80年代开始翻造的新村。那时已开始用现在的村名。据说有一位领导同志看了之后说,这真是闽江口的一颗明星。他们听了高兴,就用海星作了当时大队的名称。近年改称海星新村。
这个新村是由一幢幢一个格式的长条楼房组成的。两条楼房中间是一条街道,楼房背后都有一条河道。前门是陆,后门是水,有点像我幼年时所熟悉的苏州格局。这样,出海的小船可以一直靠到家门口。我们被招待到好几家去做客,每户住房面积人均16平方米以上。上面是楼房,楼房后边有个平台,种着各种鲜花。从这里想起小小船舱真是小巫见大巫了。这些人家给我最突出的印象是清洁整齐,上楼梯都得脱鞋。看来这是他们从船上带来的优良习惯。船舱小,容不得杂乱,船靠水,随时可以洗刷。我没有看见过别一个农村比得上这个新村那样清洁整齐的。
接待我们的这位女村长能干利落,使我不住地连声赞叹,这地方的妇女真是能干。她笑着说,这里的男人都忙着出海,不常在家,一出去个把月不稀奇,地方上的事不就落在妇女们身上了,不能干也得干。这大概是渔村的特点,日本的姬村也是这样,白天在街头很难见到壮健的男子。我在海星访问的各家,没有遇到过一个男主人,他们都正在海上作业。
海星新村一共300多户,1700多人,迄今没有改变他们航海捕捞的专业。出海的主要是男子,据说现在已有27个妇女跟着出海捕鱼。我一问起捕鱼的情况,主人们都很兴奋地说,现在和过去大不相同了,过去是各家各户划了小船出海,在风浪中颠簸,冒着生命危险,才捕得一些鱼,勉强维持生活。现在小船已不用来捕鱼了,他们已有24艘装有200匹马力的柴油机的小渔轮,每艘排水量150吨,载重80吨。过去在近海合作用网捕捞,出海一次大约1个星期。现在活动范围已经大为扩大,有些已到达渤海湾和黄海东部,可说是远海捕捞了,往返有时达1个月。他们在完成国家计划收购外,再向国家提供议价鱼1元1斤,这笔上百万元的收入对这样一个小村来说并不是一件小事。
他们在50年代已成立了生产大队,是个集体经济的实体。这笔巨额收入除了分给各户人均600元到800元外,都作为集体积累。这10多年的积累,使这个集体经济实力相当雄厚。他们有力量拨款盖造新村,并购买和装备这些出海的渔船。他们还逐步完成配套的渔业现代化的设备,如制冰厂、冷库、船舶修理、渔网制造等等,最近已向鱼品加工方面进行建设。那位女村长很自豪地说:我们的渔业已经实现了机械化、电讯化、渔网尼龙化。我对渔业是个外行,听到的许多名词,记都记不下来。我不会忘记的是集体经济在这里发挥的作用太显著了。而在集体经济里,每个人能那样勤奋的劳动,向大海索取财富,眼看集体积累得这样快,个人生活提高得又这样快,可见这决不是那些躺在集体身上吃大锅饭的人们所能做得到的。什么力量使他们这样不懈地劳动?我看这和他们念念不忘过去受歧视、被压迫的日子是分不开的。正如女村长指着河边的那条小船说:我们不能忘记那时的生活,对比现在,才心里明白社会主义实在好。
我们参观的项目排得很紧,准备告辞时,女村长却坚持要我们去看一看正在建设的码头。她又不止一次的惋惜,他们的渔轮全都出海了。但是指着两艘装饰得十分俏丽的别村的渔船说,海里的渔船都机械化了,船身要比这些高大得多;二十几条船一起整队出发时可气壮哩。这幅画卷我是能想象的,好像就在眼前,但是要能深切体会到这位在小船里生活过,翻身到拥有一个大队渔轮的新村村长的那种自豪感,那就不那么容易了。
我感谢海星新村给我的教育,依依惜别地让汽车把我带走,但这颗闽江口的明星却会永远亮在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