⑫

一南士以文章游公卿间。偶得一汉玉璜，质理莹白，而血斑彻骨，尝用以镇纸^[29]。一日，借寓某公家。方灯下构一文，闻窗隙有声，忽一手探入。疑为盗，取铁如意欲击。见其纤削如春葱，瑟缩而止。穴纸窃窥，乃一青面罗刹鬼。怖而仆地。比苏，则此璜已失矣。疑为狐魅幻形，不复追诘。后于市上偶见，询所从来。辗转经数主，竟不能得其端绪。久乃知为某公家奴伪作鬼装所取。董曲江戏曰：“渠知君是惜花御史，故敢露此柔荑^[30]。使遇我辈粗材，断不敢自取断腕。”余谓此奴伪作鬼装，一以使不敢揽执，一以使不复追求。又灯下一掌破窗，恐遭捶击，故伪作女手，使知非盗；且引之窥见恶状，使知非人，其运意亦殊周密。盖此辈为主人执役，即其钝如椎；至作犯奸科，则奇计环生，如鬼如蜮。大抵皆然，不独此一人一事也。

【译文】

一个南方的读书人，因为文章写得好，与公卿交往。他偶尔得到一个汉代的玉璜，玉璜质理莹白，血斑浸彻了玉骨，曾被他用来镇纸。一天，他借住在某公家。夜晚，正在灯下构思文章，闻听窗缝间有声响，忽然一只手伸了进来。他怀疑是盗贼，拿起铁如意想打；可是见到这只手又白又嫩，手指就像春天的葱白，不由得哆嗦起来，又缩回铁如意来。他把窗纸挖开一个小洞，向外偷看，只见窗外站着一个青面罗刹鬼，顿时吓昏倒地。等他苏醒以后，书案上的玉璜已经不翼而飞了。他怀疑玉璜是狐鬼幻形，也没有再追查。后来，他在街市上偶然又见到了那个血斑玉璜，问卖主是哪里得到的。问到的情况是已经转易数主，再也无从寻出头绪。又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知道当年玉璜丢失的真相，原来是那个某公的家奴伪装成鬼偷走的。董曲江开玩笑说：“他知道你是一个惜花御史，舍不得打美女，所以敢伸出一只白嫩纤手。假设遇到我们这等粗人，他绝不敢去冒断腕的危险。”我认为这个家奴伪装成鬼，有两个明显的用意：一是使物主不敢当场捉贼，二是让物主不想事后追究。还有，如果灯下一掌破窗，去取玉璜，必定遭到捶击，所以要伪装成少女纤手，造成不是盗贼的假象；而且，用这种方式引诱物主隔窗看见鬼的形状，造成不是人而是鬼的假象。其用心可说太周密了。这种人为主人做事，迟钝得像木头；至于作奸犯科，就能奇计环生，像鬼一样来去恍惚倏忽，像水里含沙射影的虫子那样害人不留痕迹，机灵得很。家奴大体都是如此，不仅是这一个人一件事。

【评点】

夜深人静之际，从窗户缝隙里伸出一只女子的手，这个南方书生为什么会发抖？玉璜丢了，他为什么不再追究？原来，玉璜从新石器时代早期开始一直是女性的象征，用作个人的装饰挂件，当然同时也能体现社会地位。后来，玉璜才与玉琮、玉璧、玉圭、玉璋、玉琥等总称为“六瑞”，当作是“六器礼天地四方”的玉礼器。看来，这个书生看到女子的手，再看到罗刹鬼的形状，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块玉璜成精了。纪昀的老师则开玩笑说，这个书生是被女色迷惑，因为怜香惜玉才丢了宝贝。而一桩玉璜失盗案，引发了纪昀对奴仆的愤怒指责。在他的心目中，奴仆对主人，就像臣子对君王那样，必须无限忠诚。所处的地位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得出的结论也各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