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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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冻土的呼吸

宋福来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惊醒,手心全是汗。梦里他又回到 1978年的雪夜,爹的马笼头砸在冻土上,迸出的不是火星子,而是宋四儿手背上的血。炕席下的婚书硌着后腰,王富贵和王秀兰的名字在月光下泛着青灰,像两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爹,四儿一宿没睡。”王桂芳的声音从灶台边传来,铁锅翻炒蒲公英的苦味混着雪气,“天不亮就蹲在门槛上,盯着老槐树笑。”宋福来掀开被子,看见儿子坐在外屋的竹椅上,背对着他,手背上的伤疤在晨曦中泛着金属光泽,像块烧红的烙铁。

“四儿?”他试探着开口。孩子缓缓转头,瞳孔黑得异常,嘴角扯出的笑让宋福来后颈发寒——那是种不属于十岁孩童的、带着世故的笑,像极了供销社墙上褪色的老照片里,王富贵抱着马灯的模样。“爹,”宋四儿开口,声音沙哑得像含着碎冰,“张婶在龙王庙等我。”

雪在晌午停了,碱土地冒着潮湿的热气。宋福来跟着儿子走进龙王庙,残碑前的土坑被扒开,露出半截石碑,“王富贵之墓”的字样新得刺眼,碑底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是周瞎子的笔迹:“庚午冬月,三人分粮,宋老三主谋,高广林放枪,吾观风。粮票五十斤,马镫一双,烟袋锅三枚。”

“爹你看,”宋四儿蹲下身,指尖划过碑角的缺口,“这儿缺的,正好是我的伤疤。”他抬起手,伤疤与碑上的凹陷严丝合缝,仿佛天生就是为了补上这块缺口。宋福来的胃里翻江倒海,想起周瞎子失踪前塞给他的半句话:“高广林兜里揣着的,是王富贵的婚书……”原来当年三人不仅分了粮,还分了王富贵的遗物,分了他的魂。

龙王庙的阴影里突然响起脚步声,公社干事抱着个铁皮箱出现,箱盖上印着“证物”二字。“福来大哥,”干事的声音压得很低,“在周瞎子的破庙里找到这个,你看看。”箱子打开,里面是半本烧剩的账册、三枚带血的马掌铁、还有个绣着“秀兰”的荷包——正是王秀兰总别在腰后的那个。

账册的最后一页用红笔圈着:“1998年春分,第七步开棺,马魂归位。”宋福来的手指划过字迹,发现“归位”二字下面还有行小字,被火燎得模糊:“借宋家血脉,还王家公道。”他忽然想起宋四儿出生那天,王秀兰接生时古怪的笑,想起孩子第一声啼哭时,老槐树的铁钟突然自鸣。

“爹,我疼。”宋四儿的声音突然变回孩童的哭腔,手背上的伤疤红得渗人,“有东西在啃我的骨头……”他蜷缩在地,身体剧烈抽搐,袖口滑落下半片蓝布,正是王秀兰棉袄上的布料。宋福来慌忙抱起儿子,发现孩子后颈处不知何时多了道红印,形状像极了马笼头的缰绳。

黄昏时分的老槐树异常安静,树洞里的铁皮盒不知何时被填满,躺着三枚乾隆通宝、半枚铜扣、还有张泛黄的纸,是王秀兰的字迹:“1980年春,我埋了哥哥的衣冠冢,笼头钩子朝西,等着宋家的孩子来解。”宋福来的眼泪滴在纸上,把“解”字洇成血色,原来王秀兰早在十九年前就布好了局,用算卦、用灾星、用周瞎子的嘴,引着他们挖出旧笼头,引着宋四儿成为“解铃人”。

后半夜的梆子声敲了十二下,宋福来听见西厢房有动静。他摸黑走去,看见宋四儿站在爹的木箱前,月光照亮他手里的搪瓷马嚼子,“富贵”二字在黑暗里泛着冷光。“四儿,”他轻声唤道,“该睡了。”孩子没回头,却举起另一只手,掌心躺着粒带血的马鬃,正是周瞎子残页上画的那种。

“爹,”宋四儿的声音混着风雪,“张婶说,马魂在我身体里住够了。”他缓缓转身,手背上的伤疤此刻竟变成了完整的马笼头形状,边缘还渗着细小的血珠,“她说,该让高伯伯和周先生来陪它了。”

卫生所的电话在午夜响起,值班大夫的声音带着颤音:“老福来,高广林死了。”宋福来赶到时,看见高广林的尸体趴在乱葬岗,手里攥着半枚铜扣,扣面上新刻的“宋四儿”三个字还渗着血,而他的后颈处,有个钩子形的淤青,跟宋四儿的伤疤一模一样。

更诡异的是,尸体周围的雪地上,有串小小的马蹄印,从高广林的手掌延伸向老槐树的方向。宋福来蹲下身,发现马蹄印的终点,正是新埋的笼头位置,而笼头不知何时被扒出,钩子上挂着截头发,红绳结处的黑痂新鲜得像是刚凝的血。

“爹,”宋四儿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捧着王秀兰的暖手炉,“雪化了,冻土在呼吸呢。”他掀开炉盖,里面躺着周瞎子的假眼,眼窝里刻着行小字:“1978年腊月廿三,我看见宋老三砸了七下,高广林笑了,说‘这下没人分救济粮了’。”

宋福来的膝盖砸在雪地上,刺骨的冷意顺着裤管爬进脊梁。原来当年的真相不是失手杀人,是三人合谋灭口,为了私吞救济粮,为了保住职位,为了半袋高粱米。而王秀兰用十年时间,把仇恨织成了张网,用宋四儿的血做诱饵,让冻土下的魂灵,让十九年前的雪,都成了她复仇的刀。

“他爹,”王桂芳的声音从远处飘来,带着说不出的恐惧,“咱家灶坑里,烧着件蓝布棉袄,袖口的补丁……跟张婶的一模一样。”宋福来抬头,看见自家烟囱冒出的烟,在夜空里聚成马笼头的形状,而宋四儿此刻正盯着那烟,手背上的伤疤随着烟圈明灭,像极了老槐树年轮里的光阴。

这一晚,宋福来在高广林的遗物里发现了张字条,是王秀兰的字迹:“下一个,是周瞎子的徒弟。”他忽然想起周瞎子有个徒弟在公社当干事,就是今天送证物箱的人。而宋四儿的枕边,不知何时多了个新的马笼头,柳木的清香混着铁锈味,绳头系着三枚乾隆通宝,正是从王桂芳的针线盒里偷走的。

老槐树在子夜发出“吱呀”声,宋福来掀开窗帘,看见宋四儿站在树下,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影子的手里,分明攥着个戴暖手炉的人影——那是王秀兰的剪影,却比记忆中的她高大许多,像极了十九年前,王富贵赶车时的模样。

雪又开始下了,宋福来摸着腰间的铜烟袋,烟袋锅上的“福”字早已变形,凹痕里卡着的蓝布,此刻竟渗出血迹。他忽然明白,王秀兰的复仇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当宋四儿手背上的伤疤完全变成笼头形状时,当冻土下的账册全部显形时,真正的轮回,才刚刚拉开序幕。

而远处的龙王庙,残碑前的土坑在雪下发出细微的响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宋福来知道,那是王富贵的魂,是周瞎子的债,是高广林的罪,更是老宋家三代人,用血和泪在冻土上刻下的、永远无法擦去的契约。雪越下越大,却盖不住宋四儿手背上的光,那光像盏马灯,照亮了冻土下的秘密,也照亮了前方,那条布满马笼头痕迹的、没有尽头的路。